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武侠仙侠 > 蝶烟满楼 > 第一章 萧楼烟

?    (一)

    “日虽红云亦浓花虽芳雨疾行

    昨绿叶今飘零舞飞雪蝶尽空

    东风送雨远踪云开日可相逢”

    我静静抚琴,那早已烂熟于心的乐调一遍遍响起,清婉哀伤。太子迟盟在我面前蛮横地摔东西,如一头暴怒的小狮子,笔砚、茶杯纷纷落地,身断骨裂。我无意用悠悠琴音来化解他的满腔怒气,只为能将心中的忧愁与思念一泄罢了。

    “你究竟想要怎样?”他站在满是碎片的屋中央气冲冲地问道。

    我无语。像从前一样,我不知是否要应答,更不知应当如何应答。何谓我想要怎样?我又能怎样?我的一切,我曾经的等待与如今的苦痛,他都不了解,更无所谓的“懂”。那些事跟他是说不清楚的,况且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在我眼里,迟盟虽然是太子,却更像一个蛮横的孩子,有些许霸道,但善良正直,只是偶尔会蛮横地对我说“楼烟,我很在乎你”,然后就那么着看着我等待回答。我要怎样应对?沉默便是最好的答复,可他总是皱着眉头拒收。太子?他不过是个看来英勇威猛却又满含稚气的孩子罢了,这怎么会是野心勃勃又凶残暴戾的尘王的儿子?他怎么能继承得了那么沉重的一切?这头急躁易怒的小狮子。

    “我要你看着我,楼烟。”他朝我走来,眉宇间尽载不满,“为什么你宁愿看着窗外也不肯望我一眼?为什么你宁愿同一只小猫说话也不肯理我?”

    “请拿开你的手,太子殿下。”我对他的托着我下巴的手异常反感,手下的琴也绝了音,犹如凄清冷雨蓦然止步不再飘洒。

    “你也不许我碰你,为什么?”他更加怨怒,却松开了那只手。

    “你要我歌我便歌,你要我奏我便奏,这不很好吗?”我轻轻别了脸去不再看他。

    “可是你从不肯为我而舞,从不肯!”他的语气缓和了些,却满是委屈与无奈,“而且,你现在又不肯看我。”

    “太子殿下,难道我看着你,你就能治理好天下?我看着你,天下百姓就可以安居乐业了吗?”我直视着他那清澈如溪的眼睛硬声问道。

    “够了,我不是来同你谈论什么治国安民的大道理的!”他咆哮着瞪着我,“我只要你跳舞!”

    “抱歉,我不会。”我也火了,心里愈发生气,你当我萧楼烟是什么人?一个对人强颜欢笑的歌舞者,还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人质?怎么说我也是紫棠帝国的三公主,是可以任由你呼来喝去的吗?

    “你在骗我!”他直逼着我的眼睛道,“天下谁人不知紫棠帝国的三公主可以夏日舞雪,冬日舞花?”

    “你连这个也知道,又怎么会不知它的来由?”我迎着他的目光冷冷地笑,“一个占卜者的话你也信吗?十八年来我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舞过,又是谁能证明我可以夏日舞雪,冬日舞花的?”

    “可……”迟盟话未出口,只见宫女小云匆匆闯了进来,面带惧色,欲言又止。她大概也看出了这里气氛不对。

    “太子殿下,我……”

    “说!”迟盟头也不回,眼睛直盯着我气汹汹地喊道。

    “陛下要您马上过去……过去一下,说是有大事商讨。”小云低着眉小声回道,顺弱如猫。

    迟盟皱了皱眉,把她先打发了出去,然后眼睛直视着我良久,却是一言不发。我也用满含怒意的目光回视他。

    “楼烟,”他的声音忽然轻柔了下来,好像生怕吓到了我,“我真的不想伤害你,可你总是对我不理不睬,一直在拒绝我,以你自己的方式。但有一件事我必须要让你知道,在我眼里,没人能比得上你,我会等你,一直等你。”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继续弹着刚才的曲子,惆怅而忧伤。

