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带翼的年华 > 36、37、38

?    (36)

    雪堆遍满四山中,山道上全是昨夜落下的积雪,上面一片松软光滑,偶有一行行梅花形或竹叶形的脚印一直延伸到丛林深处。七七知道那是昨夜出来觅食的兔子或是山鸡,顺着这些脚印一直走就可以找到它们的巢穴,然后就能将它们一网打尽。不过有时候也不一定。这些动物都是非常狡猾的,它们可能是在故布疑阵,故意引你上绝路。七七知道蓝峒村就有两个不走运的家伙,为了一只兔子追到了丛林深处,被一大群猴子截住,扒了衣服,一件也没剩下,最后不得不在寒风中光着屁股跑回家。

    七七哈了口白气,心中颇有些遗憾。我必须得上学去了,我已经有好多天迟到挨杨绿老师的骂了。想起这些,七七不由得怨恨起菱角来。他这几天迟到,皆是因为菱角这小丫头不喊他的缘故。七七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谁在拿手用力地揪他的心脏某个部位,虽只作用于一点,疼痛却布满整个心房。

    菱角,我想你了,对不起。菱角,你在哪儿呀,你怎么也不理我。求求你了,你快出现吧。我,是真的,想你了。

    不过七七可不敢在菱角家门口大喊大叫,菱角的妈妈说不定早已拿了大棒守在屋里伺候着他呢。他有天晚上做了个恶梦,菱角的妈妈拿了一根扎满铁钉的大棒,不住地敲他屁股,一边打一边高声怒骂:“叫你欺负我女儿,叫你欺负她……”七七一醒来,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要是她妈妈打我一顿解气,然后菱角就能理我那就好了,怕就怕打也打了,还不许菱角理我,那自己可亏得大了。

    七七忽然想起,他平日里上学都是菱角约了他一起的,自己从来没有主动约她。菱角约了他一起避开她妈妈,才能快快乐乐地上学去。有一次,她看到妈妈在河边洗衣服,吓得什么似的,和七七一起躲在草垛后面直等到妈妈洗完衣服回家,两人才又上学校去。

    七七口中啊啊乱叫,脚下乱踢,碎雪飞舞,落到脖颈里,冰凉冰凉的。终于,他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融化了的雪水浸湿了他的棉裤,脸上涕泪横流。气温酷寒,竟结成了冰块,挂在他脸上,模样儿甚是滑稽。

    菱角,你在哪儿呀。他朝着空荡荡的林子里大声喊叫。回答他的,只有山谷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回音:“你在哪儿呀……在哪儿呀……哪儿呀……”阴风阵阵,声音惨惨,七七不由得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山道上缓步走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一身火焰一样热烈的红棉衣,两条乌黑闪亮的辫子。七七使劲揉了揉眼睛,定睛瞧了又瞧,没错儿,就是菱角。

    他喜出望外,匆忙跑上前去,一把拽住她胳膊说:“菱角,真是你呀,你知不知道,我可想死你了。”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只好一脸尴尬地嘿嘿嘿地傻笑不止。

    菱角神情淡漠,冷冷地道:“你是谁?我不认得你。”

    七七嘻嘻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或者你从前不认得我,那么现在你总认得我了吧?嘿嘿。”

    菱角仰起脸,“我从来就没见过你这个人,你给我走吧,我以后要是再看到你,非把你身上的肉啃掉一块!”

