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记得叶红的脸有病态的嫣红,
我记得树梢上那朵令人惊艳的花——可惜那已经是冬季了。
片片白雪缓缓飘落,停在红艳的梅花瓣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我靠着一株苍老虬曲的红梅,看向最高的枝头上那朵令人惊艳的花,它像极了叶红苍白的脸因剧烈的咳嗽而浮起的那抹病态的嫣红,可惜如今已是冬季了,而叶红早在红叶飘散的季节逝去……
我拿起一坛陈年女儿红,拍开泥封仰头痛饮,若是叶红在一旁看到我这般放弃原有的斯文而以他特有的张狂架势喝酒,面上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我轻笑,将残余的半坛酒液缓缓倾倒于梅树之下。叶红,这酒你可合你口味?
摩挲着梅树枯朽粗糙的枝干,我不禁感叹如此丑陋的枝竟能绽出如此美丽的花,今年的红梅开得格外娇艳,许是吸取了叶红的精魂吧……
※※※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雪天,我也是在这株梅树下赏花,瘦弱的少年着一袭张狂的红衣,在风雪中鲜艳夺目,他忽然闯进庄来指着我嚣张地道:“你,陪我练刀!”
少年的肤色极其苍白,薄薄的唇泛着淡淡的青紫,带着一种病态的美感,可那漆黑的双瞳却亮得骇人,羸弱的身体站得笔直,像一杆急待饮血的寒枪,宽大的红衣迎着寒风猎猎飞舞,整个人散发着张狂的气息,竟透着妖异之感。
我愕然失神,但很快便露出平时习惯性的温和笑意:“这位少侠恐怕要失望了,区区只是一介书生,即便想陪您练刀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他愣了愣,气势顿时弱了些,却还是狂傲得紧:“我不管,这附近只这儿有人烟,我就要你陪我练刀!”
真是个别扭的孩子,我强忍着笑意文绉绉地探问:“敢问少侠高姓大名?从何处来?来者是客,这天寒地冻的,少侠衣衫单薄,不如先入前厅饮杯暖茶,你我促膝言欢可好?”
少年从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却还是细致地答了话:“我从枫叶山庄来,这座山上除了我家就只有你这个落梅山庄,这场该死的大雪把山路封了,我只能来这里找个活人陪我练刀,没想到这么倒霉碰上个酸掉牙的书生。至于我的姓名,你总该知道问别人之前要先表明自己的身份吧。”
枫叶山庄?那可是多年的老邻居了。虽说一山不容二虎,这山上却同时建了两座山庄,不过枫叶山庄是武林世家,而我落梅山庄则是书香门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几十年来倒也相安无事,不想今日却被一个莽撞少年破了惯例,想来他该是枫叶山庄的少庄主吧。
我陪着笑一揖到地:“区区不才,正是这落梅山庄的庄主梅清,敢问少侠是?”
“梅青?还青梅咧,哈哈,好像是女人的名字!我叫叶红,是枫叶山庄的庄主,既然来了,我也不想白跑一趟,就陪你喝会儿茶好了!”少年大笑着走向前厅,我也跟着笑了。
“叶红?可真是个伟岸豪侠的好名字啊!可惜我叫梅清,是清风的清,而不是青梅的青。若早知道能在今日有幸遇到红兄,当初一定要把那个清字的水旁去掉的,青红相映倒也凑趣,不是吗?”我快步跟在他身边,一本正经地说着。
“你!”叶红忽然停了下来,长挑的剑眉竖进鬓间,显是怒了,“你这个酸书生也配嘲笑我的名字吗?”
“哈哈,不敢不敢,区区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绕过他继续向温暖的前厅走去。
“慢着!”他突然出声喝住了我,张狂中带着几分怒意和嘲讽,“梅兄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叶某险些看走了眼,单凭你这踏雪无痕的轻功便可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看来今日没有白来,叶某定要领教一下梅兄的高招了!请吧!”
“锵——”兵刃出鞘的声音在身后铿然响起,我没有回头也知道这是把神兵利器,它散发出的戾气在我的脖颈间激起一片颤栗。
刚才实在是大意了,居然被人看出破绽,我苦笑着平静心绪,缓缓道:“今日你我初见,应该坐下来赏雪吟诗才不辜负这场好雪,怎可舞刀弄枪让杀伐之气坏了如此难得的景致呢?”
“废话少说!看刀——”身后杀气大盛,看来今日一战在所难免了。
我无声地叹息,转过身来,便看到一片绵密的刀光夹着飞雪笼罩过来,白亮的刀,白亮的雪,倒也别有一番的美感。
没想到叶红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刀法倒已练得炉火纯青,此时攻来不仅刀刀犀利至极,更难得的是攻击时刀势急速变换,所有的破绽都是稍纵即逝,好一招以攻为守!
我只守不攻,将轻身功夫运到极致,迅捷地左闪右避,循循流转的内力令身上的白衣充盈鼓起。我只盼他知难而退,毕竟师傅一直告诫我江湖险恶万不可随意涉足,我曾立誓非到逼不得已绝不轻易出手。
“好你个狂妄小子,竟敢这般轻视于我!既然如此叶某也不必再刀下留情,你若再不出手,可就要成为天涯刀下的亡魂了!”叶红语声犀利,似极了他的刀意,此时动了真火,刀势更盛,割得我遍体生寒。
他的刀变得更快,我的身法渐渐不及躲闪。一不留神,左肩护体真气露出一点破绽,叶红刀势胜电,又身经数战,怎会放过这绝佳机会?只觉肩上一凉,**遂袭,一道血痕出现在我的左肩之上,鲜血缓缓渗透衣衫。我已被沉重的压迫感逼得走投无路,死亡的阴影在那雪亮的刀光中逐渐逼近。
真不明白这些江湖人士,我与叶红不过是初次见面,无怨无仇,本以为他只是小孩子心性争强好胜,没想到竟真要取我性命!
不得已,我右手扣于腰间,一道锐利无比的剑气激射而出,耀眼的白光只一闪便迅速隐没,如流星划过,仿佛从未出现,周围的空气似被凝住了,没有一丝风,连雪也似停了,邻近的花枝齐齐颤动了一下,几片娇弱的花瓣脱离了花萼徐徐飘落,其间还夹杂了一缕青丝。
静……
“我竟然败了。”叶红抚着被削去一片的鬓角涩然道,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不甘,精光内蕴的眼打量了我许久,最终却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我太轻敌了,没料到会遇到梅庄主此等高手,但既然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动手吧!”说完大义凛然地闭上双眼,却仍是狂傲不减。
我苦笑:“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为何要杀你?在外面战了许久,一起进屋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叶红蓦地睁开眼,难以置信的神色更盛,少年本就清锐的嗓音陡然拔高,几乎是尖叫出来:“你难道不明白江湖的规矩吗?败了就是死!你今日若不杀我,不怕我将来回来报复吗?”
