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4）
这个夏天的末尾，青梨作了一项惊世骇俗的举措，他卖掉了全部的羊群，准备南下打工。梨叶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摸着白花花的胡子欣慰地笑了，这孩子，终于肯走上正道了啊。
七七摸着青梨送给他的竹笛，偷偷地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晨风清洌，穿过芦苇穿过成林的树木，自由地奔跑在天地之间。
人生若如这清风，该有多好。
河水青绿如玉，芦苇叶子已然发白。
青的，始终不变；白的，随季节变迁。
白的也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青梨和白苓，相对无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依人，在水一方。
你要走了？
嗯。
为了什么？
钱。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
祝你幸福。
祝我幸福，祝我幸福。白苓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泪水滑过脸庞，眼前的这个少年并不知道，她的幸福，其实是掌握在他的手里的啊。他若是走了，你教她怎么能幸福得起来？
少年青梨背负着沉重的行李，穿过苍苍的芦苇，走向未知的远方。他的目光，穿越了重峦叠嶂，落在那一片悠悠的白云上。
白云之下，是不是有她渴望的繁华？只可惜，那样一片繁华，他无法给她。
（65）
又是一年桂花香。
桂花香时，铃子却不在了，不知道她要做花枕收集的桂花够不够。七七坐在晃晃荡荡的秋千上，呆呆地望着那一树繁花。
天边的云真白，像槐花一样，柔柔的，软软的，那一定是天上的仙女盖的被子。铃子一定也盖这样的被子。她现在是不是在云彩里睡觉呢？不，不会。她是个好女孩儿，又乖巧又听话的好女孩儿，她会早睡早起的。嗯，一定。
一队蚂蚁爬过秋千下枯黄的草丛，七七定定地看着蚂蚁，忽然淌下眼泪。小蚂蚁，对不起。有一个在遥远地方的女孩儿，她曾经对你们那样好过，你们还记不记得，嗯？记不记得？
一只纸飞机穿过草地上空，落在他面前。纸飞机，你从哪里来的？你看到过一个叫铃子的女孩儿吗？如果你看到了，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好不好？好不好？求求你了。
后来，七七躺在草丛里睡着了。他再也不顾蚂蚁会爬进他耳朵里了，他要睡觉，他要做梦。只有在梦中，他才会再见到铃子。
如果梦不是虚无飘渺的，该有多好。
可那样的话，梦就不再叫做梦了吧。
梦里的铃子，眉目如画，笑靥如花。她走在蒲公英盛开的草地上，忽而蒲公英全部凋谢，长出一朵朵小伞，经风一吹，腾空而起，散落在无涯的天边。铃子的笑容，清纯如水。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步履稳健从容的中年男子，一脸慈爱地注视着她。
铃子，应该不会再孤单，再寂寞了吧。
（66）
杨绿老师也要走了。孩子们都不明白，她教得好好的，孩子们也都很喜欢她，她为什么要走呢？
为什么？杨绿老师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这青翠的山，碧绿的水，都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这里的孩子，也都那么的可爱。可是，不知怎么的，她的胸腔里总是空荡荡的，仿佛有谁将她的五脏六腑全部掏去了一般。
为什么？为什么？
孩子们整整齐齐地坐在河岸上，听杨绿老师一遍又一遍地唱那忧伤的歌。唱着唱着，孩子们突然发现杨绿老师美丽的大眼睛里面放射出异样的华彩，仿佛璀璨的钻石。
是晶莹的泪水，还是夕阳的余晖？
孩子们看不清楚。
因为他们的眼睛也模糊了。
是水气，还是露气？这秋日午后的碧水河岸，又是哪里起来的水气，哪里飘过的雾气？好像也不是的。
（67）
月如弯钩，斜挂在两边幽蓝如幕的天空。繁星满天，像一颗颗落在玉盘上凝结的眼泪。
七七坐在刚打完谷子堆积起来的稻草垛上，抬头仰望着黑沉沉的天空。满天繁星之下的一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
铃子走了，青梨哥走了，杨绿老师也走了，白苓姐姐要和吴点墨结婚了……很多很多伤心事在一瞬间全部浮上来，如同这沉沉夜里无数黑色鬼魅，张牙舞爪满面狰狞地扑上来要噬咬他的血肉。
为什么？为什么人活在这世上要承受这么巨大的痛苦？
七七想不明白。大人们说，这是因为他还没有长大。
长大便当真什么也明白吗？
七七有些盼望长大了。
他也曾问过村里的许多大人，人究竟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大人们都是一脸茫然张口结舌，在他们看来，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可笑，人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嘛，难道还为了活着以外的其他东西，可笑。
然而大人们在嘲笑孩子的时候，大概是忘了，他们也曾为孩子啊。对此，他们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都是旧事了，提它做什么，咱换个话题聊吧。
