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8）
很多年以后，七七都在回想，那年的夏天到底是怎么来的。是在杜鹃鸟的第一声“布谷”啼叫声中，还是在田里的麦子黄了第一个梢头的时候？是在鸣蝉的第一声“知了”的聒噪声中，还是在桑葚红了第一个尖的时候？是在芦苇里的青蛙拉响了第一声号角还是在树上的梨子初长成的时候？
这样想来，似乎每一个夏天的到来都是一样的，那一年七七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唯一特殊的就是那一年的夏天发生了发生了许许多多对于他来说很不寻常的事。这些事深深地植根在他童年的记忆里，并像海浪一样以其深远的力量影响了他以后人生的漫长时光。
（59）
夏天的主要颜色似乎便是绿色，这绿色仿佛哪位画家打翻了颜料缸，肆意泼洒在万物身上的。只可惜，没有哪一位画家能有如此巨大的手笔。
山如眉黛，水如碧玉。山水相依，更透出一股别致的绿意来，这样的绿意，任是哪一位再高明的画家也是画不出来的。当此美景，他只能望而兴叹，此乃自然造化，非人力所能及也。
碧水之下，一格一格的水田星罗棋布，水稻正在灌浆，青翠欲滴。仿佛刚用颜料染就的一般。除了农人，那停伫在田边绿树上的或是翩翩起飞的白鹭，便是这夏日田野里唯一与众不同的颜色。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天和地，苍翠得连成一片。其间点缀着零星的其他色彩，这便是夏天留给七七的全部印象了。
（60）
正值一场倾盆大雨过后，一切植物的叶子经过洗刷，透露出其更加本质的色泽来。远处的青山笼着薄薄的水雾，仿佛一位面罩薄纱的妙龄少女，引人无限遐思。
绿柳依依，含烟惹雾，桃风逗水。青梨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站在扶风的弱柳之下，凝望着远处的青山，眉目间隐然爬上浓重的忧愁。
河岸上的青草经流水冲刷，统统向一个方向倒去，贴在地面的泥土上。这样的草，羊是不吃的，一大群羊全都茫然地站着。而它们的主人青梨，已无暇去顾及它们。
七七趴在河对岸的菜园子里，头上盖着片大荷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青梨，心里不住地埋怨。身旁草叶子的水珠一滴一滴掉落在他脸上，一时间，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了。他本来早已侦察好了的，这个菜园子里有三株西红柿树，每株树上有两三个快要成熟的西红柿，他预测到今日它们正好熟透，是以前来下手。没想到青梨一直站在他对面，他虽蠢蠢欲动，却一直一动也不动。
他不知道，青梨正在思考着他曾经思考过却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那便是关于生与死的问题。
一滴水珠挂在长长的柳树叶上，摇摇欲坠，青梨伸出手去，按在下面，风吹而过，水珠落在他手心里。这是一颗晶莹的没有丝毫到瑕疵的水珠，纯净透澈，折射出明亮的光芒。手掌温热，水珠慢慢蒸发干净了，连一丝最细微的痕迹也没有留下。
这滴水珠的生命，何其的短暂。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生命。在它短暂的一瞬之中，什么都来不及思考，便已消逝不见。据说有一种叫做蜉蝣的生物，朝生夕死。这样的生物，该是什么也不用操心的吧。人若如此，那可免去多少不必要的苦痛悲哀！
可是人活在世上，不仅仅是有苦的，还有乐，否则那便真是了无趣味了。然而到底是欢乐多一些，还是痛楚多一些？谁也说不准。人总是在仰望着别人，于是自己的高度就降低了。
你若总是向上看，那么这一辈子是注定因不足而痛苦不堪了；你若是向下看，那么你是注定要因多余而洋洋自得了。
就在这多与少，上与下之间，生命体现了它最奇妙的变幻原则。
这样看来，似乎快不快乐全在你一念之间。
可是，人远远没有这么单纯，人是最复杂的动物。虽然有人把人归为动物，植物之外的第三种动物，但归根结底，人还是动物。
既然是动物，就有着动物的最基本的**。
青梨整日和羊群处在一起，有时候他就想做人若是要和羊一样就好了。可是后来，他看到过无数惊心动魄的场面：一只公羊和另一只公羊争夺母羊时，将其肚子捅穿；两只羊为了一把嫩草斗得头破血流……