    迟盟缓缓伸出右手,似是要抚我的柔柔长发,只是未触及便止住了。时间偕着忧伤在空气中凝固。他垂下手,转身出去了。终于听不到他那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我伏在琴上失声痛哭。他临走前那句话让我想起了雕儿。当初被迫分离时,雕儿也是这样看着我的眼睛坚定地说:“等我,楼烟,等我来接你,然后永生永世也不分离。在我心里,没有人可以比得上你,无论天上人间。”就为了他这一句话,我心甘情愿地承受着一切痛苦,苦苦地等待着他的到来。可是,雕儿,你在哪里?为什么我等来等去得到的却只是孤单与失望,寂寞与伤痛?难道十七年的相思还不够苦吗?为什么这十七年来你音讯全无?难道王母娘娘的忘情水真的抹去了你所有的记忆,包括曾经的金蝶仙子萧楼烟?

    (二)

    我是紫棠帝国的小公主萧楼烟,一个从小便与众不同的人。因为我自幼便知道自己前世的经历和今生的目的,但这是我的秘密,从未向别人提起过,包括我的父王。原以为我可以守着自己的秘密直到雕儿带我离开,可是在我十三岁那年,这个秘密被公开了。

    那个诡秘的占卜者站在父王庄严宽敞的大殿中央,神色庄重地说:“三公主萧楼烟本是天庭的金蝶仙子转世,是舞者之魁。曾经,她深得王母娘娘的宠爱,只因为她的舞姿举世无双,且可以夏日舞雪,冬日舞花。可是落入凡间的她只会给紫棠帝国带来无尽的灾难与毁灭。四年之后,紫棠帝国将会遭遇一场百年浩劫,而这灾难的祸源便是她——金蝶仙子。”

    他话音未落,全殿震惊,父王骇然变色,大臣们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也难怪,如果只是个普通的占卜者,大家也许会说他在胡说八道,可他是个在臣子百姓之间颇有灵异之说的神秘“大师”,如无一丝根据,任他十个胆也不会敢如此胡诌。我面无表情,只是在心内冷笑。本以为王母会真的放手,不想她还是忍不住插了手,不甘愿让我和雕儿在一起。看着那个得意的占卜者,我竟认不出他是谁,只有选择沉默,这是我可以保护自己的唯一方法。父王看着我,众臣子看着我,仿佛全国上下的百姓也都在看着我,看着这个会给他们带来灾难的公主。

    “烟儿……”父王轻声唤我,我转过头看他。父王慈爱的眼睛中竟也夹着点怀疑,忽得,我的心就凉了一大半。血微微渗出,好疼好疼,不是被咬破的唇,而是心。我回头盯着那个占卜者,冷冷的语调中含有几分幽怨:“请你离开,我不想再看到你。”

    占卜者冷笑不语。大殿上下一片死寂,忽然父王那威严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整个紫棠帝国,整个世界:“将他驱逐出境,永远不许回来。远远地离开,离开!”

    “我永远不会再踏入紫棠帝国半步,陛下。但是,金蝶仙子,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击空紫雕向日去,金蝶舞尽满楼烟。哈——”他仰天大笑,转身离开大殿,只留下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声。

    是的,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在紫棠见过他,可是我也再不能像从前一样过着宁静的生活了。全国上下都在议论这件事,甚至还有人私下建议软禁我在僻静无人的地方自省其身,以期可以化解我心中的魔气、晦运。自然我不用担心会被软禁,一向疼溺我的父王宁愿自己受千般苦万般累,也绝不会允许有人动我一丝一毫。只是偶尔,父王也会小心翼翼地问我这是不是真的。

    “父王也认为女儿是个灾星吗?”我总是淡淡一笑,可心里的苦却慢慢弥散显露出来,“我自己都不知要说什么好。”

    “烟儿,无论怎样,无论将来有什么事发生,你都要相信父王是爱你的。只要有我在一天,就不会有人敢伤害你。”父王抱着我,手却有点颤抖。他是矛盾的,不管事实如何,大家终日窃窃私议,终会影响到所有人的思想,动摇任何一个坚定的想法。其实我并不想骗父王,可是天宫的一切我能说吗?我不想父王因我而多担一份心,他本已够忙了。只是我已失去了在人间起舞的自由,如若我舞袖迈步,翩然起舞,那势必会耗尽我所有的精力直至我丧命,又如何来“证明”我并不拥有什么举世无双的舞姿?日日被思念和秘密煎熬的我只是沉默、沉默……