“哈哈!小小年纪就江湖江湖的挂在嘴边,你知道什么是江湖吗?”我笑着去拉他,“走吧,一起喝杯茶,不要总是喊打喊杀的,大家和和气气地说话,化敌为友不好吗?啊哟,这话不对,你我本来就没有仇怨,何来化敌之说?不过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叶红戒备地躲了一下,却没有躲过,只好任命般地任我拉着走:“罢了,反正你已经赢了我,要耍什么花招,我奉陪就是了,大不了赔上一条命!”
我将他安置在我左手边的座位上,吩咐下人上了两盏新沏的碧螺春,细品了一口缓缓道:“你也不要再绷着身子了,不累么?喝茶吧。”见他仍是不动,我不由叹道,“怕我下毒吗?唉,小小年纪戒心就这么重,什么杀啊命啊说得那么顺口,江湖有什么好的?”
叶红盯了我半晌,终于拿起手边的茶盏呡了一口,却又皱着眉头放下了:“淡出鸟来的茶有什么好喝的?堂堂七尺男儿自然该大碗喝酒才够快意!”
虽然不赞同他的观点,但怠慢客人不是我落梅山庄的待客之道,我吩咐下去,很快便有人送来一坛陈年女儿红和一套烧酒用的酒具。
我将酒倒入白玉的酒壶,慢条斯理地温酒,却见叶红已捧着酒坛仰头直灌下去。我不禁摇头,这孩子还真是够狂,江湖习气也太重了些。
“哈哈,庄主果然慷慨,这可是二十年陈的女儿红,正是叶某的最爱,多谢款待了,咳咳咳……”
叶红骤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只见他原本苍白的脸浮起艳丽的血色,身体抖得犹如风中的残叶,似是要把肺也咳了出来。
我忙帮他抚背顺气,责怪道:“谁让你喝那么急,呛到了吧?”
待他缓过气来,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反驳我:“我从小到大不知这样喝过多少坛酒,怎么可能呛到?刚才不过是老毛病犯了而已。”说罢举起坛子又要灌酒,我忙伸手拦住了他。
“你……还是不要喝了吧……”我一时竟觉无话可劝,平时那些大道理都不知藏哪儿去了,无论谁看到他病态的样子都能知道他身有沉疴,可他竟如此不知爱惜身体!
“呵呵,很久没人关心过我的身体了,就连我自己也不曾……”他苦笑着放下酒坛,身上的嚣张气息一时柔和下来。
“你这样胡来,你的家人难道不管你?”我奇道,话刚一出口便追悔莫及,他自称枫叶山庄庄主,想来家里的长辈已不在了吧。
叶红缓缓地摇头,仍是苦笑着,轻叹了一口气,问:“你可愿听个故事?”
我点了点头,他的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说出来也好。`
“我从来没见过我爹,他在我出世之前就死了,他当时是名震江湖的刀圣叶雨轻,比武决斗的拜帖从没断过,爹总是挑一些颇负盛名的人比试,未曾一败,直到遇到了霸刀张响天,战败身死,得知这个消息时娘正怀着八个月的我,心情激荡之下动了胎气早产了。我生来便心肺不足,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不如活得肆意一些,也算在人间痛快一回,庄里的人更是对我千依百顺。从我记事起,娘便每日以泪洗面,一直告诉我要给爹报仇重振枫叶山庄威名,我是枫叶山庄的独子,这个担子我必须承担,于是我每日苦练家传的枫影刀法,只盼能在江湖上重振我叶家刀圣的盛名。待我刀法有所成就,娘却含恨而终了,她临终前仍念念不忘盼我替爹报仇雪耻,霸刀张响天的江湖地位极高,无名小卒的挑战他根本不会理睬,我只好四处挑战以赚取名望,至今已挑战过二十五位高手,从未败过,不想今日竟败了,而且是……咳咳……一败涂地……咳咳咳……”
我递上茶水,顺势握住他的脉门暗暗运功助他调息,终于平息了他的剧咳。我感伤他可怜的身世,重重地叹了口气。
叶红见我叹息,不由问道:“梅庄主看起来年纪不大,竟已是庄主了,难道你的长辈也……”
我笑着打断他:“我父母都安好,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父兄都在京为官,姐姐嫁于京城显贵,只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幺子不愿离开祖宅,所以这座山庄就归我看管了。”
叶红此时已卸下心防,江湖的张狂气息渐去,露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好奇地问:“原来你的家人都这么厉害啊,那你为什么不去做官呢?”
“官场和江湖一样浑浊不堪,陷进去便出不来了,我宁愿在这里做一个逍遥庄主。”我啜了口温好的酒,笑着回答。
“你家是书香门第,那你的武功是谁教的?”叶红已彻底活跃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追问到底。
“是一位隐居世外的高人,师傅本已退隐,偶然见我是习武的良材,才破例收徒的,他要求我不许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身份,所以请恕我不能直言相告。师傅还告诫我轻易不可出手,今日却是破戒了。”
“你武功这么好他还不让你动手,那你习武还有什么用啊?”
“习武就一定要打打杀杀吗?就算在江湖上博得一时盛名,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过眼云烟……唉……”叶红低吟着,似乎心有所感,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不过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很快便又活跃起来,“梅庄主,你我今日一谈,叶某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不若……”
“你我义结金兰。”我也顺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正巧接上他的话语,我们不约而同相视一笑,寻得知己的喜悦在心底渐渐散开。
叶红爽朗地大笑,一扫阴霾:“哈哈哈,好!我今年十六,你呢?”
“愚兄虚长两岁。”我也被少年单纯的快乐感染了,嘴角弯起。
“梅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叶红双手抱拳倾身,恭敬地行着江湖礼仪。
我也回礼,却改不了书生的酸气,仍是一揖到地:“如不嫌弃,你叫我大哥吧,我叫你小叶可好?”
