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3）
七七终于要上学了，这让他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可以见到更多的小伙伴，害怕的是老师太凶。据听说，他要去的学校有一个恐怖的规定，只要一次考试成绩不好，老师就会把你关进一间又黑又小的屋子，四个老师分占四角，对着你轮流猛踢。
这听起来煞是恐怖，但却是确有其实的，相邻的蓝峒村三年级的史小龙，据说就是这样被踢了个鼻青脸肿。史小龙的爸爸史太龙，是这一带有名的地痞恶霸，他听闻此事，带了一十六个人跑到学校，揪出踢他儿子的四个老师，十六个人分成四组，每组四人，分占东西南北四方，将那几个老师放在中间，踢得他们头破血流。最后还一副公正无私的模样说，你们踢得我儿子鼻青脸肿，我踢得你们头破血流，咱们两下扯平，互不亏欠。
老师们敢怒不敢言，他妈的，鼻青脸肿和头破血流是一个概念么？
然而只好忍着。
七七没有这样势力庞大的老爸，他又害怕天天顶着一张肿脸去上学会被人笑话，就躲在家里，任凭父母怎么劝也不去学校。
可是当菱角出现在他家门口的时候，他的所有的疑惑、恐慌、不安、惧怕统统抛到九宵云外去了，他打定主意不顾一切地要去上学了。
菱角的两只冲天小辫已经整整齐齐地梳了下来，并排搭在肩膀上，走路时会一跳一跳的，像两条乌溜溜的泥鳅。不过，七七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泥鳅。
她穿着蓝底碎花的裙子，脚上踏着一双塑料凉鞋，背上挎着崭新的书包，眉目如画，笑靥如花。她站在七七家门口，脆生生地喊道：“七七，跟我一起，上学去吧。”
七七跑出来一瞧，顿时傻了眼，惊为天人，同时自惭形秽。他灰头土脑地跑回家，哭着闹着要妈妈给他买了一套新衣服和一双新鞋子，又买了一个新书包。于是高高兴兴地和菱角一起上学去了。
学校建在一个叫月亮坡的地方，前临碧水，后依青山，周围遍布农田，环境很是优美。
月亮坡在梨叶村的后山上，七七要去上学，只有跨过碧河。碧河流经梨叶村两里远的一个山中，河道很窄，水流很深却不很急，梨叶村人在那里搭建了一座小桥，小桥只是四根光溜溜的木头，走在上面让人胆战心惊的。
（14）
七七和菱角手拉着手，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过了桥。菱角松了一口气，拍着手道：“啊，刚才真是好险，差点儿就摔下去了，你怕不怕？”
七七说：“我？我当然——当然不怕！”
菱角嘻嘻笑道：“骗谁？你撒谎呢，刚才你拉着我的手的时候，手抖得跟什么似的。哦，对了，就跟筛糠一个样儿。”
见自己的谎言被揭穿，七七又羞又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地缝没找着，他扭过头就走。
菱角蹬蹬蹬地跑上来，叫道：“喂，你别走，你这只说话不算话的臭小狗。”
“谁是臭小狗了？”
“就是你！”菱角气乎乎地，“咱俩拉过勾勾的，你不理我，就是小狗。小狗小狗臭小狗！”
“小狗”七七转过身来，皱着眉头苦着脸扁着嘴，等菱角眉花眼笑地一蹦一跳地走过来，然后两个孩子继续并肩同行。
翻过一个山头，远远地看到几排红砖青瓦的房屋，房屋前一支高高的旗杆，旗杆上挂着一面飘扬的红旗。房屋四周一圈围墙，刷着白色的石灰，好像写着一行大字。
不过七七和菱角却一个字也不认识。七七看着红旗，心想这就是那传说中的五星红旗了，那眼前的就是学校了。
七七心中蓦地升起一个模糊的影象，他说：“这地方我好象来过的。”
菱角咯咯笑道：“又吹牛了，是做梦来过的吧，牛皮大王！”
七七挺坚决地说：“不，是真的。”
那是他四岁那年，他第一次听大人说月亮坡这名字，便问那是什么地方。大人们骗他说那是个很美妙的地方，在那个地方可以捉住月亮让它陪你睡觉。七七不想让月亮陪他睡觉，但他想捉住月亮，问它怎么会有时缺有时圆呢。然后求月亮将变幻圆缺的事教给他，那他就可以一身两用，一半在这儿，一半在那儿了，那可有多好玩儿。
他一个人跑到河边，央求那撑船的老艄公载他过河。老艄公见他是个小孩，晓得他没钱，便死活不肯，还是后来七七将家里煮的骨头偷偷拿来送给他，老艄公才勉强答应。
