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素蜡摇红,烛影阑珊。空旷的大殿上静悄悄地,仿佛天地万物都归于死寂,凝滞不前。幽暗中但见一个人影轻轻闪过,快步走到烛台前,随即一股诡秘的冷香便充塞于大殿之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味。忽听背后一人冷冷道:“你在做什么?!”那女子手一颤,烛台应声而落……
影影绰绰的烛光下,一名青衣少女痴立窗前,屋外凉夜如水,清月似磐,一枝红杏落在了窗台上,落在了这静默的满园春色中。
周韵清的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伤感。恍惚间仿佛杏花深处走来一个影儿:淡白的衫子,倜傥的风姿……她那苍白的脸庞上不自禁地露出温柔的笑意,虽然只是这浅浅地一笑却胜过了千言万语——那个让她梦魂萦绕,柔肠百转的人此刻又在哪儿?是否也在某一天涯芳草处念着她?
“吱呀”一声竹门被推开了,周韵清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回头看去,一名中年男子已快步走了进来。余玄青,天蚕门主,正是他!但见他年岁已自不轻,可面容仍是十分俊美,长衫素布,清眉朗目,虽不着一字却尽得风流。俨然便是个落拓清雅的魏晋子弟,哪有半分江湖枭雄的影子。
周韵清“哼”地一声,背转身子,冷冷道:“要杀便杀,悉听尊便!”
余玄青缓缓道:“我若要杀你,又何须等到今日?眼下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若照实说了我自会放你一条生路。”
周韵清冷笑道:“要问就问,我这条命早已不在乎了。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余玄青微微一哂,也不生气,只是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怔怔出神,半晌方才说道:“纪莫邪是你什么人?你既然能想到用‘念奴娇’来害我,想必定是与她有番渊源。”
周韵清暗吃一惊,随即冷然道:“你倒还记得她?”
余玄青沉吟不语,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仿佛如在梦中自言自语道:“我怎会忘了她呢?唉,莫邪,莫邪你还好么?”月影轻流,花落尘泥,他忆起了二十年前的浣花溪,那个黛颜如花的好女子。
……
“那年的冬天似乎特别的漫长,已是三月天气,但川岭古道上仍是大雪纷飞的景象。这日我奉师命前往成都诛杀一名贼子,孰料激斗中竟中了那人的暗算,身受重伤。我勉力又行了一段路程,终因失血过多晕倒在地。待我醒转之时,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暖阁之内,墙壁四周尽皆摆满了各式宝剑,做工甚是精巧。我心中一阵糊涂,正要坐起身子,却瞧见一名红装女郎悄步走来,看模样儿约莫十**岁,鹅脸蛋儿,一双乌黑的眸子又圆又亮,容色极是娇柔甜美。我素喜流连烟花之地,身边的女子多不胜数,但如她这般未谙世事的姑娘倒是头一次碰见。她告诉我她姓纪叫莫邪,此处乃是浣花溪。莫邪,莫邪,我不觉有些奇怪似她这般温宛的姑娘为何要取一个如此霸气的名字。”
“我曾问过她,既然醉心于铸剑那为何不给自己铸造一把当世无双的好剑?她说剑虽锋利但戾气太重,故而她从不使剑只是以指为剑罢了。‘以指为剑’我很好奇,她告诉我那叫‘浣花剑’一个很美的名儿。”说到这儿余玄青的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微笑,周韵清心头一颤,这些年来她从未见过师父笑得这么真切,那神情中分明饱含着深沉的眷恋。