“大哥,你还是唤我叶红吧,小叶,小红我都不喜欢。”叶红赧然道,可见他对自己的名字还是颇有不满的。
“嗯,好!你我从今日起便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兄弟了!为兄去找几炷香来,我们磕头结拜吧。”我刚要动身却被叶红拦住了。
“心意相投即结为兄弟,又何必拘泥于形势!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大哥,我们兄弟干了这一杯!”叶红倒了杯酒,举杯相邀。
“好!干!”听及此言我不觉热血上涌,抬手举杯,与他一同饮下。
那一天,我们相谈甚欢,从下午一直聊到深夜,又秉烛夜谈直至鸡鸣破晓,到最后实在受不住困倦才肯作罢。
※※※
之后,叶红便每日来找我练刀,我不愿出手,他固执不依,孩子气的难缠让我无法拒绝。我思量了许久,自怀中掏出一管碧玉短笛来,以笛声代剑意与他较量。
一开始他颇为不满,认为我在敷衍他,可在我的坚持下他终于肯尝试一下。
他与我心有灵犀,就如子期伯牙般,我的笛音他懂,我的每个音符都激荡出剑气指向他的破绽,而他便连忙变招弥补漏洞,一来二去,他的刀法又精进不少,见练习卓有成效,他也不再反对。
在陪他练刀的同时,我的武功见识也突飞猛进,他的家传武功枫影刀法的精髓我也渐渐领悟,并且不断融入自己的剑意之中。
有一日,我忍不住问他这算不算偷师,毕竟家传武功是不传外人的。
而他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不止:“你是我的大哥,又不是外人!只要你看得起我的刀法,我便是倾囊相授都无不可,更何况是你自己的领悟呢?”
我一笑之下便也释然,待他真的要将家传武学倾囊相授时我却仍是推辞,他不悦地喝问:“你是不是嫌我的武功太差不想学?”
我惶恐,连忙辩解:“当然不是,只是这事若是让你祖上知道了,毕竟不好,我内心难安。”
他笑了,声音却苦似黄连:“我是叶家独子,就我这身体也不可能有子嗣啦。我不传你,这刀法便失传了,祖上若当真有知只怕是更加难过。”
我知自己不慎间勾起了他的伤心事,想宽慰他却不知说什么好,最终只好讷讷地应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已是春日,叶红又要踏上江湖的征程,我放心不下想跟他一起,他却拒绝了:“你不是不想踏入江湖吗?若是跟我一起,难免会陷入江湖的泥沼再难脱身,你还是留在这里,等秋天到了,再来枫叶山庄和我一起赏叶吧。”
我已铁了心要与他一起去浪迹四方,权当是游历风物、增长见识了,可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硬来,只好另想办法。
他出发那天,我带他来到山脚下的一间酒肆饯行。
酒肆很小,只是路边的一个茅草棚,酒幡高高支起,在风中不住摇荡,酒幡本该是白底黑字,如今已泛起古旧的黄,可见这家店有些年头了,是啊,这家酒肆从我记事起就有了。
踏入酒肆,里面很是昏暗,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腰坐在角落里,便是这酒肆的主人了。
“店家,来一坛烈酒,能喝倒人最好!”我高声吩咐道。
酒很快便送了上来,我们用大碗对饮,甚是快意,只不过三碗下去,号称千杯不倒的叶红居然倒了,睡得人事不知,我连推带叫他也没醒,我放心地起身行礼:“徒儿拜见师傅!”
酒肆主人笑着走过来坐下,拍着我的肩膀,慈爱地说:“小子,好久没见,这次怎么想起带朋友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啦?”
“呵呵,师傅您别挖苦徒儿了,我今天来是想向您求两件事。”任谁也想不到我面前这个其貌不扬,身材发福的慈祥老人竟会是二十年前名动江湖的剑神。
“嗯,你这个朋友是活不到弱冠了,唉,小小年纪偏要往江湖那个大火坑里跳……”师傅看着叶红摇头叹息,语气里满是不解和惋惜。
师傅内功修为甚高,也颇通医术,我一听心下顿时凉了半截,今日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便在此,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地问:“师傅,连您也没有办法帮他延寿吗?”
“这个娃啊,天生心肺不足,要是好好静养不动悲喜还可活到成家而立,可他偏要好勇斗狠,极是伤身,现在病入膏肓,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师傅面露不忍,仍是笃定地说。
“那我若是以真气为他续命呢?”我不肯放弃。
“没用的,至多多撑个一年半载,还要白白耗损你的功力,得不偿失啊。我看你最近修为精进不少,快要赶上我盛年时的水平了,如此习武奇材百年难得一见,你可不要让为师失望啊!”
“哈哈,武功再强又有何用?徒儿一直谨遵师傅教诲,不曾踏入江湖一步,而今日,我恳求师傅准我入世!我发誓决不轻易与人动手!”我单膝跪地,仰头对师傅坚定地恳求。
“唉,痴儿,一如江湖便身不由己了,你现在还未参透,习武如同悟道,为师只是不想你误入歧途,不过年轻人怎可能没有热血义气,我以前也真是难为你了,罢了,你想怎样就去做吧!不过切记江湖险恶多加小心,千万别忘了回来的路!”师傅面露无奈之意,扶起我,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我看着师傅的白发与眼中若有若无的担忧,心底忽然泛起一股奇怪的滋味,但一想到叶红,我还是坚定地承诺道:“徒儿谨记师傅教诲!”
※※※
待叶红醒来,我们的马车已踏上路途,他便是责怪我也无法赶我回去。
“江湖险恶,我陪你一起,便是不出手,也是个照应。”我淡然道。
叶红没有作声,半晌,沉沉叹息:“我这是害了大哥啊!”
之后便是不停地赶路、挑战、决斗……
我的内功已到了返璞归真之境,平时将真气收敛于内,扮作普通书生便不会惹人注意。一切都是叶红在忙,我只是安排日常生活,他决斗的时候我就在一旁观战,他闲下来的时候便拉着他一起去游玩,日子过得十分快活。
其实,我觉得江湖也没有传说中的那样如洪水猛兽般凶险,江湖人士也没有我想象得那么恐怖,大部分只是一群热血的汉子。当叶红介绍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大哥时他们也会和蔼地笑笑,决斗时由着我旁观,甚至还有人好心提醒我离远些以免误伤,而叶红胜了也似乎没有用上“败就是死”这一定律,能不杀人的时候他通常会刀下留情。
就这样,他又战胜了江湖上有名的几个高手,“狂刀叶红”的名号在江湖上越传越响,不过他没有恋战,等到秋季来临,我们便按照原来的约定回到枫叶山庄。
山庄里种满了枫树,深秋时节,一树树叶子被秋霜染成深红,连绵一片,像是要将半边天也烧了去。
叶红很喜欢在枫林里练刀,一遍一遍熟练地舞着枫影刀法,飘落的红叶被天涯凛冽的刀气撕扯成齑粉,纷纷扬扬地落下,在他身周形成一个半尺见方的圆,红衣、红叶舞成一片,带着英气的脆弱,浑然一体,美不胜收。
我心有所感,凑唇在玉笛的气孔边,缓缓吹奏,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剑意与杀伐之气,仅仅是有感而发由心而生的悠扬曲调。
叶红听见笛音先是全神戒备,见没有剑气袭来,便收了刀势安静地立于乱舞的枫叶之中,侧耳倾听着,忽然他和着音律翩然起舞,天涯刀不再像往日一样幻化成一片刀光,而是轻缓地舞动,我终于看清楚这把神兵真面目:陨铁打造的刀身寒光四射,隐约闪动着繁复的花纹,刀锋弯出一个清浅的弧度,像是远在天涯的一弯新月,看得见却永远也触摸不到……
“千古功过惟一笑,终身未许狂到老,流萤点灯落花飘,刀丛有诗破青宵!”叶红伴着笛韵刀光高声吟唱,放荡不羁的狂傲喷薄而出,内力激荡刀身发出阵阵龙吟,激得豪意更盛!
