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安六月雪
长安城元时已非国朝之都,初,至元九年,世祖诏封三皇子忙哥剌为安西王,领关中封地,又将这里改名安西路,以为本朝西北重镇,且将长安易名奉元城,后来一直相延。
这一年这里六月间气候甚奇,数日前霜华见于木叶。这一天,陈憬夜里乱梦纷纭,似白昼隐见二日,又见月裂星崩,他设香案跪拜,却见霎时间天地混浊,大风呼号……梦里但觉寒冷砭骨,倏然惊醒,抬头起身,推窗一望,顿时惊得呆住,皑皑白雪,覆了天井,屋前的一棵高大槐树积满了琼玉一般的雪屑,不时飘飘洒洒地轻落于地。陈憬回望床榻,上面只有一条宽大薄衣,怪道夜里觉得如此之冷。
这时已不早了,天气仍是很冷,阳光却是甚好。陈憬翻出条毯子裹在身上,不顾手足如冰,走进院子里。墙下的数盆兰草叶子尖发黑,清秀的花枝早被雪水沁得烂了。陈憬好不心痛,不及叫人,赶紧自己一盆盆搬进内室,叫丫鬟烤起火烘,自己在旁指点。忙乱一番,又裹了毯子出去。
木叶上尽是粗粗小小的冰菱雪柱,昨夜这一场奇雪却原来下得这般大。陈憬看到后园大盆的芍药娇羞无匹的粉颊上布满冰雪,不由叹道:“异哉此观也!”他站着赏玩多时,温煦的阳光下白雪静邃深秀,高贵雅丽,与寒风呼啸之下大是不同。陈憬看着这百年难见的奇景,慢慢在院子里踱着,终究甚觉诡异,心下不喜,身子也觉不适。
“吱——呀——”他听见外门打开的声音,知道是家人罗成。每天早晨去来悦观买夫人小姐要吃的点心。陈憬裹着毯子走进书房,提高嗓子叫:“罗成——”。罗成老远地答应了一声,半晌才奔进来,手里捧了两件细缎厚袄,道:“夫人找出来叫老爷加上的。”陈憬指着美人榻叫他放那上面,接着道:“今天这雪下得古怪,街上坊间可有什么说的?”罗成道:“没听得甚人谈论。早上出去的晚了,买了东西赶紧回来了,不曾多逗留。这雪是下的奇,城里昨夜大约很冻死了几个乞丐。”陈憬“恩”了一声,道:“没事了,你出去吧。”
罗成正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件事:“听说同旨街张郎中昨晚一家子人都给杀光了……”陈憬惊道:“什么?就是夫人上次风寒请的荣德堂的那个张叔平?此事确实?”罗成道:“哪里有假?黄老板今早亲见他家门前满是血污,数具尸体。叫住围观的一问,才知道如此如此。小人不晓得那张先生叫做什么,只知道就是那个来过我家,姓张的郎中。荣德堂倒并不曾怎地,只是张郎中一门不见一口活人。”
陈憬似深受震慑,许久道:“我看那张叔平品性端方,医术高明,怎的会遇上这等事?当真是飞来横祸了。”罗成道:“听说是擎风堂的人杀的呢,张郎中怕是哪里得罪他们也说不得。哎,这些人是能得罪的么。”陈憬低头从柜中取出云纸湖笔,道:“你方才说什么?是擎风堂将他家的人杀光了?他怎的招惹上了这样人?”他叹口气,道:“绝口灭家,此暴虐已极之举也,必遭天谴。我说怪道昨夜异雪。六月飞雪,天之震怒,警示强暴也。”罗成听着笑了,道;“老爷说笑呢!擎风堂又不是昨天才学会杀人。这几年这等事他们怕是没少干喽……”
他说着就见自家老爷捧出九孔砚台,研起墨来,便悄没声地退出去了。陈憬呵开冻笔,将方才在后院觅到的句子写在纸上。如此绝景,焉得无佳句咏之以记?他不时提笔吟哦一番,不多时几张纸写满。
长安城有一条药市街,在光化坊侧,银巷街旁。
银巷街左,录事局对面,是古章台街所在,唐时瓦片琉璃入土不深,时时有人捡得,尚可“磨洗认前朝”。现今这里地面开阔,尽是绣阁朱楼,内储粉黛成群,娇面无数,是勾栏瓦肆齐集之地。
花萼楼前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虽说不是盛世,可长安的繁华,仍是透骨子里的往外渗,尤其在银巷街这一带。
在这金珠逐笑,红袖邀欢的场所中,有一家雕栋匾额大书金字“芳草居”的,门楼华饰,屋宇豪奢,终日车来马去,夜夜笙歌靓舞。鸨母三金儿,徐娘半老,身子痴肥,却是长安花界执牛耳者,她家十几个姑娘里,倒有数个名姬。如紫胤,彩薇,秋戏云辈,实可称得上花中魁首,红粉班头。“芳草居”的名声靠她们撑着,当真如日中天。
三金儿除了这些得意女儿外,还养了好些女子,名声差着些,钱却不少挣的。这也是三金儿的过人之处,什么样的姑娘落到她手里,给她调教得对了劲,总是能作她摇钱树的。
譬如她家月如钩,原本也并不是什么艳帜独高的红姐儿,可自从给达鲁花刺看上了,一时间名声也动听异常了,当真是柴高火旺,红的发紫。
这安西路的达鲁花刺,名叫阿里不花,现在正敞着白衫,坐在红绡软床沿上套他的合领外衣。他大约三十来岁年纪,顶发从额前垂下一缕,留个桃形,馀发编个大环,垂在耳边,这时刚起床,因此凌乱不堪。他的脸是深褐的,鼻梁高挺,嘴角微坠,显得英俊彪悍,胸口一片粗黑的体毛。
已是正午时分,窗外尽是吆喝叫卖,车行人走的吵闹声不绝于耳。阿里不花扣好靴子,往被翻红浪的床上看去,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原来她也已经醒了,柔丝泻在枕上,里面还有一支玉衩若隐若现,露出被外的双颊泛着两朵桃花。阿里不花忍不住又坐回床边,凑过去亲昵地咬了咬她的耳垂,道:“还不起来么?”
月如钩懒懒的从床上坐起来,披散着的头发下,也是蓝紫罗衣半开,露出一抹酥胸,两臂脖颈的胜雪肤光,匀滑肌理,眼波迷乱,蚀骨**。阿里不花目不转睛地看了个够,直到月如钩系好了裙子,搭着鞋坐到妆镜台边。阿里不花看着她从抽屉里取出梳子,嘴角浮起笑意,道:“你今天是怎么了,给我板着一张脸?”
月如钩不答,只顾手里不停,梳到几缕绞在一处的头发,便抓着狠狠一扯。阿里不花见了叹口气,一付感叹女人难伺候的模样,自己拾了条凳子坐到她身畔。
月如钩道:“你不走还在这里作甚?”阿里不花道:“美人,你今天倒是赶我走。”月如钩停下梳子,道:“你在这儿呆了一天了,难道还没厌么。”阿里不花笑道:“还因为不是有你在这儿么,我就呆上十年也不厌的。”月如钩道:“你没厌我却厌了,快走吧!”阿里不花一时有些无趣,站起来道:“我走便走了,也并不打紧。你这脾气倒真该改改了,主顾得罪多了可不是玩的。”说着笑容转冷,转身要往画屏外走。
正要出门,猛听得月如钩将羊角梳“啪”一下砸在桌上,叫道:“见他娘的鬼!”她两眼冒火,桃腮通红,眉毛也成了个钢钩子样了。阿里不花扭转回身,有些讶然地看着她,同这女子相交以来,还从没被她这般使气顶撞过。他不虞的神气已显露在脸上了,却见月如钩双目中垂下泪来,她也不擦拭,数点清泪就那么顺颊而下,顿时将阿里不花的火气全浇没了。
他不禁又走上前去坐下,拉住月如钩的一只手,抚弄着,道:“钩儿,你到底怎么了,这长安城里最有权势的男人都拜倒裙下了,你还烦恼个什么,恩?”他说到后来,又有了些揶揄的意味,将月如钩的胳膊拽了拽。
月如钩泪痕未干,却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抽手道:“你?全长安最有权势的男人?”阿里不花本不过说笑,这时却经不住她这刻薄眼神了,淡淡地道:“你难道以为不是么?”他见月如钩斜了眼睛不说话,便也哼了一声,有心震住她,便道“至少你钩儿看的上眼提的出来的东西,我阿里不花便都能弄来给你。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你倒是说说看。”
月如钩脸色却丝毫不见好转,只是玩着梳子,慵懒漠然地道:“说了也当是笑话,不说也罢!”阿里不花又笑了,在她腮上拧了一把道:“我怎么会同心爱的女人开这种玩笑,只有你说不出的,还没有我办不到的!”他原是个聪明人,可在美人面前卖弄,原本更是男人天性,一时间竟也肯自己钻进圈套里去了。
月如钩脸色微变,追了一句:“达鲁花刺大人,你可反悔不得。”阿里不花见她那认真的样子实在可爱,不禁有些出神,接着大笑道“你还不放心?快说吧!再跟我磨磨蹭蹭的,我可真要翻悔了。”
月如钩倏地抬起头,看见他揶揄的目光,嘴角有一丝放荡的打趣笑意,对她肃然的神情视而不见,好象笃定了她说不出来什么好稀罕的玩意儿。她不禁心里一凉,隐隐像已知道了什么,却还是一咬牙,盯住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要胡珲的脑袋。掣风堂的胡珲,我要他的脑袋!”
