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5）
当第三场大雪覆盖了田野和村落时，新的一年已经一天一天的近了。
白雪映着红联，空气中传诵着喜悦的祝福声、鞭炮声，海浪一般一层一层卷向世界。诱人的酒肉香气，好玩的烟火炮竹，吃不完的糖果点心，走不完的亲戚人家。这便是小小的七七对于过年的全部印象。
印象中，总有眉毛胡子上沾着白色霜华的客入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哈着热气闯进家门嘘寒问暖；总有比他小可是比他更加嚣张的小孩子们拿了新奇的玩具，穿着崭新的衣服，很猖狂地四处卖弄炫耀；总有刺耳的鞭炮声在令人不可思议的角落响起，然后有人一脸焦黑地落荒而逃……
可是很多年以后，这些总应该有的一切都没有了。
很多年以后的过年，你在大街上随便就可以看到是不是个人儿他都在拿着手机或者对着话筒大声吆喝着“新年好”。即使再浓的祝福经过无线电波几千里的传递也会变淡，何况这祝福又是那么漫不经心毫不在意，变得如同呼吸睡觉那样简单随意？
很多年以后的过年，你找遍满大街也寻不到炸裂鞭炮的一丝纸屑，或许你也同样看不到曾经在漫天大雪中温暖了旅人孤单行路的春联。问曰：何故？答曰：环境保护。或许吧。
很多年以后，你甚至可以惊奇地发现，原本不是中国人节日的圣诞节却被过得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对这漂洋过海而来的节日充满了好奇，于是，载歌载舞欢声笑语。问曰：何故？答曰：同国际接轨。或许吧。
很多年以后的很多年，你或许只有在发黄的词典或是破烂不堪的小说里才能找到“过年”这个词。
犹忆去年春花，艳艳满开京华，今宵却在何处？已在词典安家，是那？非耶？爱耶？恨耶？
（46）
七七穿着妈妈给他买的新衣服在村子里从东跑到西，又从西跑到东，向别人家炫耀。可是他很快便没有劲头了，就好比他拿了一颗千年的玛瑙，而别人拿了一颗万年夜明珠，一比之下，相形见绌，干脆躲在屋里不去丢人算了。
甩面子，没有本钱是不行的。其结果是，你可能真的把面子甩得干干净净，终而至于没有面子了。
没有面子的七七躲在家里不敢见人，等菱角拿了炮竹来找他放时，他又兴高采烈地跑出来了。他一路燃放，噼哩啪啦的，菱角捂着耳朵跟在后面，可是炮竹的数量有限，不多时，手里就空无一物了。于是，只好一脸为难地向菱角求救。
谁料到菱角竟然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谁叫你放我鞭炮的？我不管，你要赔我！”这是她的理由。
七七愣住了，这不是强词夺理吗？“不是你叫我放的吗？我放的时候你还挺高兴的呀？你怎么……”
“我不管我不管……”菱角不停地用手背抹着眼泪，“你就要赔我！你不赔我，哼，有你好看的！”
七七也来气了，“我的大小姐，你做事总要讲个理儿吧？你总不能……我又没招你惹你，你干吗老跟我过不去呀？”
菱角忽然破涕为笑，“哦，我刚才突然想起来了，这些鞭炮是我要送给铃子玩的，谁晓得你……哼！”
七七一听，也慌了，不过他还有些不信，“铃子怎么会玩鞭炮？再说了，刚才你送给我玩的时候挺大方的哎呀，怎么会……”
菱角说：“我只说让你玩，又没说叫你放！你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活该你自讨苦吃！”
七七不料她还是个语言大师，一时语塞，想了半天终于道：“你拿给我玩，不就是叫我放吗？哪有将鞭炮拿在手里只是玩呀？”
菱角说：“谁叫你是个大笨蛋的，我不管，我就不管！你自己去对铃子说吧，我走喽。”说着拔腿就跑。
七七急了，拼命追上她，拽住她胳膊央求道：“好菱角，你就饶了我吧，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帮帮我吧。咱们一起找些鞭炮给铃子送去，好不好？”
菱角不假思索地说：“好啊。”七七从未见她如此大方干脆地答应过自己，这令他有些怀疑这个小丫头是不是早就已经预谋好的了。
七七偷偷地溜进家中，将家里准备过年放的炮竹揪了一些下来。拿给菱角，菱角不依，说太少了，连原来的三分之一都没有。七七倒抽一口凉气，我的天哪，我的娘啊，这比原来的三倍都要多，她竟然如此贪心不足？有什么办法，只好再去拿吧。如此往返了三四次，七七都要把那一大串炮竹揪完了，菱角才说，好啦，勉勉强强算了，铙你这次吧。
七七心说你饶了我并不代表我爸爸妈妈能饶了我，我上了你的恶当，算是倒足了大霉。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他一想到马上就能和铃子一起玩，烦恼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岂料他辛辛苦苦地陪着菱角走了七八里路赶到铃子家时，菱角一脸不耐烦地说：“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可以走了。”
七七听得一头雾水，“任务，什么任务？”
“就是护送我安全到这儿的任务呀，”菱角很得意，“你快走吧，别在这碍手碍脚的，姑娘看着就心烦，瞧你那傻不啦叽的样儿！”
七七一脸哀求之色，菱角无动于衷，他又转而向铃子求救，铃子笑着扭过头去，只作没看见。七七无法，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往梨叶村走，心中暗自大骂菱角大骗子坑蒙拐骗招摇过市不得善终入十八层地狱九死不得超生。