    我以为事情可以一天天的被淡忘,直至遗忘。可是,不想四年之后,紫棠帝国真的遭遇了从未有过的浩劫。与我们国土相接的海凉帝国发动了战争,而战因竟只是在紫棠极为常见的“千若草”。鬼知道那海凉尘王的一个爱妃怎么会忽然身染怪病,据称需日日服用“千若草”,可这草只生长在紫棠。本已讲好双方交易,我们派人送“千若草”到海凉落土,可是这草离了紫棠竟不能存活,甚至失色变味,于病无济。愚蠢暴戾的尘王(朝中大臣都是这样讲的)说我们紫棠有意害人没有诚心,一怒之下,大军出征,浩浩荡荡,沙尘万里。虽然我们有英勇善战的刘老将军,可海凉胜了。兵临城下,敌军直逼皇城,万般无奈,父王接纳了臣子们的建议,认输求和,以保存实力。这是紫棠帝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耻辱,而这耻辱的标志便是送我及数目不小的“千若草”到海凉帝国。果如那占卜者所言,虽然这场战争并非由我而起,可是当我脚踏在海凉的国土之上,“千若草”奇迹般地扎根生长,竟也如在故土般那样生机勃勃,真应了前来紫棠提议和条件的使者所言:我是“千若草”元之所在。

    在即将离开的那些日子里,我苦闷到了极点。臣子百姓们一致要求父王速将我遣出紫棠,以免这灭顶之灾再延续,而我苦盼的雕儿竟依然音讯全无,难道他把我忘了吗?在那个时刻,大家似乎都抛弃了我以求自保,只有父王抱着我,紧紧的,一如我小时侯那样。他温和地给我讲了许多我知道或不知道的事,包括我早亡的母后,包括我的两个异母的姐姐,包括我们的国家。父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以为,四年前将他驱逐出紫棠帝国,伤害便远离了。可是人走了,那可咒的伤害却如期而至。烟儿,这次真是委屈了你。为了紫棠千千万万的子民,父王只有这样做,别怪父王。到了那里,生活一定不如在父王身边,你要坚强,好好照顾自己,凡事多忍让,以求保全,只要人还在,一切还可以夺回来。你要耐心的等,等父王率领大军接你回来,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很快。”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流着泪点头。第二天,我便踏上了通往海凉的路途,护送的是刘将军,接应的是海凉帝国最负盛名的少将军宇文鸿,那个我从未见过面,却被刘将军称赞不已的少年。但是我恨他,若不是他,怎么会有紫棠帝国的奇耻大辱?若不是他,刘将军也不必愧疚地对我说:“公主恕罪,老臣无能,护国不利,守卫不周,输给了小将军宇文鸿,连累国家受辱,公主远走。”

    护送的路上,我只是一个人呆在轿子里什么也不说,就连休息时,我也不愿下轿来走两步散散心。刘将军每每在轿外低问:“公主可好?要不要下轿走一走,看一看?”我只是用更低的声音回答“不必了”。队伍日进夜行,已是赶了两日两夜了。为了不致耽误“千若草”的药效,大家都是加速赶路,而我就闷在轿中抚着“遗心剑”,愣愣地回想着雕儿的一切。忽然,轿子停了,外面传来一阵喊声,我轻轻撩开了轿窗的帘子,只见远远的,残阳如血,将天空染得无比悲壮绚烂。就在那片昏暮的天空下,一个白衣少年勒马回身,挽弓搭剑,仰射长空的一只大雕,晚风轻送,拂起他的衣衫,看那雄健的身姿,我不由暗暗赞叹。可是我又甚觉惋惜,那雕儿也是那般雄奇矫健,极似一位忠守长空的骁勇战将,而宇文鸿要射它!唉,自古英雄无数,又何苦要相互拼杀以示自己的才能呢?共存一片蓝天之下又有什么不可呢?大概这国家之间亦是如此的吧。听到围观的众人的惊叹欢呼声,不必看便知那个白衣少年是可恨的宇文鸿。

    我不由想起刘将军曾说过,宇文鸿此番凯旋,不仅可获赏无数,更得尘王金口御封驸马。据说,这场与海凉八公主的婚典仅筹备便要花上大半年时间,可见这场婚礼多么盛大。如此倒便宜了那家伙,让他春风得意,好不畅快!幸而他从未让我看到他的面容,否则只怕我要夜夜噩梦,与他相搏相战了。