只有一个大人们最为鄙视的的清教徒一脸虔诚且严肃地对七七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阿弥陀佛！无量寿佛！阿门！
至今七七也没有弄清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甚至连他到底是哪个门派的也没有搞清楚。
于是他就想，大人们真是高深莫测。
（68）
打谷场旁边的池塘，菏花盛开了一夏，在历经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景之后，已是一池枯败，残茎断杆顶着破碎的荷叶突兀地横亘在水面上，像一匹匹在水面上横冲直撞却又瘦骨嶙峋缺胳膊断腿的老马。
他忽然想起铃子对他说的，城里的孩子都骑旋转木马，木马好玩吗？他没玩过，铃子说不好玩，那就不好玩了。
铃子还跟他说过，她最喜欢吃菱角了，不知道她所在的地方有没有卖菱角的。他蓦地惊觉，菱角，他在这个炎热的酷暑里似乎把她已经忘记了，然而这又怎么可能。记忆的碎片一点一点重拾起来。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荷花开后，矗立了一池的莲蓬，仿佛一队队等待检阅的士兵。菱角迫着七七去大开杀戒，把那些士统统给她弄来。七七只好涉水去摘，不多时采了一大抱回来。菱角乐得全不拢嘴，破天荒地夸了七七一回。她剥了一大捧莲蓬籽，兜在衣襟里，一边走，一边往嘴里扔。七七还是干咽口水。他不住抱怨为什么自己辛辛苦苦还没有东西吃，菱角却说这是天经地义。七七就故意气她，说自己最喜欢吃的就是菱角了，而且总是剥得干干净净的再吃。又说菱角要是老了又硬又苦不好吃了，菱角你可千万别老了啊。这下流话让菱角气歪了鼻子，她一句话也不说，伸出长长的指甲就来掐七七。
唉，已经好长时间不见菱角了啊。也不知她跑到哪里去了。
铃子，不对，是菱角；菱角，不对，是铃子……
他脑袋里面的许多纷呈的影像混乱一片，一时有些弄不清到底是铃子还是菱角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打谷场上走来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来。七七听到脚步声，向下看去，只见小同领着黄小胖、吴大文一众小孩儿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他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了几遍，就是不见王小帅人影，真是奇怪。
一大群小孩儿走到草垛前，异口同声地大叫：“七七，下来！”
七七来气了，“我不下来，你们把我怎么样？”
其中一个叫做灵娃儿的结巴说：“你……你……你……不……不下来，就……就……让……让……让你吃……吃……吃屁！”他说的甚是吃力，七七听得难受不已，也颇为他感到难受。
与此同时，小同大喝一声：“黄小胖，向后——转！”黄小胖应道：“是！”身子后转，背对七七。小同又喝一声：“预备——蹲下！”
黄小胖蹲下，屁股朝天，对准七七。
小同得意地说：“七七，我们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主要就是看王大哥最近有些不高兴，想给他搜罗两个小北。你只要以后一切听王大哥的，咱们一切好办。不然的话，嘿嘿……”这“嘿嘿”两声笑得大是不怀好意。
黄小胖屁股撅了撅，
七七说：“不然的话，你就让黄小胖一屁崩死我，是不是？”
小同点头，“嗯，你还不算太笨，做王大哥的小弟勉勉强强吧。”
七七指着黄小胖哈哈大笑：“别人怕你的屁，我可不怕，你快放吧，崩死我，快！”
小同怒道：“你不要手拿的不吃吃脚夹的，香的不吃吃臭的。我警告你，这对你不好。”
七七哈哈大笑，“屁还有香的吗？”
会出黑板报的家伙文绉绉地说：“你要三思而后行，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七七从草垛上站起来，喝道：“来吧！”这时他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自草垛侧面传来，扭头一看，一个小孩儿的身影穿过几座草垛，消失在黑夜中。
小同忍无可忍，大喝一声：“放！”黄小胖屁股缓缓上升，稳稳地对准七七。七七自高高的草垛上跳下，一脚踹向黄小胖屁股。
众小孩儿都闭上了眼睛，以免看到屁腿相撞，七七骨折的惨剧，但不约而同的都竖起了耳朵。
只听得一声闷哼，接着又有一人扑通倒地的声音。众人心知七七这次难以幸免，都睁开了眼睛，却又不约而同的大吃一惊。
趴在地上闷哼的是黄小胖，七七正稳稳当当安然无恙地站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众小孩儿正在诧异，突然一股生平未遇前所未闻的奇特臭味直钻鼻孔，个个被熏得头晕脑胀，纷纷掩面捂鼻狂奔而逃。七七心知不妙，也赶紧爬上草垛，这才免遭毒害。
原来，黄小胖这次放得是个货真价实的臭屁。臭屁和响屁，一字之差，却大相径庭，前者如同生化武器，后者则如火药炸弹一类的武器。都是威力无比却又各不相同。这一次，黄小胖的臭屁还未来得及酝酿，七七便已结结实实地踹中他屁股，同时借着极大的反弹力跃在十几米开外，这才得以免遭荼毒。
众小孩儿一瞬间走得干干净净，黄小胖也连滚带爬地跑回家。打谷场上又只剩下七七一个人。
冷淡的星月光芒泼洒在他脸上，远处的旷野一个人也没有，已渐冰凉的风从那边呼啸卷过。
天苍苍，野茫茫。天之下，谁人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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