其实她毫没必要说上两遍,只要提起一个胡字,全长安都知道是哪个胡。
这回是阿里不花脸色变了,半晌,似开玩笑,又似正经地笑道:“美人,你玩笑开大了。”月如钩冷笑一声,道:“你怕了他们是么?”阿里不花仰头一笑,道:“钩儿,阿里不花又不是傻子,你何苦这般激我?实对我说,你是怎么同他们这样人结下仇来?”
月如钩低了头踌躇,思量一番,还是决定对他说,她道:“七年前我家一家数口尽死他手。”阿里不花一时也相当惊讶,默然片刻,道:“他们只没杀你。”月如钩道:“卖我到这里来了。”
她不动声色的模样中带着一种令阿里不花心里一痛,感觉如箭刺心的东西,他忍不住道:“胡珲为什么杀上你家?”不等月如钩回答,就接着道:“你那时年纪还小,怎会知道这个。”说着叹了口气。
月如钩仿佛看见了一丝希望一样,两眼灼灼,捏紧他的手道:“大人肯答应我么?”阿里不花又叹了口气,道:“钩儿,我一向知道你是个聪明女子,只是却不知道你所谋竟如此之大!洗了掣风堂,要了胡珲的脑袋,这我确实作不到,是我失言了,这样东西我是不能答应给你的。”
月如钩的脸上倏然凝满阴云,既而哈哈大笑,道:“好威风的达鲁花刺大人,小女子大开眼界了。”
阿里不花道:“你以为我是怕他们?”月如钩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你们满长安的官吏们早对掣风堂看得不顺眼了,怕是早恨不得将擎风堂这班江湖中的搏命之徒杀个干净了吧!只是却拿他们一些法子也没有,可是么?哼,堂堂朝廷官吏,不能保境安民,竟为一群狂徒胁迫,对这些人这般畏惧,我深替你们觉耻!”说到最后一句,不知为什么悲愤莫名,浑身簌簌发抖,激动之下腾地站了起来。她先前的义正词严原本是有意为之,可说到后来真的就心潮卷涌,不能自抑了。
阿里不花却显得很平静,道:“原来你是怎么以为。哼,这可就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这十余年来江湖帮派的确是势力炽胀,地方官员难于约束,可我们哪里又只是受他们胁迫?擎风堂和安西王,总管府的关系整长安哪个不知道,如今的安西路连几个必者赤都是他们荐给府官路官的。你以为这些江湖帮派单凭胁迫,就能如此横行市井,让大官争相结纳么?自然不是的。武林盟的事情你可知道么?江湖与官府,关系是千丝万缕,这你又知道又多少呢?”
月如钩悠悠叹了口气,起身去端起一只碧螺茶杯,声音讥诮满是嘲讽之意地道:“没的拿这些话哄我作什么,京都那蕤威镖局开了都多少年了,还不是顷刻间说垮就垮了?”阿里不花道:“我说你不晓其中内情,果真一点不假!蕤威为什么垮?那是因为夏中孚要他垮!”他陡地说到这个名字,经不住自己都眼睑一跳,停了半晌,声音又平静了:“你是个聪明人,有些道理也不是非要我明着对你说出来。我们地方官员同江湖帮派间的利害,决不是喜恶两字就说得清的。江湖上倾轧争斗多了,这一派上去,那一派下来,本来是常事,可我们要直接对哪个帮派动手,那就是将整个武林一块动上了,你明白么?你真想要胡珲那颗脑袋,就该从江湖处想办法,从那里下手。你看,我可是什么都对你说了。”
他看着坐在面前灰灰笑着的月如钩,忽然心思一动,捉狭地道:“你以前不是认识一些江湖豪客么?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这不正是他们该干的事么?”他很为自己晓得这句汉诗得意。
月如钩却仍是冷笑着,道:“我看见这些人就恶心!如今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英侠豪客?这世上哪里还有男人?!从朝堂到江湖,个个压善助恶,欺弱惧强,你们早就不是男人了!”
阿里不花一诧之下,甚觉好笑,道:“那你要男人怎么样?女人一哭他们就得去杀人么?”他勾起指头拂过她的脸,续道:“再说,我要是为了你就去把那胡珲的掣风堂踩平了,想想人家要怎样说我,我阿里不花能让人家说,我就为了一个芳草居的姑娘如此这般?好了,别给我这付样子了,女人一笑千金是好的,倾国倾城可就不好了,恩?”见月如钩一言不发,面上神情已是漠然木然,只有眼睛里一种令人揪心的意味始终跃动不已,不禁要逗她,打趣般的道:“你要真觉得这世上没男人,干脆自己去拿刀子杀了那姓胡的得了,像你这般能耐的女人,干么还要男人给你复仇?”
月如钩抬头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阿里不花看不见她漆黑的瞳人里比刀剑更利的寒光,更看不见此刻正揉掐着她的心的痛楚和绝望,倒觉得她模样像发怒的小鹿,惹人爱怜,又眯着眼睛细细打量她一番。
说实在的,今天听她说过这番身世,这位达鲁花刺大人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对她顿时越发来了劲了。可他还是一面琢磨着几天以后还能再来,或者在何处能弄个藏娇之馆,一面站起身,准备走了。等他转过描金饰翠的屏障,抬脚往帘外迈出去,却见月如钩背对过他坐在那里,一点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只得自己打了帘子出去,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阿里不花的靴子声音刚从楼梯上消失,珠帘还在摆动不已,月如钩倏地立起,手里茶杯“哐”的一声摔得粉碎!她忽地猛然将拳头在紫檀几上砸了一下,美丽动人的面孔狰狞可怖,只听她尖声嘶叫道:“你们这些狗东西!总有一天我要叫你们认得我张月钩!我要叫你们都死得干干净净的!”