    七七现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他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伸到她嘴边,“你要啃就啃吧。”岂料菱角一点儿也不谦让,抱住一口咬了下去。七七在一瞬间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

    菱角的眼泪一颗一颗滑落到七七手臂上,冰冰的,凉凉的。她抬起头来,已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臭七七,你这个大混蛋,你干嘛老是欺负我,惹我生气,为什么,为什么啊?你这个臭东西,烂东西……”

    七七心想,再恶的骂名我也都先顶着,让她把气消了再说。于是,他作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嘴上说得好听,心里还是讨厌人家,对不对?”菱角忽而盯住了七七的脸,扑哧一声笑了。白雪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投在她婴儿般纯净无暇的脸上,显得格外动人,七七完全呆掉了。

    我怎么从来就没有发现,她还有这么美丽的时候。

    或许,她本来就是美丽的。只不过,是我疏忽了。

    轻轻地,七七牵起她的手,两个人相对展颜一笑,前嫌尽释。太阳初升,一缕缕阳光穿过丛林,投射到面前洁白的雪地上,晶莹的雪粒幻化出七彩的光芒,宛若一个华丽的梦境。

    两个人像两只初生的小鸟,投向白雪漫漫的山道中。

    雪地上腊梅朵朵,馨香如故。淡雅的香气浮动在宁静的丛林中,风一吹,便散乱地飘向很远很远。整个的梨叶村和蓝峒村,都浸沐在这漫卷寒冬的馨香之中。

    七七和菱角手拉手在一路沉香之中渐行渐远。

    走过一段,山崖的转弯处,忽然听到有人低低的啜泣声,这声音虽然细微,却清晰地传进耳朵里。菱角忽然拽住七七的胳膊说:“我怕。”七七也是怕得要命,但又不好在她面前露出胆怯的样子,便说:“别怕,有我在。”菱角白了他一眼说:“就因为有你在,我才怕,换作别人,我才不会有一丁点儿害怕呢。”

    七七心说我有那么差劲吗,硬着头皮鼓足勇气四下察看,以示自己胆大。菱角也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这一看不打紧,两人同时吓了一大跳,肩膀挨肩膀靠成一团。

    只见那白成一片的雪地上,有一大团黑色的丝状物在不停的抖动,似乎刚才那哭泣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那,那是什么?”菱角的声音都在打颤。

    七七更怕,“我,我怎么知道?”

    “要不,一起去瞧瞧?”菱角大着胆子提议。

    “要去你去,我才不去呢,我先走了。”说着拔腿就想跑,却被菱角死死拖住,“你这个胆小鬼,给我过来!”

    两人正在拉拉扯扯,远处的黑色丝状物缓缓上升,七七和菱角同时屏住呼吸瞪着眼睛死死盯住。那黑色丝状物下面露出一张雪白素净的脸庞,七七和菱角同时又都松了一口气。

    不是铃子还能是谁。

    原来她一身白色羽绒服和雪花融为一体,两人眼花,一时难以分辨,只看到她的黑发,是以虚惊一场。

    菱角附在七七耳畔轻声说道:“你的小天使终于也有一回像个小女鬼了,吓死你!”

    七七一脸忸怩之色,转移话题道:“我们去看看她为什么要哭,好不好?”说着就要迈步前去。

    “不好!”菱角脸色一沉,低低地喝了一声,一把将他扯住说:“我不许你去瞧她,要不然以后我一句话都不跟你说。你也一辈子休想让我理你。”

    七七一肚子的不情愿,“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菱角歪着头想了想又道:“你在这里给我乖乖地站着,我去瞧她。我不许你动一下,你要是不听话,以后休想让我理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七七的这一声回答真比哭还要难听。菱角白了他一眼,将书包取下来挂在他脖子上,拍拍他的肩膀道:“我去啦,记住哦,你要乖乖的哟。”挨了一副脸色,一脸阴郁地向铃子走过去。

    七七胸前背后各贴一只书包,像是贴着两只炸药包,而且有一只炸药包还不能动它。这滋味,简直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等待死神的降临,不定他的小命会被取了去。

    菱角一步一步向铃子走过去,脚踩在堆积的雪花上,吱呀吱呀的。铃子听到声音,慢慢地抬起头站起身来。

    “你哭什么哭?”

    远处的七七听了,恨不得长一副弹簧腿,狠狠地踢她两脚。有你这么问话的吗?你这样问,她告诉你才怪呢。

    果然,铃子淡淡地道:“没什么。”

    “这可奇了,没什么你还要哭?”

