? 大唐太宗
史云鸿
一
长安城外的一条小河,略浅,但还是很清澈的。这条河平静地向东流去。河边的柳荫下，坐着两个老头儿，夏日的风，吹动他们的衣袂。
这两个老头儿，其中一个衣衫褴褛，头戴斗笠，手里撑个钓竿，是个渔翁；另外一个，眉清目秀，一副漂亮胡子，穿的也较华丽一些，他本不认识这渔翁，但路径不熟，和家人走丢了，没有法，便在这里找个闲人聊天。
“这天真热！”迷路的老头儿见渔翁有两刻肿钓不上鱼来了，随便地说。
“这天真热！”渔翁打个哈欠。
“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谋生，你儿子呢？”迷路的老头儿好奇的问。
“我没儿子。”
“那……？”
“我家就我一个。”
“你也没亲戚吗？”
“亲戚？不知道算不算。”渔翁漫不经心地说，“兄弟倒有几个，可都不认我。”
“为何？”
“他们几个开当铺，挣了几个钱，可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有些嫌弃。”
“那他们为什么不帮你呢？”
“帮？”渔翁轻蔑地笑，“现在这世道谁帮谁呀？咱们皇上还杀了自己一兄一弟呢。”
对方显然有些尴尬，讲不出话。
“我没兄弟，没老婆，所以也没儿子。”渔翁仍然轻蔑地笑。
“哦，你没老婆？”对方眉毛一动，有些轻松起来了。
“老婆，谁稀罕！”渔翁有些兴奋了，“我要是有老婆，还能这么轻松地在这里钓鱼？咱们皇上又怎样？他有几百个老婆，几十个儿子，可他保证活得不比我舒坦。说说你吧，你家里怎么样？”
“我？”
“对呀，先说你姓什么。”
“我姓李。”
“当今的国姓。那我叫你老李吧。”渔翁点了点头，“你是不是挺有钱的？”
“有倒是有那么一点儿。不过我和你一样，兄弟不和。不过是因为……嗯，争遗产。我的先父是很有钱的。现在先父的东西都是我的了，我大哥和我那不争气的弟弟也死了。”
“没争过你？痛快！”渔翁拍老李的大腿，大笑起来，但他的神色忽然又黯淡起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兄弟之间闹成这样，何苦?”
对方又尴尬起来了，空气里有一丝无奈。
“这刚生下来的小孩子，都是是乖乖的，可为什么这一长大就变了呢？他怎么就变了呢？”老李眉头紧锁，似乎很痛苦，“不过我那个四弟，他从小我就知道他心术不正。”
“你现在是富商了吧？瞧你穿的这一身，和我肯定不一样。”渔翁打量着老李的锦锻衣服。
“有身份又怎么样？老婆死了，剩下几个侍妾尽是争风吃醋的货色，几个儿子又不成材，以后叫我把家业传给谁？”老李眉头锁的更紧，眉宇间一片阴云。
“要不我给你引见村西半坡观的小牛道士，他卜卦很灵的，咱们看你这儿子是不是出人头地的命。”
“什么牛道士？”
“这小牛道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告诉我们一些不知道的事情。”渔翁兴奋了，从腰间摸出个葫芦，拧开木塞，往嘴里送。
“你拿的什么？”老李好奇了。
“酒。”
“给我来一口。”
渔翁把葫芦递过去，老李张嘴便饮。渔翁大惊，急忙喊道：
“别喝太多！就两口，这是有名的‘三口倒’！”
“‘三口倒’？”老李停下，不敢再喝了。
“这玩易儿只能喝两口，喝三口便要醉倒，我也只敢两口。”渔翁夺过葫芦，小心地嘬了两小口，再小心地系在腰间。
“这倒是好东西。”老李望着渔翁，咽一口口水，又问，“你说那牛道士知道些什么？”
“那可多了，比如咱们皇上的事儿。”渔翁说，“咱们皇上当初与兄弟夺位，便在宫门口的一个什么地方埋伏下兵马。当他的大哥和弟弟骑马赶到的时候，便乱箭齐发。他的大哥也不是等闲之辈，便纵起轻功，从马背上腾空而起。”