她拼命喘着气,将戴了玳瑁戒指的纤指狠狠地塞进嘴里,想压住哭声,但还是呜咽了出来。也许这样的话她已说了太多次了吧。
月如钩捞起一个妆盒就想往镜子上砸去,但一眼瞟见铜镜中自己怕人的样子,不由怔住了。这个羸弱纤细的女人,原本是风华茂盛,倩影掠人的,如今却是满面泪痕,浑身乱战,最吓人的还是那赤红的双目,仿佛能滴出血来一般。
许久,月如钩呼吸渐匀,她望天哀号了一声,疲倦地倒在床上。
她也知道她会失败,但她别无选择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疯了!七年过去,就是最刻骨的仇视,也变成了无聊的悲吟,寂寥,落魄,魂不守舍,无边思欲,漠漠愁苦。月如钩翻转身,碧纱窗帘半开半挂,时当正午,楼头的日色,楼下的喧哗吵闹,都闯进屋里来。芳草居的楼阁背面是一个叫做谔里庙的寺院,香火很盛,从城里的达官显贵,到乡下的田夫走卒,人人都要抱了善心的来此烧香,似乎惟恐我佛不够慈悲。
月如钩早晨起来,常常懒于妆洗,不饮不食,青丝散乱,衣衫不整地坐在窗前许久。轻抬翠幕,挂起流苏,静观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车马,有时整一个时辰地动也不动,有谁知道,她那面止如水的可怕平静下,存着怎样一幅光怪陆离的阴森景象。
七年前家门遭屠的一幕还萦绕眼前,那晚上她被冻醒了,然后噩梦开始了……还是幼童的她不知道这些出入她家的究竟是人,是两足禽兽,还是嗜血妖魔。这是她头一回见识名声如雷贯耳的掣风堂,她是真正见识到这长安城里生杀予夺的江湖势力了。
光着脚被拖出房间,经过庭院的时候,她看见父亲双目圆睁,喉头汩汩冒血,躺在地上还没有完全断气……旁边站着一个戴尖顶帽的汉子,手中持刀,冲屋中的人呼喝。
雪落,风啸,长安六月的一夜,竟漫天飘起了鹅毛大雪!十岁的女孩,被几个男人抓着,浑身哆嗦着,知道从今往后,她的人生将在寒冬里度过了。
雪花在地上积了一寸厚了,酷烈的冷割着她稚秀的肌肤,可她却相信,这是上天在昭告对这种惨绝人寰的屠杀的愤懑,她相信这是老天在宣示要助她为他们张家报仇!
然而她想象中的天怒人怨,还没到第三天天明,就随着雪销冰释,淡去无踪了。长安城中的郎中何其多也,只要掣风堂没将他们全杀光,城里人也便不觉有什么大干系。还没等积雪尽融,已听不到有人说起这件事了。
长安城仍是冲天渗骨地奢靡着,荣德堂雇了别的人,同旨街住进新的一家,年幼姑娘的家人全死了,她的一生从此改换……这和任何人都毫无关系,没有人理睬。就像街上冻死饿死了一个乞丐,有几个行人会注意到呢?
只有她每天咀嚼着这仇恨,在芳草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仇恨是那么荒诞可笑,不可见人,却无日不在噬咬着她的心。伴随她学会了巧言工媚笑,清眸射剑戟,学会了品丝论竹,酒令猜枚,鼓板手谈,伴随她声名雀起,如日中天。
可希望却是日日年年地在渺茫,她盘算着思量着,绞尽脑汁,也起手尝试了一些法子,没有一个能有丝毫用处。匹夫之怒,尚可血溅五步,而面对胡珲的泼天权势,以她这样的柔嫩之躯,能作的就只是将这些都吞咽下去。
阿里不花,这个长安城“最有权势的人”,他拒绝她了。他问她,他怎么可能就为了一个冲他哭啼的女人去洗掣风堂……她还能指望什么?
傍晚,月如钩漠然地看着最后一个香客从庙里走出来,拉下帘子,对镜卸了头发衣妆。那个发狂似的声音又在喊着:总有一天,我张月钩要叫你们认得我!
若她的力量能有片刻同她的意志相称,那么对她来说,捏死胡珲就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了。
月如钩的夭桃粉面上看不出一丝儿这些孤愤怒极的死誓血咒的影子,她对着菱花铜镜笑了,这妖娆清甜的笑分明就是倾国倾城。可连这个她都不能指望了,还有什么别的么?
一个月过去。这天午后,鸨母三金儿在楼下大声叫着月如钩,却不见应声。月如钩自打出了名声,三金儿对她也另眼相看了些,就是她有时候耍性子也纵着些了,见她不应,当下嘴里骂咧咧的摇着红绢子亲自上楼。
月如钩倒也并非纯心怠慢她,她正和一个小丫头对坐饮酒,酒浇愁肠,难解郁结,两个人都是醉醺醺的了。小丫头一听见三金儿的声音酒便醒了一大半,忙推月如钩,拉她起来要将她扶下去,刚站起身,已见三金儿站在珠箔帘外。
三金儿看着月如钩慵倦朦胧的模样,顾不上责罚,只是低声斥道:“扶不起的蠢材!好容易来了大主顾,秋姐儿她们又出去了,我待要让你去撑场面,你就给我这个样子!”月如钩不耐道:“什么大主顾?”三金儿道:“掣风堂的大爷们来了,借我这里摆酒席招待远客,跟你说也是白挠,我自叫别个好了!”说着就要走,月如钩却陡地站直了,拉住她道:“不用妈妈再走,这酒我陪。”
三金儿瞪着眼睛,道:“你仔细了!我芳草居的牌子砸不得!”月如钩将手按按太阳,已无醉态,正色道:“决不坏了妈妈的事。”三金儿这才笑道:“我就知道我家五丫头是有志气的,攀上了这些人,有的你受用的,你可小心奉承了!”
月如钩走进屋去,头犹自晕痛。今天她是自己愿意,三金儿原不曾指望她这么爽快,月如钩未成名之前,最恨的就是接江湖人,每次都要她强逼才肯接待。
现在她没法再逼她了,本来她不该叫阿里不花大人看上的女人去陪别人的。可是阿里不花已有一个月不曾来过,不仅月如钩恨上了他,连三金儿也记不得他上次送银子,赏绫缎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不禁好生气闷。鸨儿爱钞,一时对他冷了心肠,也顾不得大人的体面,便叫月如钩下去陪酒。
三金儿今天正巧急着要出门,眼看这头事情了了,下楼对后堂酒席上的人都招呼奉承一番,就坐车出去了。
月如钩一月困在屋里,不曾迈出一步,这时兴致来了,乘醉理妆,丫头小蛾在一旁帮着。梳理起乌髻时,花冠高叠重楼子,蝉翼轻插金步摇。眯起媚眼如雾丝,添过绛唇似红薇,琼裾风飘袅娜,翩然下楼。
楼下堂中,围着酒桌子的人齐向她望去,有人喝了一声彩。
待她坐入席中时,发现掣风堂的人和他们那“远客”似已很熟稔了,月如钩再看时,一席人里没有戴掣风堂那种窄沿尖顶笠帽,穿那种圆领小袖深色袍的人只有一个,这人也就是今天这桌子上唯一的客人。
这人就说他是个少年只怕都还嫌大了,看他模样不会超过十六七岁,穿了一身浅褐长袍,身材清瘦,肤色微黑,正同掣风堂的**个人说着什么。月如钩认得出掣风堂这几个人中的大半,这时只见他们对着这客人陪着小心,说着什么堂主本欲照例去金陵,无奈一时事繁脱不开身,何劳盟主亲谴尊使前来,只望上复盟主,万缓轻怠之罪。
却听那少年哈地一声笑道:“诸位何必这般客气,盟主对你们堂主何来的见责之意,只是听说有人要对他不利,才命我来当面告诉,不知胡堂主现在哪里?”他老练的态度和这些比他大了三四十岁的人并无二致,点漆般的眸子里聪明狡黠的神采直往外溢到脸上。
一桌人顿时言笑甚欢,月如钩听见他自称李昌陵,这个名字她都不知道自己听说过没有,听过也记不清楚了。现在她已听出他是金陵夏中孚的人,怪道胡珲毫不敢怠慢,派了不少堂中显要相陪。李昌陵听说胡珲今日不得空,同他手下饮了几杯,眼睛就盯向盛装在侧的月如钩了。方才那一声彩就是他叫的。
掣风堂的人眼睛也都很好使,那个叫卢大沽的停住话头,笑着道:“这是芳草居老五,三金儿很得意的女儿。李兄弟看如何?”拿根指头指着月如钩笑道:“姑娘,这半晌你就愣坐在那儿,可怠慢了客人了!”月如钩也向他笑道:“看卢当家这话说的。分明是见小女子生的丑陋了,当家的看不在眼里,好象只嫌小女子搅了诸位爷的酒性。”她说着妖娆的水眸望一眼那李昌陵,纤纤玉指提起碧冰壶,清冽的竹叶青溅进他面前白莲杯。
李昌陵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月如钩被这多半还是孩子的男子这般瞧着,只是装作毫不知觉,一心一意对付那盛满琼浆晶莹剔透的壶儿,直到酒至杯沿口,才猛然抬头直对着他的目光嫣然一笑,壶嘴对准了卢大沽的杯子。李昌陵见她在给别人倒酒时只顾看着自己,不禁笑了,他的微笑狡黠而略带轻浮,悠悠叹道:“名花倾国,不虚传哪!”