这些**裸的**加到人类头上时，便去掉了它们原始暴力的一面，转而戴上了温情脉脉的面具。财富、权势……这些看不见的力量在左右着人们漫长的一生，并以其无孔不入的强大力量透到人类灵魂的深处，使人的精神为它所用，成为它强权之下的傀儡。
然而，毕竟还有一些不甘俘虏的灵魂。它们游离在这些强权之处，无视权威的存在，自由地笑傲于天地之间。
可是，生活毕竟是残酷的。当它裸露出粗糙坚硬的一面时，便会变本加厉地逞凶作恶。它会将你少年时代浪漫的情怀飘逸的气质磨砺得荡然无存，它能使原本温顺可人的少女变成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闹得鸡飞狗跳的泼妇，能使原本风度翩翩的少年变成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伪君子一样的男人。
既然如此，人活于世，还有什么意思？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宁肯出卖自己的灵魂而苟且偷生，却不愿意成全大义而慷慨赴死？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人和人之间体现着不一样的生存价值。
那么自己活在世上还有什么价值？他所爱的女孩儿他不能给她幸福。好吧，既然不能给予，何不就此成全。
在这苍翠的山与水之间，少年青梨忽然想明白，人活着不光是为了自己。人活着是一种对别人不可推卸的责任。
为着这一种责任，人必须活着。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个人，而且还是个男人。
男人，就应该对自己狠一点。
少年青梨身披蓑衣，在烟雨之中赶着雪白的羊群飘过清水荡漾的碧河，飘向烟雨蒙蒙的远方。
七七如遇大赦，跳起来摘下西红柿兜在衣襟里拔腿就跑。他把西红柿洗得干干净净的，吃得满口流津。
西红柿真是好吃啊。
七七才不管什么生与死呀乱七八糟的问题。
他还只是个孩子，不谙世事的孩子。
（61）
铃子白衣白裙，站在碧绿的芦苇前，微微地笑着。一池芦苇随风摇曳，全做了她白衣飘飘的背景，她便如那扶风的弱柳，一头秀发是长长的翠柳条儿，拨弄着夕阳的斜晖。
她对七七说：“我要走了。”
七七惊出一身冷汗，“你，你要到哪里去？”
“当然是回家去啦。”她天真地答道，眼神里流露出对那个未知的家的无限憧憬来。
一瞬间，七七只觉得胸腔里的一切突然间被抽空，又被重新满满地填上一种叫做悲凉的情绪。不，不对，他应该替她感到高兴才是。她是他的好朋友，他的好朋友回到家里去，就如同他自己回去一般。家是多么温暖的呀，她一定会活得更好更加快乐的。
“你，你的爸爸，他，他来了吗？”
“那当然啦。”铃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七七。那张照片上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剑眉星目，沧桑之中透出一股勃勃的英气。七七想，嗯，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当她的爸爸。
“你，你准备什么时候走？”不知道怎么的，七七说话总有些结结巴巴。
“明天。”
“明天？这么快？”
铃子笑了，“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的，是不是？”
“是呀，”七七点头，忽而又摇头，“唉呀，不是，唉，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向……一向笨得要命。”
“不，”铃子摇摇头，“你……你一直都是很聪明的。”
“真的。”七七大喜。
铃子含笑点头，接着又道：“其实，我早在一星期之前就和菱角说了。只是菱角一直没和你说罢了。”
七七迷惑不解，“菱角？她为什么没有跟我说呀？”
“她……”铃子欲言又止，“我也不知道。她……你别看她平日里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的样子，其实，其实她细得很呢我们两个常在一起玩，她待我真好，我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我想，即便是亲姐妹，也不过如此了。她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儿，她跟我说了许许多多的心里话，你……”她忽然不说话了。