他的刀,如风如雨,荡气回肠般的豪迈,在这悠悠天地间竟是如此令人震撼!我也抑制不住心神荡漾,笛声越来越激越,渐渐与他的刀意互相应和,彼此心意相通。笛音陡然拔高,若鹰翱长空,睥睨大地;刀势顺应狂烈,似雷霆万钧,无坚不摧。
武学修为又达到一个新的境界,我的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全新的天地渐渐展现在眼前,快意得难以言喻,一曲奏罢,我忍不住仰天长啸……
“哈哈……”我们二人内力耗尽,一齐大笑着躺倒在厚厚的落叶上,看向头顶碧蓝如洗的天空,辽远而宁静。
四周很安静,我们甚至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此时无声胜有声,刹那似乎凝成了永远。
“冬天快到了。”他忽然开口。
“嗯,怎么?”我懒懒地应着。
“我们一起去猎狐吧。”他的声音里透出按捺不住的兴奋。
“为什么?我们一起烧酒、赏雪、吟诗不好么?”以往的冬天,我一般都呆在山庄里独自风雅,很是惬意。
“我一直很想去猎狐,可惜一个人实在无趣,如今终于有了大哥相陪,你忍心让我失望?”话是这么说,叶红的语气肯定得很,看向我的一双眼带着笑意光华流转,料定了我不会拒绝。
我轻叹:“的确不忍,那就去吧。”
“呵呵,猎到的狐皮我送给大哥,然后陪你一起赏雪,可好?”叶红开心地笑着,笑声如此悦耳,连我也不禁一起笑开了,内心隐隐期待着冬日快些来临。
※※※
腊月大雪,山里一片银装素裹,叶红拉着我一起骑马行向山林深处,兴奋得像盼着过年的小孩子。
狐狸最是狡猾,我们两个新手对打猎一窍不通,也就是在山林里兜兜转转玩儿个新鲜罢了,我觉得有些无聊,不过叶红倒是拿着副弓箭摆弄得不亦乐乎,他似乎很喜欢听弓弦的响声,有时不搭箭也会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空弦,不过山里的小动物们原本就胆小,听到弓弦的响声吓得纷纷四处逃窜,在白雪之中分外显眼,被我和叶红充当练箭的活靶子,一时间倒也收获颇丰。
天色已不早了,我催着叶红回去,他偏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说什么也要看到狐狸的影子才肯甘心,我虽不认为这种天寒地冻的鬼天气他会好运地碰到一只傻狐狸,却也只能由着他任性。
“啊!大哥快看那里!”叶红兴奋地指向某处,打马上前,“快看!好像是只白狐!”
“你不会是被雪晃花了眼吧,白狐稀少得很,哪有这么容易就能碰到?”我看着已在天地交接处摇摇欲坠的红日,无奈地说,“天色真的很晚了,回去吧。”
“啊,真的是白狐!”叶红兴奋得大叫。
见他喊得煞有介事,我也不由得信了三分,忍不住凝神望去,雪地里竟真有一团白花花的小东西在艰难而缓慢地移动。
“嘣——嗖——”叶红的箭已经离弦,我根本来不及阻止,小东西晃了两下便倒了下去。
我们来到白狐旁边,它应该还是只幼狐,小东西左腿中箭躺倒在地,嘴里发出细细的哀鸣。
“哈哈,真没想到第一次猎狐就成功了呢!”叶红兴奋地去抓小东西,却被我拦住了。
“它还那么小,扒了皮做条围巾都不够,放了吧。”我动了恻隐之心,劝阻道。
“不放,好不容易才猎到的,为什么要放?”叶红已把小白狐抱了起来,我皱着眉偏开目光,不想看到他残忍好杀的样子,等了半晌,意料之中的惨叫却久久没有响起。
“嗯?你不杀它?”我看到叶红抱着小狐狸,小家伙黑色的大眼睛骨碌碌地左看右看,混杂了恐惧和好奇。
“我本来也没打算杀它啊,它这么小又受了伤,看起来很久没吃过东西了,这天寒地冻的,放了它必定是死路一条,自然是带回去养啦!”叶红爽朗地笑着把小东西安置好,“我出来猎狐不过为了求个乐子罢了,哪会那么残忍呢?”
“你会养?”看着他天真的样子,我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不是还有你吗?再说,等它伤好了,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就把它放了。走吧,回落梅山庄去!你不还等着赏雪吟诗嘛!”叶红打马疾行,豪迈地高声呼喝,“哈哈!今儿个玩得实在开心,今夜你我醉吟良宵!”
早已习惯了他我行我素,我只能叹息着纵马跟上,天地间回荡着叶红狂放不羁的笑声。
※※※
我与叶红秋日赏叶,冬季赏雪,春夏便去江湖历练,似乎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而狂刀叶红的名号却如一颗明星在江湖冉冉升起。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两年过去了……
“今年冬天的雪似乎格外多呢!”叶红抱着一坛女儿红斜靠在椅子上,看向院子里厚厚的积雪感慨道。
“是啊,”我赏着雪中娇艳的梅花点头赞同,“连梅花坚韧的花枝都被积雪压弯了啊!”
“梅花不畏严寒,虽被积雪压弯,却仍是盛放,真是好风骨,值得你我浮一大白以敬其铮铮傲骨!”叶红举起酒坛向口中倾倒,我也微笑着举杯一饮而尽。
“咳咳咳……”酒饮至一半,叶红忽然咳嗽起来,虽然他极尽压抑,却还是咳得撕心裂肺。
“唉……早告诉你不要喝那么急,说多少遍你也不听……”我嘴里抱怨着,手上却丝毫不停,驾轻就熟地一手帮他抚背一手助其运气。
“咳咳……没事了……咳咳……”叶红终于缓了过来,推开了我的手,却仍是轻声咳嗽着。
“唉~~~你呀……”我话未说完,语声戛然而止,门外有人!
叶红也似察觉到了,压住了咳嗽,与我迅速地对视一眼,门外不仅有人,还是轻功不凡的武林中人!