桃开如霞,莫邪的脸也如这盛开的桃花般娇艳无邪,但见她拈花轻弹,片片花瓣宛如一道剑气划破春风……
“我还记得那天,她带我来到绿萝山下望着崖顶的那朵‘冰绡花’告诉我说,要铸造一把绝世好剑必须用此花来试炼。只是这花七十年才盛开一次,过了春天便即凋落,且又生逢绝顶,常人实难登足。我很奇怪,既然她不用剑,那能否炼成绝世好剑对她来说又有何意义呢?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便是铸剑世家金缕门的弟子,其门人素以铸剑为己任,却也从不以剑伤人。但凡剑一炼成立即封于铸剑庐内,以免落如贼人之手,遗祸江湖。这是她们的门规,历代如此不能违背。”
“绿萝山地势险峻,可那天也不知为什么,我居然凭着一身气力攀上崖顶为她折了这朵冰绡花。冰绡花落在了莫邪的怀里,而她却留在了我的心里。”他的神色竟是如此的温柔,说到缠绵之处亦是旁若无人。
云钗委地,滑落一络如瀑的青丝,茜纱窗下是美人如媚的秋波。红烛盈盈仿佛也在倾吐着无限的情愫,撩拨着彼此心头的爱恋……
“我曾想过就此老死在这温柔乡中再也不问江湖世事,可是我余玄青又怎会甘愿让一个女子羁绊终身?我还有我的大业,我的荣耀。宝剑终于炼成了,而我也将离开浣花溪回到属于我的江湖中去。那天夜里我偷偷来到铸剑庐,带上宝剑正要离开,却发现莫邪正站在我的身后。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她那绝望悲伤的神情,唉,到底在她心里我始终及不上这把宝剑。虽是不愿意,但我们还是交手了。平素她从不使剑,可那天她的手中分明捏着一柄犀利的寒剑,自那一刻起我便明白我们已成陌路。‘浣花剑’不再温柔,换来的而是彻骨的怨恨。”
桃花飞落,美人的眼角落下一滴红泪!
余玄青叹了口气幽幽道:“这些年来,我身边有过很多女人但她们只是我的玩物罢了。我心里唯一念着的只有莫邪,也只有她才能让我感到真正的快乐。”
周韵清道:“可惜纵然你多么爱她,但在你心里她始终及不上你的权位,你的霸业。说到底她只是你手中的一个牺牲品罢了。”余玄青的脸色有些苍白,可依然坚定道:“江湖、美人两者间我只能选择江湖,温柔乡只会成为我的英雄冢。我不能毁了自己!”
周韵清惨然一笑,心中竟是说不出的憋闷,她忽然想起余问书“江湖和红颜之间,他会选择哪一个呢?”
天蚕门终于到了,余问书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似乎冥冥中已经预示着一场悲剧将要展开,而任谁也无法摆脱宿命的纠缠,注定要沦为这宿世恩怨中的牺牲者。
暮色下,天蚕门的那面大旗依然凭地刺眼,仿佛是一张狰狞的笑脸,俯视着人世间贪嗔爱憎。余问书望着天边的那轮圆月喃喃道:“这些年我一直不敢踏足此地,如今是该了结恩怨的时候。”说着纵身一跃,上了屋顶。环顾四周,眼前的景物依旧,可人事却已全非,他不禁心口一阵酸楚,低声道:“娘,孩儿回来了,你听到了么?”凉风轻拂,月影下,庭院中的那株玉兰树婆娑起舞,散发着缕缕沁人的幽香,却是如此的惆怅、寂寥。
“十年人事几番萧索啊!”余问书叹了口气径自向西首走去。没多久便来到了一座小屋前。透过薄薄的月光依稀可见窗纱内那个清瘦的剪影,茕茕孑立,凭自无语,不是周韵清还会是谁?
“莫邪!”余玄青刚跨出一步,脚便缩了回来,神情漠然道:“你终于来了。”
“不错,我等了二十年为的就是这一天。”纪莫邪轻轻摘下面纱,额前的那道疤痕触目惊心,二十多年的光景过去了,红颜已老,曾经的如花女儿眼下却是如此的沧桑逼仄。
余玄青看着她那憔悴的容颜,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了,我老了,你……你也老了。”他知道纪莫邪素来爱惜自己的容颜,虽说青春易逝,但见到她这般模样,心还是不由地抽搐了一下。
纪莫邪凄凉一笑,眼角的皱纹越发多了,“怎么?没想到我已经变成了个老婆子?嘿嘿,这些可都是拜你所赐啊!”