七七正待要问，铃子又说：“我跟她说了我要走，她躲要家里哭了。我知道她很伤心，可我实在也没有办法。唉。”
麻雀在高高的电线杆上啾啾地叫个不停。铃子抬头望了望向七七笑道：“你还记得冬天下雪的时候，你教我的捉麻雀的方法吗？”
七七的记忆里突然飘起了漫天的雪花，铃子纯净的笑容在雪花之中闪着柔和的光芒，她娇柔婉转的声音在耳畔又响了起来，“那时候下那么大的雪你还能跑去，我真是……真是很感动。你……你是不是对每一个人都那么好？”
七七呐呐地说不出话来，铃子笑笑说：“我知道你是慈悲心肠，就是有时候有些淘气，其实……其实这也没什么的……”
七七想起自己平时无法无天的劣迹，脸上不自禁的发烧：“我，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铃子不再说话，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风铃，塞在七七的手心里。七七紧紧地握着，仿佛手心里握的是整个的世界。
“我也送了菱角一串，她说她挂在窗前，风吹的时候，声音响起来很好听。她还送给我一串项链呢，是用她自己捡的河里的小贝壳串成的，很好玩儿，只是那么多贝壳，那得捡多少河贝呀，幸而都是死了的。”
七七听了，伤心极了，“我……我没有东西送给你……”
“是吗？”铃子黯然道，“那就算了，其实也……也没什么的。”
七七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等着。”他飞快地跑回家，拿了一串东西，小心地挂在铃子脖子上，那是一串奇形怪状的木头。
“这是什么呀？”
“这是桃花木。它可厉害了，可以辟邪，保平安的。”
“既然这么好，还是你自己留着吧。”铃子将那串桃花木小心地摘下来，重新还给七七。七七急得直掉眼泪，“我，我也没什么别的东西了，你还是拿着吧！
铃子说：“既是这样，那我更不能要了。”她将桃花木塞进七七手心，转身跑掉了。七七在她身后大声叫喊，始终不见她回头。
第二天，铃子坐车回家，她刚登上车，就看见七七和菱角从后面追上来，边跑边大声喊着：“铃子，铃子……”铃子努力使眼泪不流下来，她坐在车子上，打开书包，里面赫然便有一串桃花木，正是七七昨天给她的那串。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这青翠的山，碧绿的水在一瞬之间全模糊了……
她望向车后，只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儿不断挥动手臂，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再见了，梨叶村，再见了，碧水河。再见了，菱角……
再见，便是再也不能看见。
那串风铃，七七一直挂在床边，而在不久之后的一次大扫除中永远的遗失了，再也没有找到。他也曾又买了几串风铃，然而不知怎么的，声音始终没有铃子送的那串好听，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买过一串风铃，也再也没有听到过那样好听的风铃声。
那样的风铃声，在此后的很多年里，一直回响在他的梦中。风铃声中，铃子眉目含笑，在漫天飞舞的烟花之中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他伸出手去，却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抓到。
他问菱角有没有做过相似的梦，菱角说，没有，她只梦见过铃子被一头大灰狼抓走了，再也回不来了。七七就说你心肠歹毒，做的梦比你的心肠更加歹毒。然后菱角就不说话，只是咬了牙死命地掐他，非弄得他口吐白沫倒地求饶不可。
七七的桃花木项链，他偷偷地塞在铃子的书包里了。这是他满周岁的时候，父母到庙里去求的，一个人的一生便只有这么一串，若离了这串桃花木，一辈子注定要多灾多难凶险无比，而且难以得到理想的幸福。这是梨叶村老相传的风俗，任是哪一个小孩儿也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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