“风大雪急,来者是客,高人何不现身一见,一起喝杯酒暖暖身子?”叶红朗声说道,运起内力将语声稳稳传到门口,声音虽不甚洪亮,却束成一线传入听者耳中,如同在耳边说话一般清晰。
“哈哈,叶少侠好内功!”门被轻巧地推开了,一名灰衣人闲庭信步般施施然走了进来。
“呵呵,这位兄台来我落梅山庄所为何事?莫不是羡梅花之清雅,特来观赏?原来兄台也是风雅之人,不如坐下来喝杯酒,一起赏雪吟诗可好?”我收敛起全身的内力,在江湖人士面前,我只是一介书生。
“多谢庄主抬爱,可我只是一名下人,粗俗得很,不懂得风雅,今日来此只是奉主人之命来送一样东西给叶大侠。”灰衣人一拱手,自怀里掏出一张鲜红的帖子,双手平送,贴子旋转着飞了过来。
帖子转得时急时缓,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叶红面色不变,右手轻招,贴子便稳稳地落在他手里,同时一股暗劲凌空送了过去。
虽没有风,花却稍动了动,它依然盛放。
灰衣人身子晃了晃却勉力站住,拱了拱手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看似平静的一幕,却是波涛暗涌,显然他在刚刚的内功比拼中落了下风,气血翻涌之下连话也说不出了,只能黯然离去。
“是谁送来的帖子,能雇得起此等高手做跑腿的下人,主人一定来头不小。”我看着叶红捧着的红底烫金的请帖不由得担忧道。
“哈哈哈,我终于等来这一天啦!”叶红神色凝重地看罢贴子,竟然放声大笑起来,透出难以言喻的快意。
“怎么……”我刚要发问,叶红将贴子递给我,我打开细看:
“余以刀纵横江湖多年,今闻后辈中有叶庄主一般擅刀之材,长江后浪推前浪,余甚快慰,特邀叶庄主五月初五酉时三刻于扬州快意楼饮酒谈诗,互通刀道心得,盼庄主务必赏光前来一晤,张某恭候大驾!
——霸刀张响天上”
“霸刀已成名近二十载,你可有必胜把握?而且由他定的时间地点,恐怕会耍花样,你当真要赴这场鸿门宴?”看过帖子的内容,我的担忧比之前更盛,明知无用也要劝他一劝。
“大哥,你知道的,我意已决便绝不更改,这一战我去定了!”叶红的目光中透出难以动摇的坚定决心。
“唉,我也知道会是如此,罢罢罢,我陪你一起去便是了。”我无奈地摇头叹息。
“咳咳……你不能去,只我一个就够了……咳咳……”叶红咳嗽着,却是语气坚决。
“为什么?你如今身体这样,我怎么放心得下?”
“因为……咳咳……咳咳咳……”他还要解释什么,却被一声比一声剧烈的咳嗽打断,我要帮他运气,他却把我推开了,以袖掩口,却掩不住一口鲜血自口中冲了出来。
“你!”我惊慌地把住他的脉门,脉象时急时缓凝滞沉涩,分明已是病重之相,“你的病怎的如此严重了?!”
叶红咳出淤血之后,咳嗽渐停呼吸也平缓下来,他满不在乎地微笑:“反正我也活不久了,如今我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赢了霸刀为父亲一雪前耻,重振我枫叶山庄的声威,这一战即便真是鸿门宴我也不能不去,我恐怕等不了太久了,不想在死前留下遗憾,所以大哥请不要阻拦我。”
“我……可是……为什么你不让我陪你一起去?”虽然早已知道结局,可此时面对,我仍难免悲从心来,艰涩地说。
“江湖恩怨,是非难料,我不想你卷入……”叶红的话语中透着掩不住的浓浓倦意。
“可我早已卷入了!这一次,我一定要陪你一起!”不等他说完牵强的理由我便打断他,双手擢住他的双肩,让他直视我坚决的目光。
叶红沉默良久,叹道:“好吧,随你就是,不过……你千万不要插手,我定要亲手报仇!”
※※※
五月很快便到了,我与叶红赶去扬州赴约,五月初四的晚上我与他把酒相谈以释惆怅,为他的身体着想,我们并没有喝很多酒,可到最后我竟然人事不知,再次醒来,我躺在客栈的床上,推开窗子天已漆黑,打更的梆子声响过,此时已是戌时一刻,我惊出一身冷汗,纵身自窗户跃出,拦住更夫问明快意楼的方向便飞快窜出,但愿还来得及!
快意楼上,璀璨星光,五月初五,诗丛刀藏。
十字东街,地上蹄印,不朽若梦情伤至伤。
快意楼地处偏僻,是官府默许的江湖人士聚会之所,夜很黑,一弯新月细窄得如同天涯冰冷的刀锋散发着细微的光,倒是满天星斗璀璨夺目,借着微弱的星光,我寻到东街却迷了路,十字路口,数排马蹄印凌乱地印在地上,却都奔往一个方向,我毫不犹豫地沿着蹄印行去。
当我看到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快意楼”三个大字,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箭一般冲上二楼。
二楼聚满了江湖人士,却安静得诡异,他们无人出声,只是静静地围成一圈坐着,一个个都睁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向圈子中央——在那里两道人影缠斗在一起,刀气纵横,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让人只可远远观望这场激动人心的战斗。
我运足目力仔细辨认,勉强看出其中身着红衣正是叶红,而另一个灰衣中年人自然是霸刀张响天了。
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也不知斗了多少招了,霸刀用的是一把宽口的乌金宝刀,在深厚内力的激荡之下发出虎啸龙吟般的嗡鸣,霸道的刀气席卷对手,不愧为霸刀!
叶红先天不足内力不济,天涯刀又偏窄小,只能走轻灵的路子,而且他已苦战多时身法渐渐滞涩,此时被对手惊涛骇浪般强劲的刀气逼得左支右拙,护体真气也开始漏洞百出,可叶红仍是狂傲不减,依旧刀刀犀利直指对手要害,却被张响天固若金汤的护体真气尽数弹了回来。
更为不妙的是,由于内力不济,他的刀势变换速度明显减慢,已经不能及时弥补所有的破绽,他如何能够以攻为守!
张响天至少比叶红多二十年的功力,此时仍是内力充沛刀刀劲猛,叶红若被砍中,不,哪怕只是被刀气扫中,也势必重伤!而且叶红的肺疾全靠内力压制,目前他的内力将要耗尽,势必导致旧疾复发、不可收拾!
我惊得不住颤栗,冷汗顺着额头流入脖颈,心脏像是要跳出胸口,也像是下一秒就要停止跳动。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冲进去打断比武?不,这岂不是坏了江湖规矩……而且……叶红的名声会被我毁了……
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叶红去死?
不!绝不!
“咳咳……”空气中隐隐传来压抑的轻咳,如此熟悉,是叶红!叶红他病发了!
什么江湖规矩?什么名声?统统见鬼去吧!