余玄青的嘴角微微一动,欲言又止。忽觉眼前红光闪动,似乎有千把利剑激射而来,急忙闪身避开,但脸上仍是被划了一道口子。
只见纪莫邪手捻桃花,悄立风中,宛然便是当年那个拈花微笑的好女子,只是眉宇间的神情却已大大不同了。余玄青嘶哑着嗓子,苦涩道:“你要我的命?”纪莫邪冷冷一笑,一字一顿道:“我不止要你的命!”话音刚落,又有几片桃花瓣向四处飞射,八名天蚕门弟子应声而倒。手法之快,有如鬼魅!
余玄青不觉脸上变色,道:“你我到底相爱一场!何苦老来还要拼斗一场,毁了当年的情份?”
“情份?”纪莫邪猛地一阵狂笑,泪水潸然而下,凄然道:“你我的情份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断绝了!你当年刺我的那一剑,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的!”
余玄青叹道:“当年我也是情势所逼,为了拿到炽炎剑,惟有出此下策。毕竟那剑是你师门的圣物……”
“是么?还是你心中根本就不相信我爱你远远胜过一切!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毕生只为贪图权势?!嘿嘿,你错了!倘若当年你肯对我实言相告,纵然是师门戒律,我也可以弃之不顾。炽炎剑对于一个毫无欲念的人来说,那不过是废铁一块,又有何用?可惜我看错了人!”说到这儿纪莫邪的眼中已没了泪水,而是幻化做了深入骨髓的恨意。当爱到了尽头泪也就干枯了,有时候爱一个人比恨一个人更痛苦。
余玄青被她一语中第,脸色登时惨白,大叫道:“你……你胡说!你这是自欺欺人!”
纪莫邪道:“是你自欺欺人!你一直以为你对我的爱是无可比拟的。不错,也许曾经是这样的,但在权欲面前你对我的感情就显得脆弱不堪。我只是一个小女子,炽炎剑这个天下无匹的神兵利器却能让你披靡江湖。可笑我纪莫邪的一腔痴情竟然还抵不上一把剑!”
余玄青的面庞不由剧烈地抽搐起来,羞愤、恼恨、怨毒百般滋味交集于心。只听他沉然道:“莫邪,你可别怪……”这个“我”字尚未出口,纪莫邪顿觉小腹一阵剧痛,半柄长剑已没入她腹中了。余玄青痛苦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逼我!我余玄青不想做个负心人尤其是对你!可是你却要逼我把炽炎剑刺入我最心爱人的身上!难道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么?!”纪莫邪身子一斜,轻轻倒在了他的怀里,鲜血沾满了白色的衣裙,宛若浣花溪畔的桃花,鲜妍柔媚,“这是你……你最后一次抱……抱我了,我要你亲……亲我一下就和二十年前那个晚上一样……”
“莫邪……”余玄青搂的更紧了,二十年前那个定情的夜晚依然历历在目,红玉香消,冰肌轻透,两番柔情缱绻,美人的话语如慕如诉……他俯下身子深深地吻了一下怀中的那个女子,忽然他感到胸口一痛,似有万把钢刀钻来,大惊道:“你嘴上有毒?”
纪莫邪哈哈大笑道:“余玄青到底还是我赢了!我让清儿在烛台中点下‘念奴娇’为的只是引你服下‘盼郎归’来解毒。你不是一直想研制出天下第一奇毒‘怨王孙’么?好!如今我就告诉你秘方,就是……”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余玄青凑近道:“是什么?”纪莫邪道:“你还记得那朵冰绡花么?其实当年我炼剑的时候还剩了半朵,没想到今日却派上了用场。真乃天意,当年你亲手为我摘下这朵花,今日却要因它而死,可不是因果循环么?”
