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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王家的生意其实比秦家的大得多,从首饰到兵器、从丝绸到毛皮、从盐茶到马匹,但因为人口庞杂、各自为政,连自家人抢自家人生意的事情也常有。

    等他们赶到归化时,才发现另一位王家人从杀虎口而来,已经把大量的砖茶平价换成羊皮羊毛和上等马,打算途径京师再回去,这会儿正乐呵呵看着端午亲舅舅的苍白脸色。

    但大家表面上还得一团和气。

    “舅,别气。我们有散茶。”还是舅舅看不上眼的。

    “这东西会有人要吗?”

    “有,都是贵人。您带的那些大小珊瑚珠子也能卖个好价钱。”馋死人了,这要是她来经手,直接按照蒙古贵妇们的头戴的样子,金的银的珍珠绿玉的配上大明的绣工,一套就能卖个三十匹马,比累死累活赶辆大车跑草地合算得多。

    “唉!我家王恩……不争气啊!书也念不好,生意也不肯做,这身子骨还……唉!什么家规!这要是我能纳妾,还用指望这个废物?”

    “舅,蓉妹妹也挺聪明的,您何不让她也跟着出门?”

    “她?她跟她妹妹一样,被她娘裹了小脚,除了嫁人能有什么用?!我还得陪上一笔嫁妆!唉……端午,你要是我们这房的孩子就好了!”

    端午头皮发麻:怎么走到哪就听到“你是我家的孩子就好了”这样的话?而且,舅舅难道不知道纳妾穷三代的道理?“舅,纳妾会穷三代的。”

    “……对!对!姐姐和秦奶奶的金科玉律都对!”虽然说得太不中听了,分明不把大丈夫放在眼里……只是这些女人确实有本钱看不起人。唉!自己儿子又不肯娶大脚女子(他也不乐意),而秦家又不许儿子、女婿纳妾,他眼睁睁看着一门绝佳的亲上加亲没指望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端午最终还是通过敬献上品滇散茶、茶具和几套秦家的招牌铜包铁勺,见到了扬名长城内外的忠顺夫人——幸好她是女的、在城中颇为稀罕,才有机会觐见。

    一群蒙古贵妇,满头满衣的叮叮当当,估计一身披挂要十来斤,沉重而奢华。这些女人都有自己的人口、牛羊乃至军队,当取下头戴挎上弯刀时,又是驰骋战场的悍将。尤其是正中上了年纪的夫人,精悍气质不改。

    “这味道很香。”

    最上首的几位每人一杯,纷纷赞不绝口。也许赞的是没用过的小巧杯子,这上头的花样据说是汉人文士们推崇的几种品格高尚的花木——这花木也有品格之说?真是新奇呵!但这姑娘说的话很动人就是:这是用来赞美夫人们的。

    “是,请夫人用紫砂筒存放、用紫砂茶壶冲泡,这样既能保持香气、又能体会到茶之……味。”

    端午的蒙古语还没流利到对答如流的地步,其中还夹杂着纯粹的汉语说法,而在座的女人们也听得津津有味——基本上,大明来的新鲜玩意她们都能叫得出汉文名字,紫砂似乎又是一种新的奢侈品。

    “谢谢你的礼物和你的心意!一个姑娘远道而来,很不容易。赏。”

    端午用的是关内觐见一品王妃的礼仪,庄重繁复。反正见个知县也怪麻烦的,不要说这位是真正有实权的王妃,对她而言没损失,但在夫人们看来则是非常有礼貌。

    “叩谢夫人,”不对,蒙古语怎么套用的?“谢谢夫人。”

    端午拿了一堆好东西回临时租住的店铺后房,和梁家人过招呼、又心疼得将精细柔软温暖的孤古山羊绒“送”给舅舅一半以后,带了自家人直奔张家口。

    这条大道来往的人多、路况也好。秦家的人乐颠颠地赶着八匹蒙古马拉的大车,满载羊皮和羊毛。当然最值钱的羊绒由端午包紧了收进随身背的包裹中——省下的行税可以为她自己打副银镯子。