铃子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菱角一把扯过她，两个女孩儿蹦蹦跳跳地跑进院子里，再也不见出来。
七七走在路上，正愁闷欲狂的时候，斜刺里冲出一辆自行车，骑者单手掌车，另一只手擎着一支长长的烟花筒，正是王小帅。他猛地刹车，单脚撑地，挡在七七面前。
七七警惕之心大起，“你要干什么？”
“别问我要干什么，”王小帅还是酷酷的，“我只问你，想不想灭了黄小胖？”
这家伙，看来谁对他不利他就要灭谁呢。七七暗自嘀咕，上次讨伐吴大文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不知道这次他又要想什么毒计来对付黄小胖。他忽然又想到，自己的行踪好像都逃不脱王小帅的掌握。这家伙，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能灭得了黄小胖么？”七七故意打击他。
王小帅自信满满地道：“如果是我不行，那别人更不行了。”颇有“放眼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
“那你准备怎么办？”
“这就用不着你来操心了。”王小帅说，“你只要答应到时候在场就行了。”
“你想拉我下水么？”
“你要是不敢去就算了，我另找别人。”
七七最见不得别人瞧不起他，便一口答应，“好，我去！”
王小帅阴沉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微笑。
（47）
王小帅精心设计用来对付黄小胖的大阵确是非同小可，但见一坨坨又大又黑的牛粪围成一个大圆圈，直径大概有三四米左右。七七仔细数了数，不多不少总共一十六坨。也不知王小帅到底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又是怎么完好无损地将它们运送过来排成圆圈的，实在是难为了他。七七仔细一瞧，每坨牛粪外面都连着一根长长的引线，想是里面埋着鞭炮之类的厉害东西。王小帅领着一二十个人神情肃然地立在大阵周围，专等黄小胖大驾光临。
在小同的诱骗之下，黄小胖兴冲冲地跑来，劈面就问：“东西呢？在哪儿？快拿给我吃！”王小帅重重地咳了一声，十六人呈扇形散开，让出一条大道，齐声叫道：“请进！”
黄小胖傻头傻脑地盯着牛粪看了半天，嘿嘿笑道：“好吃的不会埋在这里面吧，我想也不大可能，嘿嘿。”
王小帅见他不肯上当，便向七七使了个眼色，七七会意，上前说道：“好吃的在圆圈里面，你看他们手里拿的，你只要进了这个圆圈，他们就会给你了。”王小帅又咳了一下，一十六个人齐齐地伸出一只手来，亮出里面的糖果。
黄小胖被这阵势逗乐了，但他毕竟没有傻到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其中必定有诈，便不肯上这个当。王小帅急向七七连使眼色，却被黄小胖逮个正着，叫道：“你们两个挤眉弄眼的，干什么来着？是不是暗地里送那个什么秋天的波？少在我面前耍花枪！被我逮着了吧。”
王小帅恼羞成怒，却又无计可施，不住四下徘徊，没料到徘徊到一堆牛粪上，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他急忙站稳身形，但牛粪里的鞭炮展露无遗。黄小胖指着大叫：“哈，我说呢，原来真有鬼名堂在里面。老子懒得理你们，走喽。”说着屁股一拍准备开溜。
七七拦住他说：“黄小胖，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做个试验，看看究竟是你的屁厉害，还是鞭炮厉害。”他见黄小胖沉吟未决，又说：“你要是赢了，这些东西全给你吃。”用手一指众人手中所持的糖果。这一招是众人始料未及的，他们原本计划只用糖果来引诱黄小胖，然后便自己享用的，并没有想过真的要给黄小胖吃。王小帅一使脸色，众人一齐点头答应。
黄小胖对自己的屁是有相当的自信的，闻言不禁大喜，“真的？”
其实七七心中也颇有些迟疑不决，鞭炮不是闹着玩儿的，但黄小胖的屁也确实不是好惹的，万一赌输了，自己以后更加难以在村中立足。他思量再三，终于点头道：“是真的。”
黄小胖得意洋洋地向众人道：“你们就等着把东西乖乖地给我准备好吧。”大步跨进牛粪圈子。他气定神闲的站在圈子里，竟似浑不在意。
王小帅微一点头，众小孩儿一齐蹲下，将打火机靠近引线，一齐点着，又一齐朝四周飞跑。
黄小胖裤带已不知何时褪下，仰首望天，双臂高举，气沉丹田，蓦地一声大喝，同时身子急速下蹲，旋转不停，看样子他欲以一屁之威荡平一十六坨牛粪。
天本阴冷干燥，没有风，一丝儿也没有。
可是突然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尘烟弥漫之间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巨响。
两声巨响之后，但见黄小胖形销骨立，人比黄花瘦，身上的新衣服烂得不成样子，哭丧着大黑脸站着不动，牛粪翻飞，散了一地，远处几个来不及跑出爆炸范围的小孩儿身上也是污迹斑斑。