七七跑到这个地方，孤零零地坐在山坡上一直等到月亮从东方升起。他就跑啊跑，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去追月亮。可是月亮很调皮，七七追，它便向前跑，七七不跑了，它也停下来了，但总和七七的距离有那么一大截，够不到，摸不着。七七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朝月亮大声喊道：“喂，月亮，你再不下来，我就不理你了，我不跟你玩了，我要走了。”说着转身装作要走，偷偷地回过头来看了月亮一眼，月亮还是在他身后不远，一动也不动的，像个白玉做的大盘子。
七七又累又饿，坐在山坡上的乱石中间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呆呆地看着月亮，月亮也看着他，后来他困了，迷迷糊糊地想要睡觉，四处转悠却怎么也找不着回家的路。山里的夜枭呱呱地叫得格外起劲，一声一声的听得七七汗毛倒竖。
昏昏沉沉中见到一线光明，他便顺着摸了过去。来到一幢房子前，咚咚咚地使劲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姑娘领他进屋，让他吃了些饭，然后细细地问他。四岁的七七脑子里完全乱了，不着边际地胡乱说了一遍，听得那姑娘不明所以，只好暂时安顿他睡下来。后来，七七的父母带了梨叶村的人打着灯笼火把，漫山遍野地找，寻到姑娘住处，拎着他耳朵将他提了回来。
在那晚冰凉的月色中，七七隐隐觉得只有那位漂亮姐姐温柔的话语，才是他幼小心灵的唯一慰藉，其他的，殊不足道。
（15）
一大群的小学生，蹦蹦跳跳地跑向学校大门，菱角一拉七七的手，“我们也下去吧。”两个孩子一路顺着山坡飞奔而下。
山坡上的浮草开出伶仃的花，星星一样点缀着，跑了一阵，菱角忽然停下来，说：“你看，这儿的花儿真好看，咱们来摘几朵吧。”
七七有些不耐烦，说：“要摘你摘，我可走了啊。”
菱角不依不饶，“你就等我一会儿嘛，就一小会儿，好不好？我很快的，嗯？”
七七点点头，找了块青色的大石头坐下，看着菱角像一只蝴蝶般飞这儿飞那儿的，看得他眼睛都花了。早晨的阳光斜斜地从山坡后面射过来，清风微微地吹，熏人沉醉。不知不觉七七又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梦中觉得有人在揪自己的鼻子，他醒了过来，定睛一瞧，正是菱角，手里举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花，脸上沾着晶莹的水珠，想是刚才在山里的小溪水中洗过的。
菱角刮脸羞他：“瞌睡鬼，总睡不够。”又将那一大把花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看，好不好看？嗯？好不好看？”
七七心说是很好看，可没你好看。但这句话怎么也不敢说出口。菱角见他不说话，急了，推了他一把说：“你快说呀，真急死人了。快说，好不好看？”
七七忙说：“好看，好看。”
菱角笑脸盈盈，把脸凑过来说：“那你帮我戴上。”
七七哦了一声，接过花，心下却颇为踌躇，他实在不知道该把花插在哪儿。菱角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儿啊，真笨死了。”七七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将菱角编的好好的辫子一点一点拆散了，又胡乱地插些花在上面，把菱角弄得像个小巫婆。菱角浑然不觉，拍手唱歌：“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箩筐……”等她兴高采烈地跑到溪水旁边，临水一瞧，歌声变成了哭声，笑脸换成了苦瓜脸。
七七心里愧疚不已，忙说：“你别哭了，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菱角不听劝，依旧哭个不停，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七七一左一右，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说：“我给你道歉啦，这还不行么？”
菱角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就不行！你得赔我头发，哼，就不理你。”