掣风堂的人纷纷哄笑凑趣,月如钩娇羞无限地低了头,偷窥他还带孩子气的得意笑脸,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思量间便听李昌陵问道:“能唱曲子么?”月如钩笑道:“胡乱还能唱两个,只怕辱了少爷尊听。”李昌陵道:“姑娘太谦了,久闻芳草居弦歌长安一绝,愿得一闻。”他说着比个请的手势,月如钩也有心卖弄,她娇笑一声,纤手一伸,丫头递上牙板。
月如钩擎在手里,微启弧犀,但听她唱道: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鳌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一股纵情放荡,软花嫩柳,金粉漫天的行乐追欢,豪奢骄逸的六朝气象随她清流宛转的绝妙喉音巧险乍出,奔涌,席卷,在这朱柱雕壁间游走,回荡,袅袅不绝,令闻者无不痴然欲醉。
一曲终了,李昌陵惊喜地端起杯走向她,月如钩娇嗔地推着杯,众人轰叫声中,李昌陵很吓唬人地板起脸,捏了她的玉腕,将酒灌进绽破的樱唇中去。月如钩酒上加酒,立时粉面添春,站立不稳,跌回座上。再看李昌陵时,已笑着向掣风堂作陪的各位堂主当家,剑客刀手举起了酒杯,道:“来,来,来,今日尽醉方休。”众人哄然,各举手中斟满了的酒杯,凑向唇边,然后,就在李昌陵一仰脖颈间,惊变俄起!
刹那间,陪席在侧的月如钩只觉酒化冷汗,她踉跄后退间,根本只看见光影乍动,倏忽来去,尚未看清是剑光是人影,耳边听得兵器相交的数声冷厉沁骨之音,便觉呼吸紧促。
再惊觉睁目,只见李昌陵面无表情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森冷的光芒在他手中长剑上游走不定,一滴血从剑尖缓缓滑落,剑身又皎净有如霜雪。
掣风堂的九个人有一个已是一具死体,腥粘的鲜血溅在席上,涂在足一寸厚的嵌金花毯上。余下的八人各挺兵刃,离桌子数尺站立,都是目不转瞬地紧盯李昌陵。馨暖的厅堂里,这些方才还在嬉笑同饮的人竟是突然互相出手,拔刀见血!诡异阴寒的气氛倏然而起。
奇静,可以听清几个人的呼吸,还有地上死人未干的血淌出的声音。李昌陵仰天一笑,道:“哈哈,好能耐,好本事!姓胡的竟是要反了盟主!果然长进了,呵呵。”他脸上毫无笑意,淡漠中一股冷煞之气,比剑光还要凌厉逼人,猛地厉声喝道:“你们活得不耐烦了么!”
看着这个自己还活着,却已叫一个偷袭的人变成了鬼的人,卢大沽等刹时都觉心胆俱寒。一个叫做的伍老七首先强自收回心魄,也冷笑了两声,道:“姓李的小子,别以为我们堂主不知道你来干什么的,也别再搬那个老家伙吓唬人。哼,他姓夏的算什么东西?!竟叫你这黄口孺子来对我掣风堂说三道四!你听好了,今后整个安西一路他都休想再要染指。我掣风堂的事务我们胡堂主自理会得,他休要再对我等指手画脚!”
李昌陵道:“哦?我倒想知道凭的是什么?”伍老七道:“凭什么?哼,那姓夏的老头子曾经一统武林,我堂主以为他多少应该能识时务,怎的他却这等迂阔?他若稍有眼水,就该知道如今的江湖已非昔日模样,哪里还有那许多余地容他插手?如今我掣风堂势大财雄,堂中弟兄逾千,威镇西北,怎会再听令于他?”
李昌陵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淡淡地道:“原来如此!”他左手一挥,十来人同席的硬木朱红大圆酒桌“呼”地飞向对堂口的脚壁,将那琉璃包的墙底沿缘撞得粉碎,壶碗杯筷唏里哗拉跌在地毯上,不少相击而碎,酒水流了一地。他站起来,脚一抬将坐的宽椅踢得飞跌在一旁,虚双眼道:“一起上!”
片刻死寂之后,月如钩转身奔上楼去,她酒意全吓醒了。
没有人看她一眼,小丫头们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掣风堂的人紧盯强敌,却莫敢先发。
等她上得楼,从绣阁里出来,凭栏而立时,方见伍老七大喝一声,八宝炼金刀挥出一片金芒,卷了过去,余人接着也各持兵器而上。李昌陵冷哼了一声,看着大刀、森剑、铁笔、银针、钢钩,旋起肃杀寒芒,凄厉烈风,眨眼间齐齐向他扫到。
月如钩居高临下,看得很清楚,见李昌陵右腕送出,这才发现他右肩上也染上了血迹,这一定是他自己的血了。月如钩只觉一颗心像是要跳出腔子,刚捏紧右手时,已见李昌陵袖中一束流光泻出,逝川般飘忽而移,游进伍老七胸口,血溅数尺!
这一剑如此从容奇矫清绝,足使名家叹赏数日!厅堂中却没人有一丝余地喘息喟叹,众人围攻之下,举手一招间便杀一人!武林盟主夏中孚,这就是他的武功么?
无人有片暇思想,只是几乎全然不自觉地,最凌厉的招式尽皆使出。
李昌陵身如惊鸿如蛟龙,在八人杀招间倏忽来去。长剑猛地幻起银青汹涌,如月如钩毫不懂得武功者,也觉剑意到处风雨磅礴,但见席卷之下血肉飘飞。着剑两人尚未倒地,又有弧光乍破,鲜血从持刀一人颈中喷薄而出,众人脸上都多少溅了数点,却俱是浑然不觉!
剩下的人里还有三堂主高槲武功最高,他见几人合围李昌陵而斗,瞅一个空隙照他腰际便砍。李昌陵足尖一点,斜跃而起,剑不虚出,饮了左四堂主眉心之血方回。接着看有刀到,只随手一格,高槲的团龙刀竟应声断裂,如朽木之触利铁。
高槲手中兵器既折,也不停顿,立时挥掌仰空击李昌陵左胸,掌势沉猛狠辣。李昌陵一侧卢大沽松纹剑已指到,“铁面神笔”金伏锐判官笔破风划来,古老九的收魂钩一招劲力也极是凶险,他身在半空,似无处可避掌风。几人心下略松,却骇然见那李昌陵竟不闪不避,径直伸手抓高槲手掌。高槲见自己掌风已拂上他襟衣,对方却浑似不觉。骇极之下但觉一股大力沛然沿手而上,浩不可挡,身子顿时不由自主地栽出去,他惨声呼叫,小腹上插进的竟是金伏锐收之不及,“铁面无情”的铁笔!
李昌陵长笑一声,挺剑划向身后,紫电不足以其拟光华,青霜不足以欺其颜色!古老九使出身法闪避时,肩上也已被对穿。李昌陵任意挥洒,血雨飞洒。片刻,华堂里戴笠帽的只有卢大沽还浴血木然而立,堂里横七竖八翻仰了一地死人。
李昌陵连毙八人,浑如无物。自怀里取丝绢拭去衣上血迹,以剑支地,悠悠地向卢大沽道:“知道为什么留下你么?”
看着对方惊怖惶恐的面色,李昌陵似很满意,寒津津的笑容浮在还略带稚嫩的脸孔上,更显得邪气,他慢慢地道:“回去跟你们胡大堂主说,我今晚要登门拜访,到时候他若不在府上恭候着,哼哼。”说完见卢大沽还傻立着不动,便叱一声:“还不快滚!”卢大沽似心胆俱碎,扭头便走,不敢稍回顾。
月如钩静立一旁,看完这一幕,只觉心潮澎湃,如潮水卷涌,她又仿佛看见了什么征兆,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
李昌陵看也不看四周,径向堂外走去,却不知何以脚步踉跄,正走到,忽然“哇”的一声,躬身便喷出一口黑血,勉强再走几步,歪斜的步履一软,整个人颓然欲倒。
月如钩一惊,却见李昌陵扶着墙,低声骂道:“他娘的,几口黄汤灌的路都走不清了。”月如钩心下惊疑,不知他究竟是怎生回事,正作势要抢下去,已见卢大沽又出现在门口,情势又是瞬变!