    (三)

    迟盟还是不时的会来找我,只是他的眉宇间总锁着浓浓的哀愁。现在的他极少说话,也不再蛮横地要求我跳舞,更多的,他只是静静地听我弹琴。我很难过,我是多么多么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样天真透明得像个孩子,可是现在的他好像把自己禁锢在忧郁的雾中,让人看不清,摸不透。真的,我好难过。

    这次,他又是沉郁的样子,满腹心事地问我愿不愿陪他去一个地方。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拒绝,任由他牵着我冰凉的手一路向外走。看得出来,他有些高兴,我也高兴了些。

    他把我带到了宫外的一个幽静处,那里有许多美丽的蝴蝶伴着丁冬的泉水翩然起舞,翻飞如梦,清风递送丝丝清香,鸟鸣婉转,不绝于耳。

    “喜欢这里吗,楼烟?”他笑了,那似被烟雾重锁的眼睛此刻明澈纯净,一如湛蓝晴空,快乐的气息溢散出来。

    我点点头,也笑了。

    “将来我们就住在这儿。我要在这里建一座小小的木房子,又漂亮又结实。里面放着你的琴我的剑。我们就这样宁静地生活,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听竹吟风歌,溪鸣石唱,好吗?”他自顾自说得很陶醉,我没有应答,但其实我是极愿过他所描述的那种生活的,恬淡祥宁,真的很想。可是,在我的梦中,拿剑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雕儿。

    “如果你不愿跳舞也没关系,我们就坐着看这些美丽的蝴蝶的曼妙舞姿,”他回望了我一眼,眼神渐渐黯淡下来,明朗不再,“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能接受我,就像宇文鸿不愿接受阳儿一样。阿鸿并不爱阳儿,可是他必须娶阳儿,否则他不仅有抗旨之罪,而且麻烦不断。据说,这次护送你回来的路上,他遇到了从九皇叔家里逃飞的雕儿,有脚爪上的金丝链为证,可是百发百中的他竟然只射落了金丝链,让那只雕儿毫无束缚地飞走了。本来大家都不信的,那金丝链怎会被射落?可是众人皆见,于是九皇叔大发雷霆,要找阿鸿算帐。阿鸿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却不能弃家人不顾。娶阳儿,他与家人便不会再有任何麻烦。不管是为了什么,娶了阳儿,他就要负责,给她幸福。不过,我相信阿鸿,即使自己不快乐,他也会让阳儿幸福的。”

    迟盟展开右手,一只蝴蝶飞了出去,自由远飘。他看着我,手握着我的双肩,轻声道:“我不希望你不快乐,不幸福,所以我不会强迫你接受我或是为我做什么。我会一直在这儿等你,等你觉得和我住在这儿是件幸福的事的那一天,不管那一天是多么遥远。”

    听了他的话,我既开心又难过,只想一个人痛痛快快哭一场,为自己,为雕儿,也为迟盟。我真的不愿意让他因我而难过,可又不知该做些什么。我不知道究竟是哪儿出了错,让我在伤痕累累的同时又弄伤了迟盟。

    再也无语,我们又回到了宫中。我一个人呆在屋中缓缓拨动琴弦,只是心绪已乱,方寸尽失。夜深人静之时,我依旧弹奏,毫无睡意,任由隐隐的忧伤弥满整个屋子。忽然,琴音变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扣在琴弦上,扯断了我一个人的寂寞丝线。

    “我所知的金蝶仙子是没有这么多的忧愁伤感的。”

    未抬头,泪已潸然而落,是叶子松。他是天宫中掌管乐舞之事的小乐仙,而他的姐姐叶子陵曾手把手教过我舞蹈。

    “何苦呢?楼烟,十七年来日日夜夜以泪洗面,以琴伴眠,只是为了等待一个或许早已不记得自己的人吗?”

    我抬起头望着他,泪眼朦胧,“你是雕儿的好朋友,难道还不知他的为人吗?”