    七七恨不得双手变飞刀,朝她抛去。

    铃子反问道:“你就那么喜欢管别人的闲事么?”

    “谁叫你哭的?你偏管不可。”

    “随你的便吧。”铃子静静地挎上书包,在雪地中慢慢向前走去,只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七七再也忍耐不住,抛下菱角书包,匆匆向铃子跑去。他跑到铃子跟前,笑嘻嘻地搭腔道:“这么巧啊。”

    “不巧。”

    七七又改口道:“这么早啊?”

    “不早。”

    七七被哽得说不出话来,望了望四周雪景又说:“这么美啊!”

    铃子终于抬起头,七七看到,她的眼睛也是清澈如水的,只是始终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像是初夏清晨的碧水河。她向四周看了看,轻轻说道:“是很美。”

    七七大喜,又问道:“你喜欢吗?”

    铃子点点头。七七乐滋滋地,有一种“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感觉。他赶紧说道:“我也很喜欢的。”

    铃子向他瞧了一瞧,缓缓地道:“有一个故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一只癞蛤蟆和一只孔雀看到一只白天鹅在空中飞。癞蛤蟆说白天鹅好美,孔雀说也是。你觉得它们两个哪个更有资格评论一些?”

    “我觉得……”七七忽然明白了,原来她是以癞蛤蟆在喻七七,以孔雀喻她自己。他只觉得全身汩汩流淌的血液在一瞬间仿佛被这零下几摄氏度的低温凝固了。

    铃子只作没看见,低头自顾自地走了。七七在她身后冷笑几声,大声说道:“你以为孔雀就很美么?只有雄孔雀才是最美的,你该不会认为自己是个雄的吧?”

    铃子停了停,终于还是向前走去,身影消失在凄迷的风烟中。

    七七转过身来,去寻菱角,却只发现一排凌乱的脚印向远处延伸,菱角已不见了踪影。

    微风轻扬,碎雪纷飞,满山的玉树琼枝随风摇晃,洒下无数碎琼乱玉,落满七七头发和肩头。

    一时间,他的心房被一种叫做悲凉的情绪满满地填塞着,只觉得天地之大,竟无自己容身之处;四海之人无数,却无一个人真正理解他的。

    一山积雪,随风漫卷,飘飘摇摇,散落天涯各处。

    七七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学校走去。

    (37)

    七七所在的教室极为简陋,每到冬天西北风呼啸雪花漫天飞舞的时候,便苦了一众学生,教室的窗户经过一夏的折磨,都已破损不堪,西北风乘机灌入,大肆行虐,学生们苦不堪言。杨绿老师便买了透明的塑料钉在窗户上,以挡北风之威。如此一来,教室里其他地方的的学生自然大为好过。但坐在窗户边的学生由于仍然有冷风从缝隙之间灌入,还是会冻得发抖。

    七七便是这发抖中的一员,他坐在窗户旁边,衣服紧扣,抱着膀子,牙齿仍然格格作响。杨绿老师见状,送了个小炭炉子给他,他抱在怀里,方才觉得好了一些。

    一双手套自后面无声地传过来,送到七七手里。这又手套毛茸茸的,装饰极为精美华贵,不似普通人家所能拥有的,七七想不通到底是谁这么好心,忍不住四下张望。

    菱角正向他这边看过来,两人目光相接,菱角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迅速扭过了头去了。唉,算了吧,怎么可能是她。她没插我两刀算我好的,还送我手套,不会不会。

    王小帅?算了,要真是他,猪都能上树了。猪能上树吗?不能,所以不会是他。

    黄小胖?他倒或许会送两个热腾腾的屁过来。没准儿他一屁过来我就没影儿了。他的屁,是吴点墨说的什么有席卷天下包举字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绝不是一般的厉害,唉,我还是想点别的吧。