“哈哈哈哈,武林前辈和小辈比武竟然靠深厚内力取胜,传出去不怕天下耻笑吗?”我大笑着打破了快意楼内诡异的寂静,惹来所有人的怒目而视。
“嘶——”裂帛声清脆地响起,叶红身子一震,肩膀上鲜血渗出,嘀嗒嘀嗒地落在地上,显是心惊之下大意受伤,咳嗽声渐渐粗重,虽然叶红极力压制却已压不住了。
我心烦意乱,恨不得立刻冲过去为他输送内力,否则他支持不过一刻钟,却被江湖人士团团围住。
“嘿嘿,你个书生小子满口胡言,屁也不懂还乱说什么?”一个鲁莽汉子用粗壮的胳膊拦在我身前,语气不善地说。
“就是,内力对习武之人来说乃是最重要的,既然是比武怎能不用内力,江湖规矩岂容你这个狂妄小子妄加评论?!”一旁的猥琐瘦子也随声附和道。
“是啊,是啊,这个书生小子胡说八道,要不是看他手无缚鸡之力,打了他有失我们江湖人士的脸面,我们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读书人就该好好在书堂里呆着,没事到江湖来凑什么热闹,快滚吧!”
“滚啊~~~滚啊~~~没用的书生滚回去之乎者也吧~~~哈哈哈~~~”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起哄,他们有的可能是张响天找来助拳的,也有一些可能是叶红的手下败将来看他战败出丑的,还有的应该是趋炎附势之辈想趁此机会巴结在江湖颇有势力的霸刀……
还有怎样的人,我不愿多想,时间已然不多,我梅清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义弟死在自己面前,凡是挡我救人的通通该死!
我杀意渐盛,再也没有耐心与他们废话,怒极反笑:“哈哈哈哈!什么是江湖?!武林名宿和病入膏肓的少年‘公平’比武么?如果武功强者说的话就是江湖规矩,那么还想活命的通通给本少爷闪开,否则……”
“否则怎样啊?哈哈,一个软弱书生还敢威胁大爷,不要命了吧……”
“这小子是不是吓疯了啊,哈哈哈……”
“真是好笑,哈哈哈,不行了,哈哈,我好久没听过这么有趣的笑话了……”
看着哄笑成一团的江湖人士,我也冷笑出声,郑重地拔出藏在腰间软剑,昏黄的灯光映在它极少现身的剑刃上闪动着冷冽的寒光,我将内力缓缓灌注于剑身之上,寒光顿时大盛!
“挡我救义弟叶红者,杀、无、赦!”
我冷然警告,一字一顿,我不想杀人,但愿他们肯识相闪开,不过很可惜似乎只有几个人退开了。
“哟,你个小书生还佩剑呐,你拿不拿得动啊,可别拿不住掉下来砸了自己的脚啊!哈哈……啊~~~~”用胳膊挡在我面前的鲁莽汉子嚣张地笑着,笑声却陡然停止,化作尖利的惨叫。
踏着他被削下的胳膊,我向圈子中央迈进一步,目光如飞刀一般射向挡在我面前的人,周围一时间寂静如死,只听到鲁莽汉子断臂处鲜血喷涌的声音。
站在我面前的人满面惊恐,喉头咯咯作响,惊惧得浑身发抖,我不屑理会他,从他身边迈了过去。
几个胆色过人的首先回过神来,小心地围了过来,其中一个满脸阴鹫的男人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小子有两下子,但要在这里撒野还差得远呢!受死吧!”
几人一起攻了上来,我轻松避过,剑锋轻舞,一瞬间将数道剑气一起攻入他们的破绽,繁复的动作一气呵成,在外人看来只见白光一闪,我已又向圈中踏进一步,而那几个挡路的人瞬间倒下。
“我最后警告一遍,挡我救叶红者,杀无赦!你们不要逼我大开杀戒!”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地上几名伤者细微的呻吟分外刺耳,忽然一人高声尖叫打破了这寂静:“剑神!他用的是剑神的神剑!他是剑神!啊~~~”
“什么?剑神怎么可能是个小伙子?”
“剑神不是退隐江湖多年了么?可他还那么年轻……”
“他应该是剑神的弟子吧……”
“剑神可不是我们惹得起的,据说他二十年前就已剑法通神了!”
“快走吧……”
“可我们和霸刀的约定……”
“自然是保命要紧啦,快走吧!”
“快走快走……”
“走啊……”
一时间快意楼内的江湖人士纷纷作鸟兽散,转眼间,原本拥挤的二楼变得空旷无比,只剩下中央仍在比试的两人。
叶红还在咬牙苦撑,嘴角一缕血线蜿蜒而下,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血染红衣。
而张响天发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难免心惊,分神之下,身上也见了红。
“张响天,你今日的对手,是我!”我举剑插入战得难解难分的两人中间,用内劲粘住张响天的刀,将叶红推出战圈。
叶红全身已被冷汗浸透,虚脱在地咳嗽不止,脸上泛起病态的嫣红,却还是挣扎着要继续比武,被我厉声喝止:“你疯了么?还不快运功调息!难道你想死在这里?你爹的仇不报了吗?”
叶红一怔,终于不再挣扎,盘膝坐好,五心向天,运功调息,头顶渐渐白雾蒸腾。
我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全力迎战,霸刀武功确实不赖,但刚与叶红激斗一场,加之身上带伤,他不是我的对手。
除了陪叶红练刀,我从未真正与人比武,一开始我实战经验不足,堪堪与张响天打了个平手。
张响天的刀法劲猛霸道,极耗气力,所以难以持久。
我以迅捷的剑法与其周旋,待摸清他的刀法套路之后,招招直指他的破绽。
我渐渐占了上风,戏谑地看着狼狈接招的张响天,心底竟有了好勇斗狠的念头,很陌生的感觉。
略分神间,我剑下攻势缓了些,一时半会儿还难以取胜。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叶红终于缓过气来,一开口便是斥责:“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插手我的江湖恩怨吗?”
他的声音还很虚弱,但我仍是听出了其中的狂怒,若是他气力充沛肯定会狠狠揍我一顿。
“难道让我眼睁睁地看你去死么?”我在激斗中仍能开口,剑气回撤,将身周守得密不透风,张响天的内力已所剩无几,他伤不了我。
“你……”叶红的气势弱了下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和霸刀间的恩怨应该公平解决,他的内力比你深厚了不止二十年,你们刚才的比试称得上公平吗?”我愤然打断他。
“呵呵,也是,我一个将死之人还在乎那些江湖浮名做什么?千古功过惟一笑……不过……等你耗尽他的内力,我要与他公平一战为爹雪耻!”叶红苦笑着,话语中却透出坚定的决心。
“好!你再等一盏茶的时间就可以了!”我转守为攻,内力催发之下,剑身带着寒光如灵蛇吐信一般,纵横的剑气直指张响天周身的破绽。
张响天眼中神色复杂,有愤恨,有不甘,还有一丝恐惧,可惜他已被剑气逼得无暇分神,只能专心应对,为抵御剑气他只能不停虚耗内力护体,冷汗浸透重衣。
见时机已到,我瞬间连出三剑,张响天拼尽全力也只躲过前两剑,被第三剑重重点在胸口的膻中穴上,他顿时瘫倒在地,不休养个一年半载怕是提不起丝毫内力了。
“你们两个卑鄙小人,以多欺少不怕沦为江湖笑柄吗?”张响天倒在地上仍不忘自诩正义,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哈哈!笑话!我本就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也不必守什么江湖规矩!再说,你当年杀了叶红的爹爹,叶红明知功力没你深厚,为了报仇,却不惜以身犯险,这份孝心难道不值得敬佩么?”我不紧不慢地反驳道,想和书生拼口才,他张响天可差远了!