    “忘情水可以抹去一个人的所有记忆,你是清楚的。”子松一身飘逸之装,素衣逍遥神仙,一如从前。他依然是那么温文尔雅,沉稳俊秀,随时光逝去的只是我而已。

    “子陵姐姐好么?王母娘娘又如何呢?”我转而问道。

    “你放心,他们都很好,澈羽也颇得赏识,只是我们都很挂念你。而且,”他真挚地望着我,“我不是受命而来,你尽可放心。”

    “有我没我大家一样可以过得顺畅。”

    “你怎么竟这样说?你只是为了做别人世界中的过客而活吗?欢乐悲伤全是你的人生,别人并不能阻止你在自己的世界里精彩与快乐。我真的不希望曾经满身弥漫着青春与快乐的金蝶仙子变成枯树上的一片黄叶,随风而落,入土而蚀。”

    “可我又能怎样?国已败,盼仍空,我已快失了耐性,苦恼彷徨。”

    “你的苦恼只不过是由于你的眼睛完全被雕儿占据罢了,还有许多你没有看到,也没有想过。一个人期盼爱人,等待爱人没有错,只是你没必要放弃所有事。十七年来,除了未知的等待,你还做过什么可以保存起来,将来慢慢同雕儿分享的有意义的事?你在乎过、关心过你的父王、臣民、国家吗?你为他们都做过什么?这十七年来你快乐过吗?假如雕儿真的找到了你,你又用什么来迎接他?用早已被泪水浸得肿胀的眼睛和近乎空白的十七年记忆吗?如果事实上,你和雕儿一个在天之涯,一个在地之角,生生世世永不相逢,那你对自己的一生又如何交代呢?”

    静听着子松关切的话语,望着他那匿真情于平静的脸庞,我一时无措,张口却无言。这些我从未想过,岁月给我的时间,我都用来回忆、思念和忧伤了。我只记得要爱雕儿,却忘记了还有那么多人为我付出了许多却没有得到丝毫回报。

    我泣不成声,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难过,为空白的过去,茫然的现在,还有模糊的未来。

    “有时不必太执着,不要为了找一座不知何处的梦中宫殿,而在茫然追寻奔波中错过了路边美丽的风景。”子松手指轻轻划动琴弦,颇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该回去了。多多保重,千万不要既弄疼了别人也弄哭了自己,要爱惜,懂么?”

    他微微一笑,径自隐身消失了踪影。我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心万般疼痛。子松,你是来拯救我的吗?可你知不知道我早已犯下了大错,不仅弄痛了紫棠的亲人,也弄疼了海凉太子迟盟?我该怎么办呢?我要怎样弥补这过错?

    (四)

    天上王母害人,地上却也不乏这样的**者,只不过这**之主有人、物之分罢了。我还在为等待雕儿而忧愁之时,宇文鸿已走到了痛苦的边缘,他和八公主的婚典即将举行。但是,谁又能说他与八公主的结合一定是错误的呢?或许慢慢地,他便会喜欢上了她,爱上她,然后幸福地生活。原来这“痛苦”二字竟是我想当然加上的,我对自己苦笑,暗叹自己心操多了,与自己不相干的事何必多想,可是没想到这场婚典与我竟关系重大。

    在八公主与宇文鸿的婚典上,我需要为他们抚琴以示祝贺,这是尘王的旨意,即使是自己心爱的太子极力反对,他也绝不会对这个决定做出一丝一毫的改变。

    这件事很明显尘王是要羞辱我,借此羞辱整个紫棠帝国。但我没说什么,在他们惊诧的目光中平静地接了旨。父王说过,人在一切便都在,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我也不想再因此生出诸多事端。我相信父王很快就会来,率着千军万马将我迎回去,并把这里夷为平地,将曾经的耻辱通通踩在脚下。我也不想让迟盟为难,他已经够难过的了。我已经决定,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每天都快快乐乐的,做好随时迎接雕儿的准备。

    那天雪下得极大,片片坠落,翻飞如蝶。大家都说这雪下得极喜庆,可在我眼里,它洁白得让人伤感,甚至要窒息。本是一个个冰清玉洁的小精灵,秀润雅逸,却偏偏落于红尘浊世,由人践踏了去,真是最最的不该。

    将军府的院子很大,来的客人也很多,而我就是要在偏于一角的清水碧池上的楼亭中抚琴,从婚典之始至其末。亭子精巧别致,位置很是抢眼。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就当是为迟盟一尽兄长之谊吧。