黄小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以前虽也败过，但那都是在储存不多无以为继的情况之下。若真的硬碰硬，他几乎未逢一败，实在没有输得像今日这么狼狈的。
王小帅一挥手，十六人又再次围了上来，点燃手中打火机。
“黄小胖，你到底认不认输？你要不认输……”十六个人齐齐将手中打火机晃了一下，黄小胖忙道：“慢来，慢来，我认输，我认输。”
王小帅说：“那好，你要认输，得答应几个条件。第一，不准乱放屁；第二，不准在人多的地方乱放屁；第三，不准对我乱放屁。你答不答应？”
黄小胖一想，这几个条件有空子可钻，老子下次趁你们哪个落单时，给他来一下子，好好地出口恶气。生怕他临时变卦，忙道：“答应，答应，一定答应！”
七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暗想王小帅总算做了一件大好事，除掉这个屁魔，以后便可高枕无忧了。他哪里料到，自己已经埋下了深重的祸根。
（48）
新年过后，天气转暖，春风一过，花朵像一夜之间从地底钻了出来，漫山遍野地迎风俏立。铃子便在这波浪一般的花丛中一遍一遍地眺望着来时的路，忧伤一日一日布满她稚嫩的面庞。
七七背着书包从山道上走过，远远地看见她坐在苔痕碧绿的石头上托着下巴似在沉思什么。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拿手在她面前晃了两晃。铃子惊觉，抬起头来，见到是他，又迅速低下头去。
七七搭讪道：“在想问题啊？”
铃子点点头，七七又问：“在想什么呢？”
铃子看了他一眼，七七忙捂住嘴巴。铃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跟你说了也不大紧的，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七七一丝不苟地听着。铃子指了指通往蓝峒村的那条大道说：“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看到我爸爸从那条路上过来接我就好了，我一定欢喜得很。”
七七说：“你不是不认得你爸爸吗？”
铃子说：“是啊，可是我想，他既然是我爸爸，那么，他对于我来说，肯定跟旁人是不一样的。那样的话，即便是在一千个一万个人里面，我也能一眼把他认出来。你说是不是？”没等七七回答，她又接着道：“可是，可是我怎么连他的影儿都没瞧着呢？我想，一定是我太笨了，还有，一定是我努力不够。我就这么天天望着，说不定……说不定有一天他就会过来接我呢，你说是不是？”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了。
七七越听越是难过，想不到她小小的心里竟蕴藏着如此澎湃的情感，竟承载着如此深不可测的痛楚。
我必须逗她开心才行。这样想着，他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铃子说：“好啊。”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样的笑话能使她开心一笑了。
“从前，有一个很傻很傻的姑娘，她什么饭也不会做，她母亲急得没法，便对她说，你去和面吧，和面最简单了，面要是太稀了呢，你就加些面；要是太干了呢，你就加些水。那姑娘一听，哈，这么简单呀，于是她就吭哧吭哧地和开了。按照她妈妈说的，稀了就加面，干了就加水，可是这姑娘实在太笨了，和的面不是太干了就是太稀了，她就不停地一直加水加面，结果一大缸面全用完了。”
“这姑娘真笨。”铃子恬静的脸庞上仍旧没有一丝儿笑容，“这笑话不是很好笑啊？”
“后面还有呢。”七七接着又说，“那姑娘急得直喊她妈妈，娘啊，面都用完了，这可怎么办啊。只听她妈妈闷闷的声音传过来，你这个傻东西，我要不是缝被子把自己缝了进去，我出来打死你！这时候又听到那姑娘的爸爸大声喊道，你们两个傻家伙，我要不是砌猪圈把自己砌进去了，我非出来把你们娘儿俩儿打一顿！”
铃子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一家子人真是笨，没一个聪明的。”
七七说：“是啊，我发现这世界上的蠢人都喜欢说别人笨，而聪明的人总是说自己笨。”
铃子听出一些端倪，“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七七笑道：“你不是说自己笨吗？”
铃子红着脸摇摇头说：“我没有你说的那么聪明的。”
“不不不，”七七忙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儿。”
“是吗？那菱角呢？”
“菱角？”七七有些为难了，“她鬼机灵的主意倒是不少……”
铃子转过头去，又望着那条大道一言不发，脸上芙蓉初绽般的微笑渐渐消失，“你刚才讲的故事，不管怎样，总还是一个完整的家……”
唉，七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远处，各种花草争奇斗妍，姹紫嫣红，新绿点点。莺歌燕舞，雁归鱼翔，鸳睡鸥游，一派生机勃勃。据说，春天是希望的季节。
可是，她的希望在哪儿？她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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