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到那市镇的边沿,他停住了脚步。
五更,天照例黑得像锅底。夜风吹送着沱江的波浪,一重又一重的拍打着堤岸。
南宫忧在堤岸旁坐了下来。
他杀人了!
多少年了……他又杀了人。
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六年前,在西湖畔,他与常笑尘一道向皇天立誓,从此以后再不杀人。如有离违,拳脚杀死于拳脚下、兵刃杀死于兵刃下、毒药杀死于毒药下……总之,不得善终。
从那以后,不论同什么样的人打斗——即使对手是大奸大恶之辈,他也只废掉对手的琵琶骨或者手脚,让对手从此不能再作恶,至于性命,他是决计不取的。
然而今天,他居然把青红杀了!而且,杀得那么的毫不犹豫、杀得那么的干脆、杀得那么的果决。
他心里很明白,今天他把青红杀掉,决计不是因为打斗的情况危急。因为类似的情形,这六年中他也遇见过不止一次,但是,每次总能不取性命的化险为夷,没有理由今日就一定得杀掉一个人。
是龙霜儿……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让他的心绪无比的芜杂、烦乱……
他行走江湖以来,从来都不欠别人的情。即使有人帮助了他,他也很快帮他人做事还了人情。然而,龙霜儿为他做了这许多,他却什么也没为她做过。
他甚至都不曾为她吹过一次笛子!虽然她是那么的想听……
可如今,她为了自己,背叛了她的族人,自己却不知该如何报答她。
也许,再见面时,二人将会真正成为对头。
青红来到五寨,一定是替吉王或“东边的人”联络龙天杆起事的,也许他们很快就将动手。他该怎么办?通知保靖宣慰司?可是五寨离保靖有一百四、五十里地,赶到那里,说不定这里早已杀得血流成河了。何况,即使他到了那里,保靖的宣慰使是土官,会相信他这个汉人的话么?如果不去保靖,那么,继续留在镇上么?一旦生苗举事,一定会分兵攻掠这些地方,到时候伺机刺杀他们的头目、扰乱他们的军心?也许可以起到一些作用,可是,就凭他一个人的力量,能行么?
他一边这样想着,肩头和肋下的伤口又开始作痛……
虽然伤口不深,自己也拿纱布按住,可是未曾敷药,走过一段路,伤口又开始渗血。
他烦闷的吐了一口气,刚刚起身想走回“古家客栈”,忽然听到脑后风响。
他急忙侧身移步闪开,顺势挥出一拳,只听得“啊”的一声闷哼,一道人影被他打了个趔趄。那人手中拿着一条铁链,多半是想用那铁链将他锁住。
他刚想上前擒住那人,身畔房屋间的小巷里又蹿出来五个人影,两个使挠钩、一个使剑、一个使枪、一个使棍,连同那使铁链的,六人一道上前围攻南宫忧。
南宫忧闪身避开,背靠着一堵墙,以免对手从后偷袭,起手先抢过那使枪的枪头,倒撞出去,枪柄捅到那人的胸口,他闷哼一声,蹲下地去;飞起一脚,踢开挥过来的杉木棍;接过铁链,缠住刺来的长剑,顺势一带,扑的插入身后的板壁当中。两个使挠钩的见势不妙,迟迟疑疑的不知是打好还是逃好,被南宫忧飞出两颗飞蝗石,撞中了穴道,委顿在地。失了兵刃的几个倒是当机立断,转身就逃。
南宫忧没去理会他们,上前提起两个使挠钩的定睛一看,他们穿着的居然是汉装。
“你们是熟苗么?”他曾听这里的人说熟苗很亲近汉人,穿的是汉衣、说的是汉话,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般没来由的同他为难。
然而还没等那两人回答,南宫忧忽又听到脑后风响。他不及回身,便将身往前一纵,跃出去三二丈远,只听到身后一声惨叫,当是一个被撞中了穴道的人给那掌风劈到了,随即听得一个声音嘟囔道:
“没点用的东西,抬下去上药!”