    “日虽红云亦浓花虽芳雨疾行

    昨绿叶今飘零舞飞雪蝶尽空

    东风送雨远踪云开日可相逢”

    这并非什么贺婚庆喜的曲子,而是当初雕儿与我分别时,我们的最后一次合作。他吹箫,我抚琴,也是这般轻吟低唱,然后他就在众仙惊讶的目光中将王母娘娘所赐的忘情水一饮而尽,大步地迈出正殿,留给众人一个坚定的背影。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可我知道,我会永远在他心里,无论天上人间,天涯海角。相爱未必长相守,但只要那份思念还在,我们之间的线便不会断。

    没有人注意到我弹奏的曲子,他们都只是指着我或笑或叹。只有迟盟远远地看着我,哀哀的样子,像一头受伤的小狮子。我静下心来告诉自己不要去看他,因为那种哀伤、愁郁的眼神会让我的疼痛加深千倍、万倍。

    忽然人群静了下来,只剩下我的低婉的琴声。是新郎新娘到了,人们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我却甚感悲哀,为那个八公主阳儿,更为少将军宇文鸿。原本我以为只有在王母握权的天上,对于爱,我们是不自由的,可是现在我才知道人间的无奈又何曾少于天上?我不知道他们的结合是幸还是不幸,但当我看清新郎的面容时,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不幸,那一刻我不知是该欢喜还是悲恸。原来宇文鸿就是紫雕,天上的紫雕神将就是海凉的少将军!一瞬间,所有的记忆一齐向我涌来,往事的碎片杂乱地将毫无准备的我打了个措手不及。那一刻,我看到了宇文鸿背后的那一张邪恶的笑脸,是那个占卜者,是他!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扬起的嘴角载满了得意。我想起了他所说的那句“我们还会再见面”,一时全身冷飕飕的。这些都是他一手策划的吗?是他安排的吗?关于“千若草”,关于我乃“千若草”之元都是他的安排吗?再看看雕儿,他脸上满是笑容,让人看不出是真的高兴还是装的样子。我摸了摸袖中的“遗心剑”,还在,只是冷冰冰的。记得那天雕儿就是握着它对我说:“我的心和这把剑一并交给你保管,剑在我就在。”是的,今天,剑在,你人也在,可是你的心还在不在?

    我轻轻地离了座位,在众人的诧异声中径直走到宇文鸿面前。一旁的人惊恐地挡在他前面,小心地盯着我,按剑的手蠢蠢欲动。

    宇文鸿有点吃惊,但旋即微笑着令众人退下,“多谢萧姑娘的琴音,不知此番有何见教?”

    “雕儿,你可不可以带我走?”话一出口,我自己也吃惊地很,可是我真的不要看到他牵着另一个女子的手,我要等待的不是这种结果。

    “楼烟,你怎么了?”迟盟在后面低低问了一句,满含焦虑,可我没理他,只是急切地望着宇文鸿。

    “您大概是认错人了。我是海凉帝国的宇文鸿,不是什么雕儿。”宇文鸿带着微微笑,翘起的嘴角一如从前,流出一丝不经意的顽皮,“而且,我们似乎素未谋面。”

    “生亦我从,死亦我随,生生世世,绝不独终。”我的泪水流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雪地上,“雕儿,从前的誓约只是说说的吗?你让我等,我就等,可是为什么等来等去,等到的却只是你的一句素未谋面与不相识?”

    “萧姑娘,我看您真的是弄错了。您可能是太累了,不如让苗儿带您去休息一下,好吗?”