卢大沽持着剑,大模大样地走将进来,向李昌陵冷笑道:“你不用再弄鬼装神的,我知道你第一剑杀俞方头的时候就中了他的毒菱,哼,只不想你竟还能撑这么久,杀这许多人,我险些都被骗过去了!哼。”
原来竟是如此么?
李昌陵倚墙而立,冷笑,道:“你现在想讨死也还不晚。”
果然,他嘴里还强硬,脸色却已是灰败,勉强提剑。
卢大沽已看出他目光涣散,手腕松软,全然不惧,挥剑便上。李昌陵举剑格挡,卢大沽连逼两招,李昌陵额上冷汗直冒,已是招架不及,就在他的剑锋划过李昌陵腰际的一刹!猛地,一簇银钉有如暴雨簌簌射下,遍齐插入他头颅,肩臂!
楼上月如钩暗器出手,三人都呆住了,卢大沽固然踉跄倒地,一脸狰狞惊愕,骇人血污,中针处已流出黑紫的浓液。楼上月如钩两腿直抖,身子摇晃,也是如立云端,猛听李昌陵大叫一声:“小心!”她懵懵懂懂只觉眼前一道寒光闪过,长剑直飞过去插入廊柱中,便觉颊上一湿,举手擦拭间,粘红了白色的水绫袖,她看了看,尤自尚未觉得疼痛。
月如钩看着李昌陵舒出口气,慢慢软倒,他肩上也中了几只钉。她忽然回过神,飞奔下楼,走过去扶起他靠在自己身上,取出绢子拭净他嘴角的污血。
李昌陵缓过气,及至看清扶着自己的人,数种莫测的幽光在目中漾过。一望之间,他好象从新认识了这个长安名姬,他看着月如钩脸上的血痕,一时间也有点呆了。月如钩已放下他,走到第一具尸体前,在死人衣服中一阵翻找,摸出一个瓶来,递给他,道:“这个是解药吧。”她的手还在抖着。
李昌陵看着她却忽然笑了,道:“姑娘,你麻烦大了,莫非你还真个有意要救我不成?”
月如钩只是点头。
李昌陵似笑非笑地道:“为什么?”
月如钩愣了一愣,道:“我讨厌这些江湖人。”
李昌陵听了不禁笑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月如钩略一思量便道:“你这样的人怎能同他们相比?我拼了命也要救你的。”她这话说得很认真,李昌陵一时倒不好再问了,只将解药服了。
又听月如钩道:“你这样出去定为他们所害,不如就留在这里几天,风头过了再走。”她担心他不答应,便接着道:“困厄一时原算不得什么。以那几个人的武功,你怎将他们放在眼里?”
她这话是顺口之极的,李昌陵眼睛却是陡地一亮,叹口气道:“只怕我今夜之前是非走不可了。胡大爷要找过来的。哼,想来他本来没怎的在意我,也并不一定要杀我,只是想将我断去一臂或是割了鼻子什么的。然后再教我回去向盟主交代如此如此,哈哈哈哈……当真有意思。”他好象说着一件极有趣的事,哈哈地笑起来,接着又道:“只是现在,恐怕是非要杀我不可了!”
月如钩道:“你可还信得过我么?信得过我便听我一言。”李昌陵闲闲笑道:“什么话?姑娘,你已经救了我一命,咳咳,现在你就是要本少爷以身相许都行。”那种孩子样的神气让这话甚为可爱。
月如钩心绪昏混淆乱,可给他这般颠三倒四地一阵说笑,还是也忍不住笑了,道:“你现下出了长安向哪里去?”李昌陵道:“金陵。”月如钩道:“我同你一起出长安吧,也好一同照应。”李昌陵心不在焉地道:“好呀。”
他用手去取肩上的银钉,道:“你这钉子哪里来的?”
月如钩脸微红,却毫不遮掩地直说道:“以前一个江湖人给的,教我说扣这个扳扣就能杀人,我只是拿来玩过几次,然后又把钉子装回去。”李昌陵道:“机簧给我看。”月如钩将袖里一个黑色的东西递给他,李昌陵仔细看了一番,自言自语道:“这是苏千愁的人!他的人来长安作什么?”他脸色不定,问道:“你见着他是什么时候?”月如钩道:“我不记得了,两三年前吧。”
她无心回想这个,只是随口说出,见李昌陵还在琢磨着,便岔开道:“我们怎么走?你可是骑马来的么?在那里?”李昌陵道:“我现在这样子只怕骑不得马。有车坐么?”月如钩道:“我们院子里有,我下去看看。”她下去了片刻又进堂,急道:“车轿都没了,一定是红丫头她们坐去了。”李昌陵看着她蹙眉抿唇急得要跺脚的模样,咬牙一笑,道:“不妨事,你来扶我一把。”
月如钩见他笑容奕奕,不觉深受他感染,走过去将他的一臂搭在自己肩上。好在李昌陵年纪尚小,身子清瘦单薄,个头也只比她高一点,扶着他一些儿不觉沉重。
走到堂口,李昌陵深呼口气,扶着五福字廊柱站定。月如钩看见门口桂花树旁立着一匹白龙驹,但见它全无杂毛,龙吻狮目,鼻里喷气,四蹄踢踏,端的神骏非常。不禁喝一声彩。李昌陵捻起两个手指放在唇边,一声呼哨,那马撒蹄奔来。李昌陵爬上马背,伸手去拉月如钩上来,瘦劲的手腕却是抖个不住,饶是月如钩体轻如燕,也险些将他拖下马来。
李昌陵甩袖袍,缰绳一抖,叫道:“抓紧了!”月如钩应得一声,从身后抱住他的腰。那马嘶鸣一声,两人纵马直穿长安城。
飞奔间,高屋朱墙,名铺华店风卷般倒退,月如钩在长安居住近二十年,走过的地方却只不过是银巷街那一小片,藏身芳草居,终日难得出,有如囚禁。
真是人情疏淡,世事荒谬,谁料得到能有今日?