听这声音,像个五十上下的妇人。他转过身来一瞧,的确也是个五十上下的妇人。
她身穿一件深色的对襟长袍,长袍下摆下露出深色的长裙,没有月光,看不真切颜色;头上却戴着银发箍,项上戴着银项圈,项圈正下方悬着一个银凤凰吊坠。衣裳虽是汉式,却又戴着苗家的银饰,委实惹眼。
“功夫不错!”她瞧了南宫忧一眼,冷笑道,“可惜呀,你一个汉人,居然去当生苗的奸细!”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欺身到南宫忧跟前,挥出一拳、随即又踢出一脚。
她招式虽平平无奇,可力道却着实惊人。南宫忧闪开这一拳一脚,双肘立起,封住了她横扫过来的一拳,想开口解释,却被她那力道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肩头和肋下的伤口一直在渗血,兼之运动内力抵抗,胸腹之间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妇人的拳脚如冰雹一般朝南宫忧直扑,南宫忧虽抵敌得住,可逃不出她的圈子。斗不多时,他只感觉双肩一疼,原来身后又上来两个挠钩手,使挠钩搭住了他的双肩。他心下一惊,稍一分神,被那妇人一掌拍在肋下,禁不住一阵剧痛钻心,竟晕了过去。
“这厮功夫不错!”那妇人说着话,封住南宫忧几处穴道,吩咐从人绑上。
“咦?这是什么?”她忽然感觉右掌又湿又粘,伸出手来定睛一看,却看到了满手的血迹。
“他受伤了?在哪儿受的伤呢?”她瞧着自己带来的几个从人,开口问道:
“你们谁这么中用,居然把他打伤了?”
那几个从人面面相觑片刻,都茫然的摇了摇头。
“怪了!难道他不是生苗的奸细?在哪儿受的伤啊?”她将南宫忧上下打量了一番,吩咐那几个从人道,“给他上点药,别流血流死了!”
一丝暖意渗透了他的全身,南宫忧感觉很是舒服,他睁开了眼睛。
自己正坐在一张木椅上,裸身披着一件棉布袍,肩头和肋下的伤口都缠上了纱布,只是双手被绑在扶手上、双脚被绑在椅腿上。跟前摆着一个炭盆,炭火暖融融的烘着。这房间约莫三二丈见方,正前方摆着一把太师椅,两侧各排着四把交椅。墙头悬着一幅斗大的“清”字隶书,两旁挂着一副对联: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自从被那妇人一掌击昏起,他就一直人事不知,如今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辰了。自己的伤口被熨熨帖帖的裹着,看来这些熟苗待他还挺不错;可是,那妇人为什么要说自己是生苗的奸细呢?难道就因为他从生苗那边跑到了熟苗这边吗?要这么说的话,赶场的集市上也有不少汉人在跟生苗做买卖,集市散了后,他们也自然要离开生苗的地界,难道他们都会被熟苗当作奸细抓起来?
他知道缘故一定不是这么简单,于是便开口呼喊道:
“有人吗?”
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慢慢远去。过不多时,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慢慢靠近。俄顷,几个人影从门外闪了进来。
一个中年男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他约莫五十六、七岁年纪,一双浓眉如墨染,一双虎眼炯炯的瞧着四围的一切,口唇上方生着一抹浓黑的“一”字胡;他头戴着一顶方帽,身穿一件黑色掩襟棉袍,领口镶以豹皮。他左首的交椅上坐着一个妇人,正是今日五更天时分打伤他的人。两个身穿苗衣的男子,挎着汉式腰刀,侍立在一旁。
“深谢阁下替在下裹伤!”南宫忧先朝那男子微一欠身,道了个谢,接着转口问道:
“阁下是什么人?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
那中年男子冷冷的瞧了南宫忧一眼,头也未动,开口问道:
“小八,你说,是他吗?”
“不错!”侍立在一旁的一个从人开口答道,“就是他,十月初三,在古家客栈跟掌柜打听‘龙二爷’、‘龙四爷’,当天下午便跑到生苗那边去了;十月初四,跟龙天杆的女儿一起赶场,手牵着手,很是亲热,龙天杆的女儿还踩了他的脚尖;今日五更天时分,就看到他鬼鬼祟祟的从生苗那边又跑了过来!”
“他说的没错吧?”那男子瞧着南宫忧,冷冷的问道。
“没错!”南宫忧双眉一扬,开口答道。
“千叶,”那男子微微朝左首一偏头,问那妇人道,“你说事有蹊跷,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他从生苗那边跑过来时,身上就已经负了伤。他功夫很好,我派小二几个偷偷的出击,他居然三下两下就给收拾了;若非有伤,我恐怕还拿他不下。而且,他体内曾中过‘断肠蛊’的毒,虽然给人拔过,但是没有静养,而且跟人打了不少架,这命是一天少似一天了。如果他真是生苗的奸细,这伤和毒究竟是怎么来的呢?我们熟苗可是已经很久没下过毒了啊!”
“说吧!你叫什么名字?来到五寨,到底想干什么?”那男子双眼朝南宫忧一射,依然那般冷冷的问道。
“我叫南宫忧。来这里干什么,不能随便说。”
“南宫忧?”一听到这个名字,那男子和那妇人都微微一惊。那妇人刚开口说了个“你”字,却被那男子一挥手止住。
他往前一欠身,沉声问道:“你有兄弟吗?”
“我没亲兄弟,只有一个结义的兄弟。”
“你义弟是谁?”