    小同?这小子准没安好心眼,说不定手套里面带剌呢,我先瞅瞅再说。

    七七张开手套,瞪大眼睛仔细查找,左手手套里面塞着一张白纸,七七做贼心虚,四下张望一番,偷偷取出纸条打开,一行娟秀整齐的字体映入眼帘:七七,早上的事是我不对,手套你先戴上吧。

    很惭愧,那个“戴”字是七七不认得的,他看了半天,想了又想才敢断言确实是这个字。这个“戴”字不仅七七认不出,班里的大部分同学也绝对认不出,也写不出。七七挨个排除,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最不可能的人——铃子。

    他知道铃子坐在他这一排的最后一个,也就不敢回过头去瞧。心里怦怦乱跳,明明手上戴着手套,却仿佛心房上偎着个暖炉子。管它窗外寒风萧萧飞雪飘零,七七只觉得坐在一个大火堆旁边,竟似一点儿也不冷了。

    教室外的漫天大雪中出现了一个急匆匆的身影,那人裹着一身雪花冲进教室,将杨绿老师叫到外面急急地说了几句话,杨绿老师走进教室,满脸焦急之色。她跑到铃子身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铃子立刻放下书本跟着她跑出教室。她显然极为激动,刚走出教室,就见她摔了一跤,走过七七身边时,七七惊鸿一瞥,看到她眼角处挂着晶莹的泪珠,七七心里不由得一紧,我们早上刚遇到她时,她就在哭,难道她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想起这个女孩儿平日里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更是觉得她仿佛深藏着满腹辛酸委屈。

    七七戴着手套的手,越握越紧。

    (38)

    雪花飞舞,搅得周天寒彻。七七一个人走在放学的路上,心却早已飞到了几里之外的蓝峒村。他早知道铃子时住蓝峒村的了,只是他从来没去过,也不知道到底怎么走。

    他气喘吁吁地翻过一道山岗,却见白雪之中立着一个火红的身影,正是菱角。七七愧于见她,便欲绕道而行。

    “你给我站住!”冷不防菱角一声厉喝,七七只得乖乖地站住,菱角走到他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你自己说说,说清楚,到底做错什么了?错都在哪里?给我老实交待!”

    七七倒抽了一口气,看来我今天不老实交待的话,是难逃这女魔头之手了,我英雄的七七今天可能就被摞这儿了。他整理思路,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今天不遵守承诺,爱心泛滥,未经菱角许可,私自跑去对别的女孩儿嘘寒问暖,实在罪大恶极,请菱角发落。我甘愿受罚,万死不辞。”这最后几句自然也是从电视上学的。

    菱角越听越恼,怒道:“好啊,你这么说倒是我的错了。我在你眼里原来就是个凶巴巴的坏女孩儿,是不是?”

    七七忙道:“不是,不是,绝对不是。”

    “你越否认,心里就越认为是的!”

    七七改口道:“那好吧,就算是吧。”

    菱角抓住不放:“好啊,现在你终于说出你心里真正想的了,我原来的确是的,哼!”

    七七为难了,“我说不是你说是,我说是你也说是,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肯相信我啊?”

    “我以后永远永远也不会再相信你了!你这个满口谎言,一肚子坏水的烂东西!”菱角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七七重重地叹了口气,还是决定要到蓝峒村去。

    他在苍茫的风雪之中迷了路,分不清东西南北,像一个瞎子四处乱撞,后来居然也撞到了一个村落,但风雪很大,房屋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他只好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询问这是什么地方。那人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说这儿叫做黑风寨。七七一听,拔腿就跑,后面那人哈哈笑道,傻小子,这儿叫蓝峒村,以后长个记性,别在老子快活的时候打扰老子,操你奶奶。

    七七一听,勃然大怒。等那人关上门,他跑到一个草垛旁扯了一大把稻草,用雪水浸过,偷偷地爬上他家厨房顶,死死地塞满烟筒。呛死你个王八蛋。

    他又打听了几户人家,但都不知道铃子的家住哪儿,最后竟至于撞到王小帅家里了,七七本是对王小帅有极深成见的,但他一心想探知铃子下落,于是“不耻下问。”