    “不必了,多谢少将军好意。”看着他又牵起了八公主的手想让我离开,我如万箭穿心。但我什么也不能做,甚至连话都不知该如何说。我怔了怔,将袖中的“遗心剑”取出,一旁的八公主脸色煞白地挡在了宇文鸿的身前。

    我在心内苦笑,平静地说:“公主放心,我无意伤害宇文鸿将军。况且,沙场上英勇无畏的‘白马将军’能被我这么一个小女子伤到吗?”八公主看了看宇文鸿,迟疑着让到了一边。我望着满脸疑惑的宇文鸿道:“剑,还你。请好好收藏,别再轻易许人。不要再伤了八公主,她值得你去保护。”

    递过剑我转身就走,嘴唇已咬出了血,泪也打湿了衣衫,可我只能故作坚强向前走,不能回头。我不明白忘情水真的可以让人忘记一切吗?连那曾经刻骨铭心的伤与痛、爱与恨在它面前都是那么微不足道,包括自己的心?记得当初王母惩罚我们,要我们转入人世时,雕儿拿着忘情水说:“喝了它也好,让我把这个让人伤心的地方忘个一干二净,也忘掉你这个**者。我相信真正占据我心的人和事是任何东西都抹不去的,是喝什么都忘不掉的。”说完他将忘情水一饮而尽,然后摔杯转身大踏步地走上通向人间的路,而我就在他背后幸福地哭泣。

    我被暂时留下只不过因为我是金蝶仙子,是欢宴上不可缺少的主舞者。王母让我选择是留在天上还是转世为人。我当然是要去人间,她问我是否要带着所有的记忆一起走,我冷笑。她强逼着雕儿喝下去忘情水,却又回头对我柔声婉言。这算什么!况且她已找定澈羽为我的取代者,却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我是绝对不会喝下忘情水的,与雕儿在一起的日子我怎能忘掉?虽然我知道带着记忆降落人间会给我带来许多痛苦,但如果这些记忆被洗去,不复存在,我将更加痛苦。王母的寿宴如期举行,我又舞了起来,不过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为她而舞了。欢宴过去之后依旧该领赏,王母赏赐我的是一段缘,让我去人间寻找雕儿。剑是他走后我埋下的,降落人世十年后,我凭着记忆将它找到。它已是我所能触到的最真切的往事了,可雕儿不记得,他已经不记得了。他怎么可以不记得?

    从懵懂孩童到翩翩少年,从高高在上的公主沦为百般受辱的人质,这十七年我的思念的痛从来都没有止过。我以为找到了雕儿,我便不会再痛,哪想过竟是这样的结果!我以为我的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伤痛都会得到补偿,可是……大约在凡尘,真的没有什么天注定,前世情,有的只有今生的缘、此世的努力与爱。是忘情水的威力太大,还是我在雕儿心中的重量还不足以留下什么刻骨铭心的痕迹?我真的就要这么离开吗?可是面对着宇文鸿那张纯净无辜的脸,我又什么都说不出。一切都因为我是紫棠帝国的三公主,我不仅代表着个人,还代表着整个紫棠帝国,我的一举一动万人瞩目。我终于明白在人间最大的幸与不幸都源自我们肩头的责任,这责任使我们的人生有了意义,却也会给人带来羁绊。功名利禄统统不算,仅一句“公主”已足以将我缚得无暇喘息。更何况,宇文鸿的回答已明白如此。可这样就放弃我的情感实在心有不甘,如此的波折辛苦,我就只是为了看到雕儿和另外一个或许他并不喜欢的女孩子共度一生吗?

    如果那个八公主阳儿是雕儿在人间的真爱,那我算什么?我想唤醒他,想唤醒他的所有的关于我们的记忆,我要试一下,试一下。父王,请原谅女儿的不孝,我不能等您了,我怕自己等不到您来迎我的那天了。即使今天我不做最后一搏,恐怕我也活不过今天了,心已死,泪将尽,留一空躯有何用?

    我看着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太子迟盟含泪道:“太子殿下,我请求您允许我代表个人萧楼烟为八公主跳一支舞以示祝福,好吗?”

    “别这样,楼烟,我难受。”迟盟的眼睛里有碎碎的光在闪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看着你跳。”

    我无语,惟有泪雨纷飞。

    “楼烟,不管宇文鸿是不是你要找的人,我都希望你是快乐的。要记得我永远都会守在小木屋旁,等你。”

    “迟盟……”我喉间哽咽,千言万语只在心中翻涌,良久才说出一句,“多保重。”