她这时好象才意识到自己的命星从此改轨,尽管她奔上楼的那一刻就看到征兆了。
再看李昌陵,骑在马上竟似兴致极好,只听他悠声长吟道:“梁生倜傥心不羁,途穷气盖长安儿,回头转眙似雕鹗,有志飞鸣人岂知……”这人年纪虽小,却已有一种不以沮境丧气,不以险情动心,只是淡然处之,视若等闲,对眼前困厄了不挂怀的气质,令人心折。
月如钩伏在他身后,但觉耳畔风响,如腾云,如驾雾,惊喜酣畅之下,不禁也大笑,接应道:“时人见子多落魄,共笑狂歌非远图,忽然遣跃紫骝马,还是昂然一丈夫……”李昌陵高声笑道:“不甚应景。”
不甚应景?却又怎地?!月如钩七年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出声来,这大道狂奔之时,也是她平生第一次想起自己原是青春正茂,年华如花,自怜,自惜,焦渴,哀愁,悲慨……一时间心潮奔涌,难以自抑,悲喜交幻,不能稍持。她只是娇笑着,将头上凤衩玉冠尽皆摘下,随手望街道上扔去,金珠珍玉满街跳跃乱滚,行人骇然注目,又立刻俯身挣抢,挤作一团。
月如钩目中清泪不觉涌出,举翠袖轻拭间,便觉斗转星移,愁云洞开,心也飘飞高翔,如在九天之上,太虚之境。忍不住将头靠在少年背上,万种悲苦,千般惆怅,尽留在这长安城,对空怅望,是是非非浑如梦,人别已去,杳杳离踪。
昔陈思王曾有诗曰: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这一日,长安城中人但见一少年褐衣翩跹飘举,骑飞马载一绝色艳姬从延喜门绝尘而去,以为古人天仙。
数日后月如钩得进俯仰楼,见到了夏中孚。
奔驰万里,她早已筋疲力尽。李昌陵要她在秦淮客栈休息,说好明天再来接她。可月如钩却不肯答应,就要李昌陵直接带她回俯仰园。
时已近日暮,秦淮河上水光滟滟,歌声清亮错杂,笑声娇婉可怜,灯笼摇红,灯影桨声从脂香水雾中透出。朱雀桥横立,在斜阳下镀了一层金色,马从桥上过,桥下系了几个画船,随波摇荡。月如钩不会骑马,还是坐在李昌陵身后,细细品味这别样的柔靡骄奢,也不知李昌陵驰向哪里。
又奔了半个时辰,早出了街市,两人都精力衰竭,月如钩也早分不出东西南北。暮色四起,轻寒渐透人衣,夜风戚茫,草木簌簌有声,李昌陵忽然拉缰绳驾住马,道:“到了。”长途困乏,一旦得归,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月如钩四下一望,但见天阔树底,明月初生,远处似有水光,一点清亮的月色在水面上随波跳荡,寂寂然,落落然。一身风尘,忽然对此情境,李昌陵轻舒口气,好象也怕搅扰了这静邃清逸的水月夜景,他缓下马,将月如钩扶下来,两人踏着月色从湿漉漉的草地走过去,李昌陵牵着马向月如钩道:“这便是莫愁湖。”月如钩轻轻叹气,并不答话。
两人的鞋子将被浸湿的时候,一座宅门立在他们眼前,夜里月下看不清楚。李昌陵伸手一推,那门便开了,原来是没有上锁。进去一条石子宽径,两边树木荫影深暗,层层叠叠,往里行进,便是一个大水池,堆了瘦挺假山,浓苔折着光,一涩一亮。
池子后面带栏格的回廊接着上房,数条小径,竹影交错,花木扶疏,李昌陵往东北角拐去,浓荫深处,一座两层楼阁,上层窗户垂下布帘,屋后便是砖墙。这园子不大,里面也不见有人走动。月如钩跟着李昌陵上了楼,凭栏望去,隐约可见深暗夜色中几座斗室灯光点点。
往里进去,厅里没有点灯,但月如钩还是看到了挂在墙壁上的楠木匾额,大书“俯仰”二字。
她对书法一窍不通,但立在这匾下却是深感震慑,两个字亦行亦草,疾如风雨,矫若龙蛇,欹如堕石,瘦似苦藤。这是怎样的一派气象哪!
人皆云,国朝之都是汗八里,而天下武林的圣地乃是金陵,岂非就因为这两个字在金陵?
匾额下是透明石面的案几,两边各摆一张椅子。厅侧有一道短廊,灯光从短廊尽头的书室里透出,恰恰被这道廊挡完,厅里没有光线。李昌陵往里走去,月如钩还是跟着,她的眼睛在夜里置的久了,乍遇光亮不禁虚了起来。
李昌陵回转身,低声道:“你先坐外面等我。”月如钩点头,依言回到厅里坐在那个匾下,看李长陵从短廊走进里屋了,她也站起来,走到廊口,站在阴暗中。
不一时,听见李昌陵的声音传出:“师父还在写那《名剑谱》?”接着月如钩听见一个柔和低缓的声音道:“老且朽矣,还能作什么?”
片刻安静。一种气韵在空气中流动,月如钩觉得心里被一股舒坦安适的感觉压的沉沉的。
夏中孚的声音又响起,只听他用似含着笑的嗓音道:“现下正写到你手中所持的‘谪仙’。”李昌陵叫道:“这个弟子一定要看!”夏中孚笑斥:“胡闹,给我下去!”室中风起光动,传来的似两个人斗法的声音,李昌陵清朗的笑声下隐隐有夏中孚似笑非笑的冷哼。
片刻,只听李昌陵意兴索然,很不甘地道:“师父天天就忙着写这个东西,却又不肯拿出来给人看,是何道理?”那夏中孚却似兴致大好的样子,道:“给你看?等我死了以后吧!”他声音里听来颇有一些遄飞之意,朗声道:“《名剑谱》名为记宝剑,实则志异人也,试想这武林中,名震寰宇而枯槁当年者,不胜其数。我夏中孚作此书正是要以雪泥指爪之迹,隐托飞鸿行踪,使一代豪强异杰,不至湮没尘埃。”
他哼了一声道:“想我如今荣名,武功,也一样是过眼云烟,又哪堪传之后世?我作此书,原也有私心要借它图个声名不朽!此中所载,在我有生之年,哪个也不要想看。我朝死,你们夕可闻道。”他说着又是一笑。李昌陵叹口气,似还想说什么却终不知从何说起。
停一停,便听夏中孚声音平静的道:“好了,不说这些。你从长安回来,胡珲可是谋叛了?”月如钩的心一跳,听得李昌陵似也毫不着意地道:“正是,弟子若非一个姑娘相救,已是死在长安了。”夏中孚道:“哦?你将她安置在哪里了?”李昌陵道:“带她来俯仰园了,就在廊外候着。”夏中孚道:“怎不早说,快请。”
月如钩站起身理理衣裳发饰,李昌陵出来躬身请她,跟在她身后。月如钩走进书房,对面墙壁上挂了两盏灯,将室内照的颇为明亮。屋里摆设同寻常书房并无二致,左侧立着挂了布幔的两脚书架,右边靠窗一个盆台,壁上挂了剑,一张宽大的案桌后站了一个人。这个自称“老且朽矣”的人不过四十多岁年纪,头戴菱角巾,身着右衽长衣,外披玄边灰色纳凉袍,小心地将手中的毫笔置在砚缘,面前几张纸上墨迹新鲜,他仔细地将未干透的铺在一边。
夏中孚。
月如钩静静地站着,已忍不住将面前这人窥探一番。夏中孚收拾好笔墨,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月如钩道:“张月钩。”夏中孚拱手深深拜下去,道:“小徒幸蒙张姑娘搭救,得以生还,夏某实是感激不尽,几不知何以为谢。”
月如钩惊得呆住,虽然这不过寻常之极的一拜一谢,但他,是那当年的京都名士,如今的武林盟主夏中孚呵!
奇才,枭雄,一代江湖霸主,天为容,道为貌,近乎神迹的传说,通亮的灯光下,月如钩看不出他的神色间带着任何凌人威慑的意味。但在这人面前,她却仍是很觉不安,也许就是那种淡定深远令人如临川岳吧。她想了几天的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出口,夏中孚已展袖请她坐上交椅,然后自己也坐回了案后。
月如钩出了长安城后没有片刻忘记自己是为着什么去救李昌陵的。她来这里是为了再回长安!然而现在在这夏中孚面前却是沉吟了,反复斟酌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出口。夏中孚的目光只在她面上一掠而过,她却觉得他已早将自己看了个透了,这不由得她心里不悸动淆乱。
就在她踌躇不已的时候,规规矩矩地侍立在门口的李昌陵忽然开口了:“师父,这次全仗张姑娘舍命相救,弟子方得全身而归。她身负血海深仇,师父只索帮她。”月如钩忍不住回望他,吃惊的神情勉强压下不露。
他原来是什么都看出来了的!这些江湖人!
耳听夏中孚喝斥道:“不要多嘴,你这没出息的小子!被一个安西路的胡珲弄成这样,枉费我一番教调!”月如钩一怔,暗忖他竟毫不理会情由便对弟子这般大加责斥,好生专横使气。可一转眼间,已味出其中极深宠溺之意,不禁忽有怅然若失之感。
灯火通明之下,夏中孚转向她,面色沉静如水,道:“张姑娘但说不妨,如有所请,夏某无不应允。”月如钩知道势成,立时琼花落地般跪倒,道:“月如钩一家七年前遭掣风堂灭门,父母俱死其手。只求盟主助我报仇!”口中说出这话,身子已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无故忧惧,或者惊疑若梦,还是愤恨已极。
她低着头跪在案前,却也听出夏中孚声音里略略含诮之意:“你说的原来是这个。其实就是你不说,我能放着掣风堂在陕西猖獗么?”李昌陵走过来要扶起她,月如钩却跪着不动,道:“望盟主能助我亲手复仇!”