    ***

    端午一行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到年关。

    带回来的货清点、转手完以后,秦家照例把获利的四成给伙计们,两成用来施舍乡里、替穷人寡妇们交税。

    五叔回家想起一进院子,房梁还没架好,收门槛税的差吏就上门来了。

    “……实在不是我们要搜刮乡里,而是因为皇上一年摊下来的银子太多。”差吏都是认识了许多年了的,他腰上的挎刀还是秦家送的。

    “皇上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也没听说要造宫殿选妃子啊。”五叔心直口快。

    “别!隔墙有耳!”带头的长史比较好说话。“你这是大不敬!再也不许讲!不过啊,我听说,过了年又要选妃,这次送个女孩儿进宫,家里还得倒贴棺材本!光山西就摊了一百个,而且都指明了要富户!你们家的那孩子,我记得……明年就十四了,这要是被上头点到名,是荣耀还是……”

    秦家大小倒吸一口冷气。进宫找死?据说送进宫里的姑娘,过不了三年就会被一口棺材抬出去,送回家门口的时候还伸手要赏银,给少了就烧房子。

    端午所有经商得利的好心情,全被埋入了冰凉的地下。

    母亲和奶奶第一回扔下她,关起门来商议;其他叔伯说不上话,也不便表态。倒是王家舅舅热络地跑了好几回,害她不得不穿戴齐全,绸袄绣裤,配上小巧的珍珠丁香坠子和银项圈、银镯子,显得既勤俭又矜持。其实,她最喜欢的仍然是暖和的狍皮袄、牛皮靴和大气的珊瑚串银耳环,背着弓骑上马……

    “妹妹读过些什么书?”表哥王恩前来拜访,其用心不言而喻。

    “呃,唐诗宋词算不算?”

    “算,当然算。”

    大家扯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后,各自陷入沉默。

    两人都有苦衷。王恩这一支只有单苗,而父亲年纪大了,一家子没有人出头赚钱供他花费很多去读书——但现在他仍然为每年的岁考费尽心神,也就能领到府学发的百来两银子,也只够买买书籍纸墨、打点人头;而他病弱的母亲终日与药剂为伴、开销很大,如果娶不到善经营的妻子,大概要不了几年就得被叔伯们赶出去过贫困潦倒的日子。而端午面临选妃大难,必须早早出嫁避祸——不是家里人不疼她,而是当今圣上不疼惜万民!

    “恩表哥,”端午觉得自己也算是闯荡过、见识过的人,应该勇挑重担。“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没想过要嫁人。总之,我不怕吃苦,还会拿我这些年的积蓄跟着舅舅他们经商,但我弟弟还小、跟你一样是个读书花钱的人,我娘也守寡多年,所以赚得的利得拿些回娘家孝敬娘亲。”

    “应该!”王恩直起腰板正色道,“尽孝是子女之本分。”

    “多谢表哥体谅。”端午自此决定不告诉任何人到底净赚了多少钱。

    最后,两家议成了婚,下聘书、过文定后,算是正式定亲。

    “端午,这姑娘家总还是要嫁人的。”奶奶将她唤入房里,摩挲着她的手道:“倒也不全是为了选妃的事,我们家的银子要让你选不上还是顶容易的,可你一天天大了,不要说本县、本府,榆林、太原之类,连德州和通州也有上门来提亲的。他们安的什么心,奶奶和你娘还会不知道?你舅舅也一样的心思,可他跟你娘是一个娘生的手足,从小是真的疼你,在你娘刚守寡的时候呀,每个月都要送东西来。他家恩儿也是你熟识的,虽然不比缘儿聪明机灵,但人实在、孝顺,小时候到大、对你娘和我一直很恭敬……”

    端午静静听着,想着连日来的焦虑辗转和思索应对,心里渐渐有了底。奶奶老了,她还记得小时候奶奶那双干燥温暖但非常有力的手,但现在它们已经变得青筋突出、皮包骨头。

    “奶奶,我已经跟恩表哥说了,我自带积蓄经营,得的利要孝敬一部分给娘和奶奶,走商路的时候就由他来晨昏照顾两家老人。”

    奶奶拍着她的手背,“也难为你想得那么周全。哼,王家其他的人眼红得紧哪!”