“什么!”老李简直怀疑子自己的耳朵了。”
“皇上见大哥没被射中，急忙叫兵士再射。大哥伸手一抓，便把射来的箭全抓在手里，身上丝毫未损。皇上此时也展轻功，与大哥在宫墙上大打起来，一共打了八十回合。”
老李简直说不出话。
“大哥毕竟年岁大了一些，久站自然体力不支，这时墙上一块瓦松了，大哥一脚踩空，便跌倒了，于是皇上一剑刺去，穿喉而出。这时皇上的弟弟见兄长被杀，便怒吼吼一声‘你杀我大哥，我和你拼命’，夺过一名兵士的弓箭对准墙头的皇上便射。第一箭射去，皇上也弯弓拉箭，两个箭尖激出火花，便都掉在地下。弟弟又连射两箭，都没射中再想射时，已经没有箭了。但他是亡命之徒，在和皇上近身肉搏时，便用弓弦勒在皇上的脖颈上，用力一拧！说时迟，那时快呀！咱们皇上有位爱将，名唤尉迟敬德，绝招是三板斧，便抡起板斧，一斧将皇上弟弟的人头削了下来。”渔翁添油加酱，说的甚有兴味。
“瞎掰！哪有这种事情。”老李不平起来，“就是尉迟恭，绝招也不是斧头。”
远处尘土飞扬，两个老头儿不由得回头看。
这尘土近了，是一队兵。打头的是一名虎行大汉，径直往这边来。来到两个老头面前，大汉翻身下马，扑通跪倒，吓了渔翁一跳。
“臣尉迟恭前来迎接陛下回宫！”
渔翁张大了嘴，再也合不拢来。
此时队伍里挤出一个无须的男人，跪倒在老李面前，一开口，是个娘娘腔：
“周全没能保护陛下，以致陛下于奴才走失，奴才罪该万死！”
李世民站起身来了。
“周全，此事与尔等无关。朕想暗中查访民意，才故意把你甩掉的。”
尉迟恭道：
“天色不早，请陛下早些回宫罢。”
“也是，该开饭啦！”李世民背了手，瞧尉迟恭一眼，笑起来了，“敬德，你的板斧抡的不错。”
尉迟恭抬起头来，一眼的迷茫。
渔翁此刻方才醒来，“扑通”一声跪倒，汗不由缰。李世民回头看他一眼，笑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赵二。”
李世民一笑，翻身上马，到：
“赵二，以后不必再去找小牛道士卜卦，不灵的。”
赵二点头，再也不敢起来。
李世民在马屁股上打了一鞭，马跑起来。尉迟恭、周全带人马紧跟而上。当渔翁消失在马尾巴后面的时候，李世民心中反而有一点羡慕。
二
穿过这片花园，便是寝宫。李世民所到之处，一样的丰腴肥硕，一样的小心翼翼，一样的跪下行礼，一样的“皇上万岁”。李世民懒的多看一眼，正在走路，忽然听到吵闹声，又听到水声。李世民眼睛一斜，远远看见有一男一女在那里旁若无人地戏水嘻笑。李世民眼里冷光一闪，心到：
“还是不成材。”
寝宫里静悄悄，针掉在地上，也听得一清二楚。李世民斜倚在榻上，身边只有周全一人侍奉，其他人全被赶出殿外。周全知道这是皇上要发作的征兆，大气也不敢出，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周全。”
“奴才在！”周全“扑通”跪倒，几乎窒息了。
“刚才和太子在一起的，是谁？”
“不知皇上指的……”周全有些迷茫。
“就是与太子在御花园戏水的。”这声音很平静，很冷，但愈加可怕。
“回皇上，是武才人！”
李世民不讲话，显然是在记忆中寻找。过了两滴水的时间，开口道：
“是朕给她赐名的武媚娘？”
“正是。”
李世民又不讲话。过了一滴水的时间，冷笑道：
“今晚召武才人侍寝。”
“奴才这就去办！”
又过了两刻钟。