余玄青颤声道:“你是说‘盼郎归’加上冰绡花就可炼成‘怨王孙’?你,你好狠的心啊!我——”“怨王孙”的毒液迅速在他周身扩散,逐渐渗入到了脏腑、骨髓、心脉里。余玄青只觉剧痛难当,忍不住在地上厮滚,呻吟起来,往日的风度和威严早就消失殆尽了。
纪莫邪冷笑一声,颤颤巍巍地走到烛台前一把将它推翻,火苗点燃了红色的纱帐、柱子、窗格,大殿上霎时一片殷红。
余玄青惊怒道:“你要做什么?你要……”
纪莫邪充耳不闻,自言自语道:“你看,这火烧得多旺啊!红红的一片,多像洞房花烛的景象。”说着伸出手去,任由火星落在她的衣袖上。朱颜如酡,美到极处也凄到了极处。余玄青歇斯底里地叫道:“你这个疯子,疯子!”纪莫邪淡淡道:“我是疯了,你也疯了。我被仇恨折磨了二十年,而你也被权欲困住了一生。咱们死了,岂不干净?”说着便要将腹中的长剑拔出。
却听屋外一人大叫道:“姑姑!”随即一个纤瘦的身影冲了进来。纪莫邪惊道:“清儿,你来这儿做什么?快离开!”周韵清哭道:“我不走,我要守在姑姑的身边!”纪莫邪心头一酸,望着眼前这个消瘦的小徒儿,自觉亏欠良多。她抚了抚周韵清的面颊,柔声道:“清儿,你走吧。姑姑……姑姑好累该歇一歇了。”
周韵清垂泪道:“你走了我怎么办?我孤零零的一个儿该何去何从?”
“你……”纪莫邪感觉力气在一点一点的消逝,她勉力从怀中取出一支凤钗,道:“你……你拿着这个去找……去找摘星阁的公孙阁主,他知道……知道你的身世……”
周韵清惊疑道:“他?这和他有什么关系?”纪莫邪摇摇头道:“我这一生做了很多错事,可从不后悔。唯一觉得亏欠的人就是…就是你,我……”凤钗落地,她的眼睛失去了神采。
火势越烧越旺,周韵清却浑然不觉。姑姑死了,这个这些年来一直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信念没了。周韵清觉得心头空荡荡的,仿佛天地间只留下了她一人,是如此的孤独岑寂。忽听一个微弱的声音叫道:“清儿,救救我,救救为师!”周韵清回头看去,只见余玄青正委琐地匍匐在地,犹如一只垂死挣扎的困兽,苟延残喘。心中一软,问道:“你想怎样?”余玄青道:“给我‘怨王孙’的解药!”周韵清摇头道:“‘怨王孙’无药可解。”余玄青强笑道:“哼,你别忘了你身上‘黄泉水’的毒还没解呢!你若不交出解药,我也不会让你活下去!”
周韵清叹道:“师父,你风光了那么多年也够了。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余玄青惨然道:“这些年来,我弑杀恩师、夺人妻子、血洗各大门派、甚至背叛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为的就是能够完成霸业,现在功业未成,华厦将倾,难道真是时不我予!”
周韵清道:“权力往往使人迷惑心智。可笑世人却偏偏泥沼深陷,不愿自拔。”隐隐的只听得远处传来余问书的叫唤,微笑道:“此生能识得他我亦无憾!死又有何惧?师父你保重吧。”说罢便向屋外走去。
烈焰翻飞,顷刻间就吞噬了整座大殿,余玄青“时不我予”的叫声回荡在夜空中显得分外凄厉。这对生生死死纠缠了二十年的恋人终于在这个星沉月落的夜晚走到了一起,抑或只有如此他们才能毫无顾忌地厮守永世,没有背叛,没有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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