“你!你……好!好得很啊!叶雨轻生出的好儿子,好儿子交的好兄弟!”张响天显然气得不轻,脸色由苍白转为鲜红。
“张响天,你要公平决斗,我叶红奉陪到底,不要侮辱先父!现在你我皆无内力,我们就只拼刀法招式,以决胜负!”叶红摆出枫影刀法的起手势相邀。
“好!若我赢了,你必须让你兄弟放我平安离开!”张响天看到一丝生机立刻抓住。
“可以,你若是输了,便足以证明当年你不可能是凭正当本事赢我爹,你要把当年的真相从实招来,我要用你的人头祭慰我爹在天之灵!”叶红目放精光,威风凛凛。
“哼哼,小子牙尖嘴利,还是用刀说话吧!”张响天脸色微变,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看来当年之事却有隐情。
不待我深思,乌金宝刀已挥出一片乌芒,与天涯刀斗在一处。
因为对战双方都无法使用内力,刀风没有往日的雄浑气势,但是对刀的纯熟运用令他们的动作更加敏捷,招式虚中有实实中带虚,虚虚实实变招极快,两柄刀虽然沉重,舞动起来却是悄无声息,乌芒缠着银光,两柄宝刀忽分忽合,看得人眼花缭乱。
刀势变化太快都是一触即走,金铁相交之声不绝于耳,短促的叮叮声如暴风骤雨般疾速响着,竟似连成一声悠长的“叮——”
这是刀法的巅峰对决!
我在一旁安静地观战,叶红确是习刀的良材美玉,这一套枫影刀法在他的手中总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他最近几年刀法越发精进,若单以刀法而论,他绝对排得进世间前三名。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若他没有宿疾,来日必成刀界神话!
可惜……
我内心不住叹息,双眼紧随着那张狂的红色身影,将他挥刀的绝世之姿深深地刻在脑海中。
这一战,叶红一定会赢!
“嗤——当——”张响天右腕被天涯刀刺中,再也握不住乌金宝刀,兵刃坠地。
“你输了。”叶红将天涯刀架在张响天的脖子上,冷笑一声,道,“当年果然另有内情。快说,你是怎么赢了我爹的?!”
“我说,我说,当年我在你爹的酒里偷偷下了化功散……”张响天眼神闪烁,吞吞吐吐,对上叶红饱含怒火的双眸,心虚地低下头。
“化功散?好你个正义凛然的霸刀!竟然使出这种伎俩!说!你当年为什么要那样陷害我爹?最后还要杀了他才肯罢休……咳咳……”叶红急于得知当年的真相,激动之下右手用力,鲜血从张响天的脖子上缓缓流出。
张响天惊惧得不住颤抖,双腿险些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磕磕巴巴地说:“此……此事……说来……说来话长……”
我见叶红心情激荡之下又开始咳嗽,连忙说道:“看来此事绝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你也累了,不如坐下说吧。”
叶红没有回答,只是面色阴沉地盯着张响天。
我一手用剑逼住张响天,一手将叶红安置在椅子上坐好,然后厉声喝问:“张响天!你还不快把当年的真相一五一十地道来!你究竟与叶伯父有何仇怨竟要下如此毒手?!”
“唉……这件事过去都快二十年了……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出道不久小有名气的刀客,却爱上了武林第一美人——秋熠倩,她向刀圣叶雨轻求爱却被拒绝,骄傲如她怎能甘心受此耻辱?于是她向爱慕她的人索要的聘礼是叶雨轻的命,只有杀了叶雨轻的人才能做她的相公……”张响天缓缓说起一段江湖的陈年情事,目光渐渐迷离,思绪飘回到当年,“我爱倩儿,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所以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了叶雨轻,然后迎娶倩儿……我向叶雨轻下了战书……”
话闸一旦打开,隐瞒多年的真相说出来异常流畅,张响天将前因后果说得十分详细,到最后竟有种解脱后的轻松:“就这样,我杀了你爹,娶了倩儿……当年的事我确是有愧于你们叶家,但我不后悔……”
“原来是这样……那个该死的女人现在在哪儿?!”叶红恨意又生,对害死他爹的罪魁祸首动了杀机。
“倩儿……倩儿她早在三年前就死了……她临死时再三叮嘱我,一定要让叶家绝后,否则她死不瞑目……可是我终究太爱惜自己在江湖闯荡多年才得来的地位,迟迟不肯向一个无名小辈下战书,等到你如今终于在江湖颇负盛名才敢约你一战,不想……唉……一切都是天意啊!倩儿,我对不起你……”张响天怅然叹息,紧闭的眼角滑出一滴热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唉,你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叶红眼中的恨意渐渐变成了怜悯,善良的天性令他下不了杀手,疲倦地挥手道,“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你居然这么轻易地就放过我?你会后悔的!”张响天睁开眼,满是难以置信之色。
我将剑收回腰带之中,推了推张响天,催促道:“还不快走?你就这么想死?”
张响天向楼梯口走了两步却停了下来,低声自言自语:“姓叶的都一样,赢了却下不了手……都是傻瓜……”他忽然止不住地仰天大笑,“哈哈,叶红啊叶红,你知道你爹最后是怎么死的吗?”话音未落,他骤然回身,只见袖管微动,几点寒芒向叶红激射而出!
我一直暗中注意着张响天的一举一动,没想到他竟然在袖管里暗藏机关发射暗器!慌乱中我只能飞快将叶红扑倒在地,迅速翻滚躲过暗器。
左边小腿像是被虫子叮了一口,却一点也不痛,只是有些麻,刚才事发突然,叶红现在身体虚弱仓猝间一定躲避不开,我当时不经思考便做出了救人的举动。
“你这个卑鄙小人!我这就杀了你给爹报仇!”叶红站起身来,愤怒地挥舞着天涯,干脆利落地一刀插入张响天的胸膛。
“哈哈——我怎能辜负倩儿的临终嘱托?叶红,这毒无药可解,不想你兄弟死就舍身替他把毒吸出来吧,我在下面等你……”不待他说完,叶红反手拔出天涯刀,张响天的话声戛然而止,一腔鲜血激射而出,稠密的红雨纷然落下,失去生命的身体颓然倒地。
“恭喜你大仇得报!”我想起身对叶红拱手祝贺,可惜左腿已经麻痹,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只能勉强盘膝运功逼毒,阻止毒素继续蔓延。
“大哥,你怎样啦?”叶红惊慌地扶起我,“你被暗器射中了?在哪里?”