    王小帅倒也大方,领着七七左拐右拐到了铃子家中。

    想到铃子这只小羔羊就在王小帅这头大恶狼附近,七七心中别有幽愁暗恨生,只盼铃子安然无恙才好。

    铃子的家,竟是七七从未见过的奢华。吴点墨的家,七七也曾有幸拜访过一回的,但那家的装饰竟比不上这家的十之一二。七七开始暗自揣度铃子到底是何来历了。

    只是奇怪,偌大的一个家,却是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王小帅将他领到这儿,沉着脸一言不发,径自走了。

    七七东张西望,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人。他只好大声喊:“有人吗?我来了。”却不知道别人哪里会知道他是谁。

    只听得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雕花木门后转出铃子小小的身影,她站在远处,盯住他冷冷地道:“你来干什么?”

    七七局促地答道:“我,我来看看你没有事。”

    “我没有事,你可以走了。”

    七七哪肯善罢甘休,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没有事,那你今天上午为什么要提前回家?”他怕铃子怪他,又急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你不想说就算了。”

    铃子轻轻地笑了,那笑容仿佛寒冰雕刻镂空而成,让人觉得仿佛只要一触摸就会碎掉就会融化。

    “倒好似我必须跟你说一般。你跟我来吧。”

    七七跟着她穿过寒风倒灌的走廊,来到一扇黑色的木门前。铃子忽而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问他:“你敢不敢进去瞧瞧?”

    七七打了个寒颤,心想莫不是这里住着个老妖婆?童话书里常常这样讲的,一个美丽纯洁的女孩儿被一个丑陋凶恶的老太婆奴役。七七心中打起了退堂鼓,越看越觉得那大门充满了诡异,只盼快些逃离,但转念一想,通常那女孩儿都会由一个英雄无敌的小帅哥来救她,我七七今天就先委屈一下,去救救她又如何。

    他想得不错,可是他忘了一点,而且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并非英雄无敌的,也并非小帅哥。

    虽然鼓起了勇气,但他毕竟还是有些害怕,战战兢兢地问道:“这里面,是,是什么东西?”

    铃子一脸的不高兴,“我阿婆是东西吗?”

    七七慌了神,忙道:“你阿婆,她,她当然不是东西了。”

    铃子“嗯”的一声挑起了眉毛,目光之中满是质询不满之意。

    七七更加慌张,又改口道:“你阿婆,那自然是个东西了。”话一出口又察觉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重重地叹了口气,心中暗骂自己怎么就如此之笨。

    幸好铃子不再怪他,轻轻推开门,一股浓烈的中草药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七七直欲窒息。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两张小凳,一张大床,床上卧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太婆,双目紧闭,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形容干瘦,显然病得不轻。

    房间南面的窗户贴了一层花纸,光线不能射入,整个房间一片晦暗。七七心中不由得大生怜惜之意,心想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却要整日和这半死不活的老太婆住在一起,心中自然有无限伤心委屈,也真难为她了。

    铃子的眼圈慢慢红了,她走近床前,拉起那老太婆干枯的手,轻轻叫了一声:“阿婆。”阿婆慢慢睁开眼睛,眼珠全然没有光泽,她张开干瘪漏风的嘴,挤出几个字:“铃子,你来啦。”铃子使劲地点点头,泪珠一颗颗掉落下来。

    阿婆的眼珠干涩地转了几转,看到了立在一旁的七七,便又问道:“铃子,这是谁啊?”声音细微嘶哑,刚说完又重重地咳了几下。

    铃子急急地说:“阿婆,他是我同学,您快别说了。”

    阿婆头晃了几下,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停了一会儿,又艰难地抬起手指着七七道:“让你同学,快,快坐。”

    铃子点点头,搬来一张小凳让七七坐下,自己也坐在阿婆床前。一双小手紧紧地握住阿婆筋骨错结的老手。阿婆颤颤巍巍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脸上流露出无限爱怜的神色。