    “所以端午才说得明白,得孝敬寡母、扶养弟弟呀!”

    家里大概只有秦缘不喜不忧。他只问一句:

    “姐,你还是会回家来看看的吧。“

    “对。”

    “那就好。王恩的人不错,你要跑大江南北,他也不会说什么。”

    “……是吗。”

    端午在算帐。奶奶和母亲的私房钱其实有很多是她走商路赚来的,她若离开,她们便会陷入窘境。

    “姐,别这么忧虑,你迟早要嫁的。放心,有我在呢。”

    端午用指头敲敲脑袋,“你知道茶砖怎么做的吗?”

    “学了不就明白了。下回我随你一块走?别又被舅舅当摇钱树一般,看得死紧。”

    “真的?那你的学业怎么办?”也许因为这批学生特别差,也许是考官熟悉他的字迹而网开一面,总之这小子考上了。

    “功夫底子在肚子里,我又不吃喝嫖赌、虚掷年月,温个三个月书足够应付岁考。”

    “你真要和我跑商路?”

    “对。不然难道要你一个人赚钱养娘家和婆家?”

    “那好,秦缘,你就先学赶车和蒙古语……再顺便学学射箭也不错……”

    端午和王恩尚有一年半才成亲,但这亲事已定下了。等到年后贴了选妃皇榜时,她已经是有婆家的人,被从名单里剔除;秦家还有几个女孩,但因年纪太小而逃过此劫。

    开春时,端午和弟弟拜别奶奶和母亲,带上伙计,从水路去岭南采买。

    经过扬州时,他们歇一晚上、走走亲戚再赶路,也顺便见识一下各地风情。

    “姐,你去过南京吗?听说很是繁华。”第一回出远门的小子,看什么都新奇,包括女人头上的金线高髻。

    “南京的白米特别贵,一两三钱银子一石,去了也是浪费。”

    “……那,姐,你去过瘦西湖没?”不是去过扬州三回吗?怎么不带他到处晃晃就上路。

    “我连西湖都没去过,去瘦西湖做甚?”

    “……”这个回答太妙了,妙到让人哑口无言。

    “你给我看书去!”端午火大了,一掌拍在钉在舱底的小几上:“没有先生考问,我来考问!”

    ***

    嫁人是怎么回事呢?和每天给公婆问安,给丈夫问安,然后像这些女人一样,生下儿子、穿金戴银,周转于亲戚甚至众小妾庶子中,直到死去?

    端午瞧着邻船上的一群嘻嘻哈哈的妇人们,不像官家夫人,也不是花娘粉头,却是满头满手亮闪的宝石金花,尖尖的小脚走起路来窈窕妩媚……

    “姐,她们脸上都抹了厚厚一层粉,我刚才亲眼看见一个女人脸上的粉在往下掉。”

    “啪”,端午一巴掌拍在秦缘的前额,“小小年纪也注意起女人来了。如果那张铁胎弓再拉不好,回去我就把你扔在铺子里、打上半年的铁!”

    秦缘灰溜溜逃走,留下安静而孤单的空间给她。未来有太多事情无法如货物价钱一样预先估量,只是她的忧郁无法与任何人商量……一个人也没有。

    眼看着杭州、江山等已在身后,船经过一条条大小河道,直入信江、抵达铅汕。

    “姐,很多人是从两湖走的水路,我们为何要绕道?”

    “我们是带盐引子到扬州,不然哪来的钱买茶。”

    “哦……我们不是从四川买滇茶吗?”

    “那里税监太恶劣,把当地的富户都敲骨吸髓、搜刮得差不多了,姨婆家已经买不起多少茶叶,今年盐引也只能吃下不到三百引……这世道如果不正过来,我们大概也得逃到蒙古去放羊。江南的虽然也糟糕、但略好一些,毕竟在南京附近,还多少有那么点王法可言。”

    “那,粮呢?”秦缘想的是,以前不都运粮食回山西的吗?

    “自家吃的米也运一些。”端午想的是,粮食的行税可比茶低多了,她身上还有些大同镇的关防运粮票子,可以免交行税,那么……将一部分茶和米放一起兴许可以少付点税?