“嗯,左边的小腿中了一枚,是淬过毒的。”我无奈地缓缓道,柔声安慰他,“不用担心,我已运功将毒逼住了,一时半会儿没有大碍。”
“都是我害了大哥!”叶红抱住我,语声哽咽,我感觉到他的全身都在颤抖。
“喂,我还没死呢,至于么?哈哈……”我只觉得自己笑得比哭得还难听,没笑两声便收了声,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对着个死人怪恶心的,再说走晚了恐怕会有麻烦。”
“嗯,我这就背大哥回客栈疗伤。”叶红终于平静下来,将我利落地缚在背上,迅速离开快意楼。
精神一松懈下来,所有的困倦都涌了上来,我不禁睡了过去,陷入黑暗。
再醒来的时候,我动了动身体已经没什么异样,毒已经除去了,一定是叶红帮我吸毒疗伤了。
“叶红……”嗓子干得很,我的声音沙哑难听。
“大哥,你终于醒了!”叶红端了杯水推门进来,扶我缓缓喝下。
干涩的嗓子得到滋润终于可以正常说话:“是你帮我吸的毒?”
“嗯,我担心毒素在大哥体内残留时间太久会危及生命,仓促间又找不到解药,所以……”
“你这样也会中毒的!虽然剂量不大,可是你的身体……”我黯然道,叶红的身体本就虚弱,这次中毒之后肯定撑不过今年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几天好活了。”叶红微笑着说,像是看透了世间的一切,残酷的死亡对他来说仿佛是吃饭睡觉一般平常的事。
我默然不语,一时间,静默充斥了房间,迫得人呼吸不畅,恨不得大吼一声方能泄出心中的压抑。
“我们回枫叶山庄吧,我突然很想回家。”叶红率先打破沉默。
我机械地点着头:“好。”
※※※
自那之后,叶红的身体便一天天衰弱下去,虽然我每天都灌输内力给他,却只是徒然,他的肺疾根本药石罔效,再加上毒素的侵蚀令他的情况雪上加霜,不过三个月,他已气若游丝,只能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最后的时刻来临。
而我只能在一旁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生命是如此脆弱,我能做的只是伴他左右,让他最后的一段人生路途不太寂寞无趣。
生死有命,我这样安慰自己。
只能这样,只能这样……
叶红卧床已有月余,一日,他竟忽然起身倚靠在门框上看着院中那棵枫树,叶已经红了。
“又到秋天了呢,”叶红若有所思地呢喃,仰头望向碧蓝如洗的天空,唇边绽出一朵纯净的笑,“大哥,今天天气很好,老规矩,我们去枫林赏叶吧。”
我担心他的身体,本想拒绝,可是看到他面泛红光一扫往日的病气,双目闪亮神采奕奕,“回光返照”这个词语顿时出现在脑海中,重重捶打着我的心脏,残酷的真相冰凉刺骨,我强忍着颤抖,面露微笑柔声道:“好,我们去赏叶!”
我抱起叶红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便到了枫林深处,秋风卷过,红叶翩跹,如诗如画。
那一日,天气真的很好,万里无云,阳光温暖地洒下,为红叶镀上一层金色,仿佛整个枫林都燃烧起来。
叶红让我放下他,拔出从不离身的天涯刀,用衣襟细致地擦拭着,刀上干净得很,雪亮一片,可他还是细致地擦着,双手温柔地移动,不肯漏过一分一毫。
“大哥,好久没听你吹笛子了,今天如此美景怎能不来段笛曲助兴?”叶红擦好了刀,天涯微举摆出枫影刀法的起手势,如标枪般站得笔直,红衣飘动,被风撕扯着发出裂帛般的响声。
我抽出碧玉笛,缓缓吹奏,熟悉的旋律响起,叶红伴着笛声翩然舞起,刀风卷起漫天红叶飘洒,在他的身周形成一个圈,豪气的吟唱自叶隙间传出,铿然有力,直冲云霄:“千古功过惟一笑,终身未许狂到老,流萤点灯落花飘,刀丛有诗破青宵!”
一切仿佛从未改变,像是时光又流转回三年前的那一天……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将我从回忆中唤醒,我看见叶红口中喷出一蓬血雨,然后如落叶般凋零。
我冲过去接住他瘦弱的躯体,看清那红衣上、红叶上斑驳的红,红衬着红竟红得更加凄烈,触目惊心!
叶红口中不断有鲜血伴着咳嗽涌出,我要用内力帮他压制却被无力地推开了,咳嗽停止了,他细弱的声音响起:“帮我好好照顾天涯,还有枫叶山庄……”他颤抖着将冰凉的神兵塞入我手中,笑了,带着血丝的嘴角弯出凄绝的弧度,“还有……将我葬在……我们初见的那株梅树下……我答应过……要陪你赏雪……吟诗……”
声音低下去了,终至细不可闻,然后便是可怕空旷的寂静,我想对他说些什么,可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天地间安静得出奇,只听到叶落的轻响,簌簌的,像是泪打湿地面的声音。
怀中的身体,终于冷下去了,冷下去了,再也不复温暖……
※※※
寂寞长街,第一朵春花映面好像一枝枪。
发上霜,肩上伤。
站在剑亭顶的十二条彩釉飞龙之上想,官场上还是江湖不遇的伤心,今夜雪未降,夜未央。
握一柄叫天涯的刀,何处去流浪。
※※※
腊月大雪,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这里烧酒赏雪吟诗,可如今……
“神州子弟今安在?天下无人不英风;红叶为诗诗作舞,敢向刀丛觅秋风。”我带着酒意狂傲地吟诗,再开一坛陈年女儿红,邀他共饮,红色的酒液带着浓烈的香气倾泻而下,我仰头将酒纳入口中,只求灌醉这季迟来的风霜。
江湖残歌,黄泉唱响。
“庄主,门外又有人送来拜帖,邀您一战!”
我接过仆人递来的拜帖,扫了一眼,淡淡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快剑门冷月,特来拜访,请剑神梅清梅庄主不吝赐教!”少年的脸上带着初出江湖的兴奋与张狂,还是个孩子。
“这里没有什么剑神梅清,”我垂首看着自己翻飞的鲜红衣袂,缓缓抽出腰畔的天涯刀,朗声道,“在下叶红,枫叶山庄,叶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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