    七七在一旁看到这一幕,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落下来。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外婆。那是他一两岁的时候,外婆还是活得好好的,外婆时常背着他走过长满苔藓的青石板桥,看碧水河里嘎嘎嬉戏的鸭子,一句一句地教他唱童谣:

    小鸭子,叫嘎嘎,小朋友,笑哈哈。

    鸭子鸭子嘎嘎叫,小七小七哈哈笑。

    那年清脆的童声映着外婆爬满皱纹慈祥的老脸,随着碧水河里清澈的水流,像天上悠悠的白云一般越飘越远。飘向外婆飞去的天堂。天堂里,是否童谣满漾?那是所有的外婆唱给世间孩子们的歌。只可惜,她们所爱的孩子已再也听不到了。

    阿婆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铃子,阿婆教你唱的那首歌,你还记得吧?来,唱给阿婆听。”

    铃子伏在阿婆怀里,轻柔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飘起来。“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花猫花猫一声叫,骨碌骨碌滚下来。”嗓音清脆干净,像是用碧河里的水淘过一般。七七听得又是好笑又是伤感,泪水不自禁地滑落下来。

    阿婆带着微笑沉沉睡去,铃子走过来,拉住七七的手细声细气的说:“走吧,我们先出去。”两个孩子蹑手蹑脚地穿过花厅,轻轻带上木门,走到院子里的雪地中。

    天已放晴,白雪耀得人眼花,天空经连日大雪的洗涤,透出干净澄澈的蔚蓝。风清冽干冷,从耳旁呼呼刮过,铃子波浪般乌黑的秀发随风轻扬,她闭上眼睛仰起脸抱紧双臂,久久没有说话。

    七七冷得发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阿婆,到底是怎么了?”

    铃子蓦地睁开眼睛,冷冷地向七七瞟了一眼,“你就这么喜欢打听别人的事么?”

    遭她一顿奚落,七七顿时沮丧无比,“你要是真不想跟我说,那……那就算了。”

    她的语气依旧冰冷,“谁说我不想跟你说了?是你自己非要问的。”

    虽然遭到责怪,七七还是喜出望外,“真的?你肯跟我说了?真是太……”铃子只淡淡地向他一瞥,又朝阿婆的房间努了努嘴,七七便不做声了。

    “我们出去吧。”铃子拉起七七的手,径直向院子外面走去。外面的风更大,七七衣服单薄,冻得浑身发抖。铃子见状,便解下羽绒服上的白围巾给他,让他戴上。七七生怕弄脏,拿在手里踌躇着不敢去戴。铃子说:“戴上吧,没事的。”七七便很听话地戴上了,顿时觉得暖和了许多。

    两人来到一段断崖前,铃子找了截树枝,将一根枯木上的积雪扫尽,说道:“坐吧。”七七便很听话地坐下了。

    断崖下面是奔腾的河水,即便是冬天气温酷寒,也未曾冻结。七七向下望了一瞬,便觉得头晕目眩,忙仰起脸望向远处高阔的蓝天。

    寒冬的天空里空荡荡的,除了云,还是云,一层又一层堆在群山的侧面。铃子的手遥遥地指向它们:“你看,它们像不像阿婆的头发?”

    七七仔细瞧了一眼,点头道:“是很像。”

    “阿婆真可怜。”铃子双手捧着脸,撑在膝盖上,出神地望着远处皑皑堆积的白雪。

    “你阿婆到底怎么了?”七七脱口而出,又立刻意识到自己太过冒昧了,他局促不安地望着铃子,只盼她不见怪才好。

    “我刚出生的时候,阿婆唯一的一个女儿就死了。”仍然是轻描淡写般的波澜不惊。

    这话在七七心中无疑就像山呼海啸十级地震,“你妈妈,她……她死得那么早?”他忽然想想铃子名字的来历了:我出生的时候,妈妈床前挂了一串风铃,风一吹,就丁零零地响个不停,声音十分好听,然后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铃子。