寝宫里静悄悄，针掉在地上，也听得一清二楚。李世民斜倚在榻上，周全早已出去传旨，别人无召不敢进来，所以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有这么一个太子，毫无一点自己的英明果决，反而行事荒唐，真是自己的“造化”；这武媚娘，身为自己的侍妾，却与太子不清不楚，也真够“安分”。不过有自己在，一切都没那么容易。自己现在就要了她，看她怎么去和别人不清不楚。自己年岁大了，一但龙驭归天，那武媚娘的一切也都结束了。想到这里，李世民嘴角浮出一丝得意的冷笑。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跪下了。
李世民抬起眼睛。
“儿臣给父皇请安！”那人仰起脸来，便是刚才与武媚娘一起戏水的。
李世民的神色黯淡下来了。
“你来做什么？”
“儿臣……儿臣来给父皇请安。”
“逆子！”李世民突然如同一头狮子在怒吼了。他跳起来，“朕刚叫周全去下诏，你却不请自来，你为的谁，朕会不知？”
李治吓得缩成一团，眼里露出恐惧的光。
“你这逆子，你什么时候……”
李治紧闭上眼睛，知道肯定有东西打下来了，只是不知是不是枕头、龙泉剑还是流星锤、狼牙棒。
但是什么都没有。
李治仍然不敢睁眼，直到听见一件沉重的物体有气无力地跌在地上。
李治抬起眼睛。
“父皇！”
皎洁的月光，轻柔如纱，淡淡地罩在寝宫的榻上和李世民的身上。李世民静静地躺着，面色如纸。榻下跪着李治、国舅长孙无忌和中书令褚遂良。其他人连同周全都被禁止踏入殿内。
“父皇保重。“李治抽泣着说。
李世民根本不理他，而是说：
“朕要安排后事。”
长孙无忌、禇遂良大惊，道：
“皇上保重，皇上正值壮年，怎可……”
李世民一摆手，道：
“朕刚才小睡了一会儿，梦见建成和元吉了。他们又找朕打架。梦里都不放过朕，真是好兄弟。朕的遗诏已交与太子，唤你们两个，是要托孤与你们。“
榻下的人只是流泪。
一霎时的静寂。
长孙无忌心中一凛，急忙抬起头来看。李世民的眼睛睛已半闭上了，只有喉间还发出轻微的喘息声。
“皇上保重！”长孙无忌惊道。李治只是抽泣，只有禇遂良反而显得很冷静。
“无忌……遂良……你们都记得霍光、孔明的事……”李世民道,“朕今日托孤与你们……”
“臣明白，皇上放心！”突然间禇遂良开口了，依然是很镇静。
禇遂良一生只是耿直，事情交给他，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李世民心中坦然了许多。此时长孙无忌也说：
“皇上放心，臣定不负所托。”
又寂静下来了。
“李治……”
李治听得父皇叫，急忙爬起身来，叫一声“父皇”。
“《兰亭序》……殉葬昭陵。”
“儿臣明白！”李治点头，如鸡啄米。
“朕去后，宫中嫔妃全部去赶业寺剃度出家。”李世民的嘴角忽然又溢出一丝得意的冷笑。
李治仿佛挨了一记重棍。
“父皇，不可呀！不可呀！”
但是，不论儿子怎样闹，老子不再开口了。又过了一刻钟，李世民的眼睛突然又放出最后的光来，他挣扎着要说话。
周全一直在殿外守候。忽然长孙无忌从殿内快步走出，对他说：
“你带御林军出宫去城外村里寻找一名叫赵二的渔翁！皇上说你见过那人，皇上还要喝一种叫‘三口倒’的酒！”
但周全带御林军出宫后，在城外的十一个渔村里找到了三个赵二，却都不是皇上要见的那个。至于真的那个，早逃命去了。
周全无功而返，未到宫门便听到震天动地的哀号声。
第二天，唐高宗李治即皇帝位。
又过了一段时间，武媚娘终于被李治从赶业寺弄了回来。禇遂良一生耿介，为谏止立武媚娘为后，被高宗李治杀害，长孙无忌被迫自缢。
周全后来才知道，太宗死时，李治抱着禇遂良的颈子大哭。
二零零五年三月二十九日至四月一日作
二零零六年二月二十日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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