七七愁眉苦脸，“我又没长你那么长的头发，怎么赔给你啊，要不，我来帮你编好吧。”
菱角当然不信：“你会编？”
七七心说，大人们都说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毛么，我马马虎虎给你弄弄算了，能见人也就成了。他抓着菱角的头发，又摸了摸自己短不盈寸的头发茬子，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我怎么没长这么好的头发呢？
七七苦心孤诣地编好后，菱角用手摸了摸，对着溪水一照，哇地一声又哭出来了。原来七七将她的头发弄得根根倒竖，简直像个小鸟窝，整个一副飞天小魔女的模样，哪还有半分先前的温顺可人？
她索性愈加任性，抓住七七的书包，甩进了溪水里，书包顺水向下漂去，七七一跺脚，再也顾不上她，拔腿准备去追。菱角一把扯住他，“你不能走，你要背我下去。”
七七央求道：“小姑奶奶，你饶了我好不好？”
“不好。”
七七眼看书包就要没影；只得背起她，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菱角趴在他背上，大叫：“驾、驾！烦恼早丢到九宵云外去了。
溪水在学校门前注入碧河，等七七截到书包时，恰巧跑到学校门前，菱角笑道：“没想到你这只小狗有时候还能当小马用，真好玩。”她慢吞吞地爬下七七的背时，摸了摸头发，又哇哇大哭起来，七七不知所措地在一旁站着。
哭声惊动了在校门口迎接小朋友的女老师，她跑过来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了啊？”
菱角用手一指七七：“他欺负我，还把我的头发弄乱了。”
七七低着头，满面羞惭。
女老师摸了摸七七的脑袋，“你是男孩子，怎么可以欺负女孩子呢？下次不许了啊。”
七七抬起头来，眼睛一亮，这不是那天晚上的那位大姐姐吗？七七说：“姐姐，你认得我吗？”
女老师笑道：“哟，嘴儿可真甜，不过，我可不是你姐姐，以后你要叫我老师，明白吗？”
七七点点头，心里却老大的不乐意，大姐姐好像不认识他了，她怎么可以不认识他呢？
女老师将菱角弄乱的头发梳理好，重新给她编了两根小辫。七七觉得她编的比菱角先前的还要好看，菱角笑脸如花，仰起头问道：“老师，你真好，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老师说：“我叫杨绿，你们以后叫我杨老师就可以了。”
杨绿，七七想，这真是个好名字，和青梨大哥，白苓姐姐的名字一样好听。
杨绿一手拉了菱角一手拉了七七，说：“咱们去见见新同学吧，大家都互相认识认识，好不好？”
菱角欢声叫道：“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去看看了，老师，咱们快去吧。”
七七想说“不好”，但一想这是杨绿老师的提议，就想，凡是杨老师说的，我都听她的就是了，凡是这个臭菱角说的，我不理她就是了。看她能把我怎么样。
校门旁两株繁茂的桂树，正开出热烈的花，整个校园浮在浓烈馥郁的香气中。
菱角和七七在校园里到处乱逛，对一切都感到陌生而好奇。蹁跹的蝴蝶停留在晃荡的秋千上，斑驳的围墙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青草渲染了房前屋后每一处荒凉的角落，历经几百年阳光雨露的老榕树下活跃着一队队永远繁忙的蚂蚁……
这些简单的意象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一直定格在七七的脑海里，很多年以后在残酷生活侵蚀下早已千疮百孔的他，依旧会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翻拣出这些早已潮湿发霉的记忆，小心翼翼地晾晒，直到它们重新拥有阳光的味道。
阳光的味道，是多么温暖而又亲切的味道。
后来，七七知道，杨绿老师是一个才艺双全的老师，她的歌唱得非常好听，梨叶村的人们称她为“吉鸟”
不过，那是次年春天桃花节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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