    风铃犹在,斯人已逝,惟有那声音宛然如昨。

    他回过头来看铃子,铃子一脸的淡定和沉静,那是必须经历过惊涛骇浪沧桑巨变之后才能有的从容。他早该想到了,这个女孩儿多愁善感的背后,必定有一颗饱经忧患的心。他又忽然想起菱角来,这个失去父亲的小丫头大大咧咧的背后,是不是也刻意藏匿着不为人知的痛楚?他的心,莫名地一紧。

    每一个女孩儿的背后都有一段伤感凄美的往事,在这些往事的浸染下必定有一颗脆弱的心灵。所以,你一定要,用尽全力呵护她,不能再让她,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他现在心里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赶快跑到菱角家中,好好地说话哄哄她,让她开心,让她不再难受。哪怕菱角的妈妈拿淬了毒药的针使劲扎他,他也会忍住。

    可是,还有一个铃子绊着他。

    铃子幽幽地道:“我妈妈死后不久,我爸爸就将我送到这里来,给了我阿婆一大笔钱,让她照顾我。阿婆年纪大了,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我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她……我好害怕……”

    七七一时冲动,便想说:“别怕,有我在。”可转念一想,自己在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眼睁睁的无能为力。

    “那,你恨你爸爸吗?”

    铃子摇摇头,“我连他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怎么会恨他。我只盼望着有一天他能来接我和阿婆回家,把我搂在怀里好好地亲我。我常常在做梦,梦见我爸爸和我妈妈两个人笑着向我走来,他们对我说,铃子,我们来接你回家。我做这样的梦有好几年了,可是每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躺在阿婆怀里,听她给我唱那些很老很老的儿歌。唉,我多希望我自己天天活在梦里面,那样我就可以天天和我爸爸妈妈见面了,那该有多好。”

    她语音婉转娇柔,娓娓道来,悦耳动听,七七听得如醉如痴,心里生出重重失落。

    铃子又接着道:“可是我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我从来都没有听到我妈妈跟我说过话,有时候我就想,哪怕就是她只跟我说一两句也是好的呀,就算是骂我,我也不在乎。我至少可以听到她说话声音好不好听。不过我想自己也是多余的,我妈妈的声音一定很好听,用不着我来胡思乱想。我爸爸现在过得也一定很好,用不着我来瞎操心。可是,可是他怎么都不来看看我呢?哪怕只是稍微地瞥我一两眼,我也会心满意足的。我常常问老天爷为什么,可是老天爷不回答我。阿婆说我如果多做善事,老天爷会被我的诚意打动的。于是我就天天去救些小动物,像蚂蚁啦,蚊子啦,我看到它们有什么困难,总是会帮它们一把,其实,我也不是天生好心肠,我想我这样做,迟早有一天老天爷会看见的,那时候它就会把我的爸爸妈妈还给我了,你说对不对?”

    七七听得荡气回肠,回过神来忙道:“很对,很对!”

    其实铃子也不是真的向七七征求意见,她只是找了一个倾诉的对象,将满腹苦水倒出来罢了。听七七这样一说,铃子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只是始终不改的,是她眼里弥漫的淡淡哀愁,仿佛一轮满月,笼罩了浩渺的云气。

    七七的心,像被谁一把揪了起来,疼得厉害。

    铃子略带沙哑的歌声在耳旁轻轻地响了起来:

    那一片云呀,有没有家,我多想变成它,飞过天涯。

    那一片云呀,飘啊摇啊,我真想问问它,何时到家……

    恍似一缕轻烟,腾空而起,扶摇直上,轻轻易易地击穿天边游荡的白云,缠绕在天国里灵魂的最深处。

    “这首歌是谁教你的?”

    铃子摇摇头,“没有谁教我,我自己编的,好听吗?”

    “好听,好听!”七七忙不迭地回答。

    铃子笑了,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云彩真可怜。”

    你也很可怜。七七在心里默默地说。

(https://www.tbxsvv.cc/html/35/35595/9470825.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