    告别了迟盟,我缓缓走到那卧满白雪的府院中央,轻轻脱掉外面的白裘,任雪片飞洒在我的双肩。子松曾说我变了,由快乐活泼变成多愁哀忧。那他看到了吗?迟盟从英武威烈转为今日的忧愁百绕,雕儿从潇洒顽皮脱为今日的戚然守礼,这些都该怪谁呢?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为你起舞了,最后一次。我望着宇文鸿与阳儿久久无语。大雪无痕,覆容大地,就在这片苍茫茫的白色之中,我心爱的人身着鲜红的礼服执着另一个丽绝倾城的女子的小手,即将一步步拥抱他们未知的幸福。雕儿,尽管如今你叫宇文鸿,你牵着另一个女孩的手,可你容颜未变;尽管你已褪去沙场英锐,满脸宁静、温而有礼,可你眼中的忧郁却透射出熟悉的掩不尽的少年不羁,压不住的勃勃威意。你让我如何相信是我认错了人?你让我怎么相信我们只是陌生人而已?当雪落满我的长发与双肩,我似乎又回到了天上那欢宴的时刻。身下脚步滑开,长袖翻飞,我看到宇文鸿牵着阳儿,不解地望着我,一时泪珠滚滚而下。随着愈旋愈疾的舞步,我仿佛看到了手握绿箫的雕儿。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他得胜归来,我领命在欢宴上歌舞助兴。那时他双目含笑,儒雅又顽皮,而如今那个神采飞扬、风度翩翩的雕儿依旧在,只是他的眼中已失了柔情。

    我不再去想他,只是愈舞愈疾,漫天白雪化作泪雨纷飞。空旷的大地上已有花香四溢,我知道枯枝开始抽芽吐蕊了,它们吸尽我的元气以绽放它们的芬芳美丽。我想不久洁白的大地便会有青嫩冒出,它们还在等着,等着我继续枯萎下去。我舞得旋疾至极,浓浓的白色已裹紧了我。但我可以感觉到雪愈下愈疾,花愈绽愈艳,香愈溢愈浓。我想起那个占卜者曾经说过的那句“击空紫雕向日去,金蝶舞尽满楼烟”,方才明白原来王母早已安排下了这一切,却又假仁假义地说要成全我。心痛得流血,我不明白何以我所认为的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人都要我等,孤独地等,怀着最大的期望去等一个未知的承诺,而只有迟盟愿陪我孤独,愿耐心等我,为什么我总是感觉自己是如此寂寞?

    我想,如果可以重新选择的话,我依旧选择到人间来寻找雕儿,只是我要喝了忘情水,将一切都暂时忘掉,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切随缘。迟盟也好,宇文鸿也好,花开花落随他们去。如果我不复有前世的记忆,也许我会披上铠甲替父王抵挡前方的刀和剑,可惜带着记忆的我只记得雕儿却忘了责任。罢了,罢了,就让一切随风而去吧。也许明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这洁白的雪中会多了许多金色的蝴蝶在飞舞。我已没了力气,再也无心去想那烦琐俗世,我的眼前仿佛闪现出了那个美丽的幽谷,而我就在其中飞啊舞啊,可一个急切的声音把我唤醒了。

    “楼烟楼烟,不要再跳了,不要再跳了,你停下来好不好?……我是紫雕,我记起曾经的那些日子,我记得那些属于我们的过去。如果你听到了我的话,请停下来好不好?你停下来啊!是我说的,东风送,雨远踪,云开日,可相逢……”

    雕儿啊雕儿,为什么你现在才记得我?太迟了,太迟了,现在我已身不由己,只能这么一直舞下去,直到我所有的力气耗尽,直到变成一只金色的蝴蝶,这是我所不能改变的事实,到那时我再也不能说话,更不能歌唱,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雕儿已经记起我了。我知道我们是没有人可以分开的,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无论如何也阻不断的,没有人可以。

    虽然我可以听到你的一言一语,但却无法让你听到我的声音。不过,没关系,我相信我们的心是相通的,你可以听到我的心语,是吗?我绝望而又满足地闭上眼睛,等待死亡,忽然间所有的白雪被染成了殷红,醉人的芬芳弥散在每个人周身。我瞬间失去了力量,失去了支撑,倒在了地上,一口血喷了出来。很痛很痛,因为我看到了那把“遗心剑”插在雕儿的胸口,血正顺着剑锋一滴一滴砸落在柔白的雪上。

    “别一个人走,说好的,生亦我从,死亦我随……”

    他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我紧紧握着,幸福满怀。他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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