“我义弟的名字,不能告诉你。我来到五寨,也没做什么妨害你们熟苗的事情。你们若一定要找麻烦,冲我一个人来就是了,不必牵扯到我兄弟身上!”
一听南宫忧这番话,那男子眼睛一亮,微微点了点头;那妇人脸上更是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你放心!我们只找你一个人的麻烦,决不牵扯到你兄弟身上!”那男子说着话,随手从一个从人腰间拔出腰刀,手腕轻轻一抖,那腰刀的刀刃立时断成了三截,“若有食言,形同此刀。”
南宫忧一见这男子露了这一手功夫,心下不禁暗自喝彩。凭他的武艺,也能将刀震断,但一定要用手掌拍到刀刃上方可。这男子手握刀柄,腕子轻轻一抖,便能将刀刃震成三截,他委实是自愧不如。
“我们熟苗的蓝寨主向来说话算话!”那妇人朝南宫忧开口道,“说吧,你义弟是谁?”
“我义弟叫常笑尘。”
这话一出口,连那男子脸上都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义弟成婚了没?”
“成婚了。”
“他夫人是谁?”
“他夫人姓凌,这名字……就不必说了吧?”
“他岳父是谁?他伯父又是谁?”
“不必说了,我不想攀龙附凤。”
“哈哈哈……”那男子不禁仰天大笑起来,“你不用说了!”话犹未了,却见那男子噌的拔出另一个从人的腰刀,一股刀风照南宫忧迎面扑来。
南宫忧心头蓦然一紧,却忽的感到手脚一阵轻松。原来那男子挥出一刀,将绑着南宫忧手脚的麻绳全给挥断了。
“这一手功夫我倒也行的!”他在心中暗笑着对自己说道。
“多谢蓝寨主不杀之恩!”他站起身来,略略整了整身上披着的棉袍,朝那男子躬身施了一礼。
“大水冲了龙王庙!”那妇人站起身来,将南宫忧按倒在那男子右首的交椅上坐下,随即冲那“小八”说道,“你也真是的!说得那么邪邪乎乎!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我们家表少爷的结义哥哥南宫忧!同表少爷人称‘苏杭双隐’的!你知道么?”
“哎呀,原来是南宫公子!”那小八连忙上前跪倒施礼,“小人多有冲撞!多有冲撞!”
“别这样!”南宫忧忙欠身将小八扶起,随即又转身朝那男子和那妇人施礼问道:
“不敢动问二位是……”
“我们姓蓝,”那妇人朝南宫忧笑道,“这位是笑尘的大舅,也是熟苗的寨主,叫蓝千彪;我是笑尘的姨母,叫蓝千叶。”
一听那妇人的话,南宫忧登时便释然了。他先前常听常笑尘提起,他的母家姓蓝。眼下这二人既刻意问起常笑尘的夫人、岳父和伯父,一定是知道他家备细的。因为岳父暂且不说,常笑尘的伯父可是连他南宫忧也才刚刚知道不久。因此,这二人应该的的确确就是常笑尘的亲眷。
于是他连忙朝二人跪倒施礼,唤了声“大舅、姨母”。
“起来!”蓝千彪将手一抬,“你身上有伤,不必拘礼!”
“你的伤还不少啊!”蓝千叶朝南宫忧关切的说道,“除了‘断肠蛊’的毒之外,你的后颈还有一处旧伤,大概有七、八年了吧!这旧伤发作起来,你若在家里待着,倒没什么,但是如果跟人交手的时候发作,那可是会要了你的命啊!”
“我知道的。可是,没办法,一直都没治好。‘断肠蛊’的毒被人拔除之后,也没工夫静养,更没法不跟人打架!只好这样了!”南宫忧微一苦笑,淡淡的说道。
“千叶,他的伤和毒能不能治?”
蓝千叶微微摇了摇头:“一定要治的话,还是那两个字——‘静养’。可是,在江湖上行走,怎么静得下来?”
“嗯!大舅、姨母,我这次来五寨,其实是有一件要紧的事!”
南宫忧把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略略说了一遍,也不忘稍微提了提龙霜儿逼婚之事,好让他们彻底打消疑虑。
“你是说,那个杀手‘青红’应该是吉王派到五寨来联络生苗谋反的?”
“不错!不然,龙阿柱和龙十七应该不会知道我的身份。毕竟,中原和边地往来不便,他们不会对我们那边的备细知道得太多。”
“事不宜迟!”蓝千彪右手握拳,朝左掌上猛的一击,开口说道,“小八,马上飞鸽传书,把所有的山主叫到我这儿来!要他们接到书信,马上召集寨兵动身,明日卯时之前,到我这里会齐!告诉他们,只准骑在马上吃干粮,不许停留!”
“是!”小八单膝跪下施礼,转身飞也似的奔出去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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