是啊,她若只想看着胡珲被杀,当日何必非救李昌陵?她大可以袖手旁观!这个玄机夏中孚又岂能不知。
半晌寂静,月如钩已心下惴惴,屏息静待时,听得夏中孚轻声笑了:“果真是个聪明的姑娘。请起吧。”他转头向李昌陵道:“去把言昭叫来。”
李昌陵正要出去,又被他叫住道:“慢着。事情既了,剑也该还我了。”李昌陵瞪了眼睛道:“师父好生说笑,哪有送出去的宝贝还收的回来的?”夏中孚道:“我何曾说过送你?不过借你炫耀一番,已是便宜了你。”他见李昌陵还想说什么,忽地正色道:“好了,这个由不得你,拿来!”李昌陵十分无奈地解下剑,递上案去。
月如钩抬眼偷望,这剑一直挂在李昌陵身畔,她早熟悉得跟她自己头上的衩子一样了。那日李昌陵使来确觉它奇光如千载流霜,夺人心魄。后来坐在马后,就只见古铜的剑鞘,剑身欣长。这时听说原来是柄不世名剑,忍不住想再看上一看。
看着李昌陵悻悻然的样子,夏中孚道:“我是为你好,这剑是极不祥的。”他将那柄剑略微抽出一段,在灯下照了一照,道:“我自得它以来就从没使过它,至今怕是有二十年了。‘谪仙’之剑不比‘韬光’,久埋斋中,已然精气尽失,因此才由你拿去消消尘浊。不过终究……”他细看冰影闪动的刃缘,叹了口气。
李昌陵撇嘴道:“我才不信呢。师父几时信过什么吉凶之言。”夏中孚‘噌’地将剑扔回鞘,走下书案来,沉声道:“自古未有不信吉凶而能悟至道者。”他看着自己心爱的弟子,眉宇间似有深意,道:“昌陵,你修悟不够,浮于中而秀于外,武功练得高了实是凶险难测。我劝你三年之内莫要再习练什么轻功剑法,就日日在这俯仰楼中静坐敛性,或许今后还能成点气候。”
李昌陵听了一笑,道:“这如何使得,且不说三日不持剑,手痒难耐心痒难挠,还会被师哥师姐拉下老大一截。就是此番长安之行,艺逊一筹,险些丢了小命不说,师父的人都给丢尽了!徒弟回来正准备闭门勤修呢。”夏中孚叹口气,道:“终是少年心气,也罢,由你去吧。”他挥挥手,李昌陵躬身退出。
夏中孚将案上的剑摆入壁架最高一层,随手拂敛衣袍,忽地转身向月如钩道:“掣风堂为何杀你全家?”月如钩一怔,既而茫茫然地道:“这个我在长安也曾打探多时,却仍是至今不知。”她说此话颇有羞愧抱憾之意,夏中孚却毫不觉有什么值得诧异之处似的,缓缓点头,道:“不妨。以后你再去探问或者就不一样了。”月如钩的眼睛骤然射出钢针般的寒芒。她忙低下头,燕语低婉:“全凭盟主做主,雪此仇辱,生死衔恩!”
多少次,她眼前出现的是这样的景象:剑指仇人咽喉,逼问当年惨剧究竟是所为何来!痴茫梦醒,又不禁苦笑。要复仇,还这许多奢望狂想,当真是年少轻狷,浮躁不通事理。如今夏中孚提起的竟正是这个!如此一来,这数年的苦熬坚忍所吞涵的焦心炙欲,若要实现,却又离她有多远?有几近?
她轻抚脸上的血印细痕,几日来好象第一次想到这个。天下女子没有不珍惜自己容貌的,闺秀碧玉,花颜月貌,更是爱愈性命。然而对像她这样被踩在脚底的人,容貌能值几钱?!红颜一旦飘零,辱于伧夫之手,死于沟渠之中,寻常事耳!她月如钩就是艳倾天下,又能如何?阿里不花说的没有一句不是实情。本来,银子一扔,熙熙娼妓,其贱如泥!
夏中孚负手看着她,也是若有所思。他的心思,就没人揣测了。
月如钩的沉思被脚步声打碎,当先进来的一人令她顿时两眼一亮!但见此人年纪比李昌陵略大些,却也不足二十。轻绸细缎一身白袍,形貌俊秀,骨格非常,想来便是数年来传说中“江湖多俊士,此儿最宁馨”的谢言昭了。
果然便听得他道:“弟子谢言昭叩见师父。”说着真的叩首拜下去,李昌陵却只在后面站着不动,夏中孚只是随口道:“起来吧。”这般光景不由得月如钩好生奇怪。却又听夏中孚道:“这位张姑娘初来乍到,今后却是我俯仰楼的贵客了。”谢言昭转身长揖,道:“见过张姑娘,谢言昭随时听奉差遣。”
月如钩敛袖深福,暗地打量,她发现这人很有些奇特之处,比如李昌陵师徒间很随便,他却是一丝不苟,小心礼敬,比如对于别人没有告诉他的,他便不加探问,岂但如此,简直就似连心中猜测都像没有,行止有度,斯文有礼,一派深沉内敛而又天高云淡的样子。月如钩暗想,李昌陵跟他师父如此随便,想必是极受纵宠的了,这谢言昭又是如何呢?
听得夏中孚道:“你今天下午才回来,本该让你好生休息,可现在横了个老大难题在这里,说不得只有叫你过来一同拿个主意了。”谢言昭道:“弟子哪里来的什么劳累?不过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师父忧心的。”夏中孚道:“问你师弟。”
谢言昭望向李昌陵。
李昌陵道:“胡珲叛了,我到长安还没见着他,就和他堂里的人一阵砍杀。”谢言昭惊道:“可曾伤了师弟?”李昌陵笑道:“学艺不精,险些将命送了。”
谢言昭脸色变了,他双拳捏紧,霍然道:“这个人我要亲手杀他!”看着他的模样,月如钩真想不出他这样的人也会激动愤怒成这个样子。
李昌陵哈地一笑,道:“想亲手杀胡珲的人还真多,这位张姑娘也和师哥一般想法。”谢言昭有些诧异地望向月如钩,月如钩默立不动。李昌陵道:“张姑娘是我救命恩人,她家数年前遭胡珲那厮灭门。”谢言昭点头,面容温煦地安慰月如钩道:“张姑娘放心,掣风堂的事只在我们身上。”
他向夏中孚道:“胡珲本就是迟早必叛的,去年金陵‘歃血会’他都胆敢不来,这人是自恃高强,久有异志了。”夏中孚道:“是我大意了,本来是要叫昌陵先告戒他一番,看他究竟属意若何,不想他骤下杀手。这人已将安西路把在手里了,倒也不能小瞧。”
李昌陵忽然道:“苏千愁的人近两年到过长安。”
夏中孚道:“你担心这个?”他笑了,道:“苏千愁是何等的聪明人,他不会和我翻脸的。只有胡珲那样的呆子,好容易得志了,急于扩大地盘势力,才会被他背后那人利用。苏千愁跟他可不一样,你要知道,我还在京都混日子的时候,他已经是成名十多年了。苏千愁在江湖上根基之固,势力之大,不是任何人所能比拟的。就是我,也不会直接对他指令发号。他的威势其实是盛过我的,至少在他的地盘里,他想叫谁三更死,那人就不会五更亡。”他叹口气,道:“幸好这人二十年来一直是同我站在一起的,以后也会站在我一边,我若是死在他前面,我的弟子他也会照顾的,哎,这个人……”说到这个人,他的叹息里流露出寂寥萧索之意,不知为什么,他今天老是提到一个“死”字。
谢言昭回到原来话题,道:“弟子还是不懂,那胡珲哪里来的这么足的底气,他怎么敢这么快就叛盟?师父说到他背后的人,这人得是多大来头,难道就凭长安那帮官儿么?”
夏中孚沉吟道:“不是长安的人。忙哥剌,阿里不花他们没有这个心气胆色,也没这么大本事,他们同胡珲结交,依仗利用,回护放纵,不过因为胡珲势倾长安,这是识时务之举。”他顿了顿,道:“我们要的不正是这种人么?”