    “小姐,快离开!”上岸补给兼打听的伙计匆匆跑回来,“不好了,矿监又在抓人了!”

    船家也是见惯大风大浪的,顾不得疲惫立刻起锚。就在他们的船开出河口的时候,另一条小几号的船也迅速划来。

    “快,往梅里的方向去!你们这样大的船,会给扣下。”一名中年人冲他们喊。

    “好!多谢了!”

    所有的桨一起用力,会使船的秦家伙计也捋袖上阵,总算将身后的一团乱给甩得远远的。

    “姐,这里的矿监也如此——”

    “那些少了根的人,对钱财特别贪。”

    “这帮人是该绝子绝孙!”秦缘怒道。

    “……秦缘,让孩子降生于这世道受苦,还不如不生孩子!”端午想着,如果嫁了人,生育是必然的;而,将白纸般孩童扔进这乱糟糟的人间,是她的罪!

    瓢泉和龙门是看不成了,他们在脱险后跟水上的“邻居”聊天。

    “大叔,铅汕有什么矿这样被朝廷看重?”秦缘出面攀谈。

    “银子。矿监说观音石里有银子,采不出来就是矿主矿工乃至知县欺瞒皇上,抓一个、拷问一个、勒索一个。”

    “观音石不是出铜的吗?”秦家这边的人本来就是打铁铸铜起家,或多或少都是懂点行的。

    “哪里有王法道理啊!那矿监指着一个女人说她会下金蛋,那女人就得送上个金蛋!”

    大家苦着脸勉强地乐一阵。这世道,除了些男男女女的荤话,真的没什么可以让人笑一回的了。

    “真稀罕,茶税没涨。”

    “邻居”家竟然也是大户茶农,制完了茶,把家里的事交给女人们办、自己出门做工挣点开销,没想到碰上税监又出门耍横,白忙一回。

    “砖的模子咱带来了。”端午指挥着紧急搬运。不知何故,她就想快快离开此地。至于明年上哪买茶……明年再说吧,谁晓得明年还有几个人能好好活着!

    “好!十斤一块,我家能出五百,隔壁罗家和卢家都能出一千五……”

    讲完了价钱和日程,各家男女老少齐齐上阵压茶砖,只有几家的主事能坐下喝茶吃点心。

    “各位真是从山西来?之前倒听不大出口音,只知是北地来的。往常的年头来这里的客人不多,有些年景连茶税都交不起,还得倒赔进去。”

    “是呀,云南那条道没有这里的好走。”几位茶园主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而靠着他们吃饭的那个小山头还有一大堆农人帮工脚力人等,都眼巴巴等着都能卖掉好过日子。端午暗自切齿,早知道就多压压价……唉,瞧她这心慈手软的德行!

    “那么几位想必是从江苏走的水路?”

    “哦?您如何猜得出?”

    “嗨!我可是听说,两湖又在民变,官兵们把长江水道堵了大半,过往的都要盘查,这哪是盘查,分明是抢劫!结果前两年一直来我们梅里的榆林客官们,今年就被搜走了不少银子,只买得起比往年少一大半的茶。”

    端午听了一愣,与秦缘跟马二面面相觑。他们是歪打正着了?

    “啊,我们是路经扬州卸货,再折来福建。没成想反倒走对了路子。”端午面色平淡。

    “那么几位是从原路回山西再出关,还是走海路?本来前几年的海路由李凤这厮和一群海盗把持,根本过不了,但自从李凤被调回去以后,倒真没见有商船被内贼劫了。”

    海路?!

    端午心里盘算着,见秦缘、马二都是一脸沉思的模样,知道他们在心动。商人要是遇上官匪、本利全失,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大伯,海路要走多久,我们这些人和东西得多少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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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细节虽然有所编造,但那个年代确实黑暗变态。请参看王毅先生之文:guoxue/ws/showArticle.asp?Articleid=1816,读者们可从中窥见一斑。如果我是当时的山西商人,也会帮助推翻这个混蛋到极点的皇帝——不然就倾家荡产、死翘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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