李昌陵道:“那师父指的是?”夏中孚冷笑一声,道:“我说的是京都的人。”他袖袍一拂,又行至案边,冷冷道:“我一向不喜欢直接插手地方江湖上的事,这盟主早已是有名无实,他只是不肯听命于我倒也罢了!哼,他竟敢同伯颜勾结,私传蒙人武功!虽然他那几下子没人放在眼里,但是此头既开,又有伯颜那等人物在,后果势必不堪设想!需不怪我容他不得!”
月如钩吃了一惊,她不是江湖中人,可“汉人有敢传蒙人武功者杀无赦!蒙人有敢习汉人武功者立杀之!”的江湖规矩她是知道的。起初并没有当回事,以为江湖中总是夸说乱谈者多之,后来才听说这条规矩已立了近二十年,无人敢犯此禁。这时给夏中孚说起,不禁聚神细听。便听得李昌陵道:“那师父是作何打算?”夏中孚目光在两个弟子面上轮流扫过,道:“你们看呢?”
李昌陵看了月如钩一眼,道:“张姑娘是我救命恩人,此事昌陵不宜多言。”
夏中孚望向谢言昭。谢言昭低头思量一番,有些字斟句酌地道:“言昭此趟进京,朝中显宦都一一走访礼敬到了,独只伯颜闭门不纳,以显其决绝之意。言昭探其为人,实乃不世枭雄也!他已使出种种手段在朝中活动,又对江湖中各帮派威胁招揽,十分诱人惑众,只是没想到掣风堂竟已被他控在手中。言昭以为当前之势已是刻不容缓,现在若不立时灭了那掣风堂以警效尤,恐怕今后情势凶险。”
夏中孚向李昌陵道:“你也是这个意思吧。”
他丝毫不睬人安静立在那里,双眼却是异常热切的月如钩,负手在室中走了几步,忽然笑了一声,道:“其实有伯颜这样的人在,对我们也未尝不是好事。这十多年来,江湖中没有需要共同对付的人了,什么武林盟,歃血誓,说起来也像是怪话了。胡晖一帮人既要拥众叛我,我也不急着剿他,由他再闹上三年,我倒要瞧瞧他能闹出多大的势来,借这个,我们也看看人心向背。”说到最后四个字,他略带讥讽地笑了,好象对此别有深味的样子,又道:“其实我若是胡珲,恐怕也会作他这样的事,像他这样的人,声望资历都很有限,跟着伯颜倒还可以放手一搏。只是若换我是他,我决不会在这时候第一个跳出来,作那探路石子。”
他接着笑道:“只可笑那胡珲一些儿不明白伯颜的心思,就为他所用了。以伯颜图谋之大,胡珲这长安霸主不过是他愿意扔出来让我们吃的子。哼,这人有些能耐啊,我很盼他今后能成大气候,所以这几年之内他想怎么样,我都由得他去。”
李昌陵道:“只怕是兵行险道了。”夏中孚微微一笑,道:“无妨。”
他这么轻轻巧巧地说了无妨,谢,李两人都不再多言了。那么想必就是无妨了。
他们说的话,月如钩一直听的似懂非懂,夏中孚为何要当着她的面说这许多江湖内情呢?她只关心夏中孚到底答不答应她的请求,李昌陵可以无视她救命之恩,难道武林盟主还能食言而肥么?到夏中孚这话出口,她暗中才舒了一口气,声色不动地道:“盟主是答应月钩了?果然一诺既出,五岳为轻!”然后就让感佩的神色露在脸上。
她不知道夏中孚究竟为何这样决定,多少是因为她的原因,多少是别的考虑?她也没法深究这个。提心吊胆之后,结果还是好的,她也算满意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种忐忑的感觉毕竟很让人难受。
夏中孚负手道:“张姑娘,三年为期如何?”
月如钩盈盈下拜道:“望盟主赐助!”
夏中孚亲手扶起,道:“这个自然。我俯仰楼的武功任凭你爱学哪一样,我必倾囊相授。三年后我向掣风堂出手,你能不能亲手杀胡珲,就看你的造化了。你不必以为是我助你。”月如钩道:“小女子见识浅薄,于武功更是不通一窍,全凭盟主吩咐。”
夏中孚沉吟道:“俯仰楼的武功只怕还是以剑法为最,我楼中拿的出手的宝剑倒也还有几柄。”
俯仰楼剑法!月如钩心里乱跳,这个再孤陋寡闻,见识浅薄的人也知道厉害!
正激动间便见夏中孚略作思量,接着道:“只是女子力怯,剑又是兵器中的绝品,习之最难,没有七年功夫难有小就。”
他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匣,道:“你既有月钩之名,何不就修习双钩?”他打开那墨黑长匣,内中软缎上一长一短两支钩,森森然的阴寒将灯火迫得一暗。夏中孚取出,双手各持一支,“汀”得一声,人人心里寒意直冒。
夏中孚将它们细细看过,道:“缃瑶子曾对我说此钩炼成之日,长安六月飞雪,大如鹅毛,势若埋城。姑娘,你可记得曾有这等样事?”他看看月如钩痴痴然的神情,微笑道:“许多年前事,姑娘那时想必幼小,已不记得了。”长钩一转,递向她身前,道:“如此凌厉霸道的雪刃,天之悲愤之气所凝也!赠与欲报血恨天仇之人,岂不正得其主?”
张月钩走下细柳环簇的小楼时,晨风清凉有如玉露春冰,莫愁湖上水波澹澹,白鸟悠悠。李昌陵头戴竹冠,漫不经心地抚弄着手里的一支柳条,三年过去,他已比张月钩高出整一个头了,还是黑瘦的模样。
张月钩深吸口气,望着渺然广静的湖水,仿佛有一根细针直入心底,她一生中最为安然平静的三年,就要随着这怅然的一望如烟飘逝。三年来,第一次领略着这湖光草色,青天朝云,又马上要离去了。三年的苦修深砥,几是人事不识,立于湖畔,已是隔世之感。遥想长安,只是一片魑魅世界,那屈辱,那悲恸,在她心里淡去了,褪色了,只留下不真不切的憧憧鬼影,一种厌恶疲倦翻涌着。那个地方她只愿今生再也不要去了,曾经在长安度过的日子也再也不要忆起。
好象三年的孤馆重门已然将她全然改换,朝暮春秋,深室独坐,静思物理,闲香养性,便觉心源不着点尘。是什么时候,绿竹入幽径,青萝拂人衣,弦歌下洹溪,但采南山菊,在她心里,取代了刃入仇胸,成为她梦魂中的至美之景?她不知道。或许本不是顿悟,而不过日逐一日地习惯了,不管怎么说,她如今是铅华洗尽,无波古井,只待事了,便盼着拂衣而去了。
看看李昌陵,脸上没了那种孩子气,双目深陷,眉宇间尽是冷峻之意,可是那种聪明狡黠的气质终究未能全然隐淡,一旦笑了起来,又是那个快马载她出长安的少年模样了。李昌陵负着手,将两指间的软金般的柳枝弯作一个圆弧,对她笑道:“师父在卧云亭等你。”
李昌陵望着张月钩远去的背影,见她缓缓地走的很慢,许久才步进三面抱水的水亭。夏中孚的一身淡色晨袍从这里看去是一个的灰白欲溶的点,缀在水光云影间。夏中孚没告诉李昌陵什么,但李昌陵猜得出两人的谈话:连根挖出了一棵树,就得在那个坑里再种一棵……
看着张月钩闲步烟草走进亭来,夏中孚抿了一口杯中物,静静地道:“你的钩呢?”张月钩慢慢从袖中抽出那对霜钩,夏中孚一直盯着她的两手,脸上微笑若有似无。这个人,曾是当年名满京都的浪荡子弟,漫洒金钱,花天酒地。如今却只见他如此的禅定宁远,如同他身后的湖水般淡静安然。这一切的变化又是怎样发生的呢?
身世起伏,人心变幻,这样的碧海桑田,也许更是渺杳难寻其根由吧。
两人在湖面的春风中静默了很久,夏中孚道:“此番你和昌陵同去长安,我但愿你心事能了。”张月钩道:“不敢忘了盟主成全之恩。”夏中孚道:“是你先救了昌陵,我于你并无恩惠可言。我今天叫你来,是想说两句或许多余的话。”
他手指轻弹一下玉白的细瓷杯,道:“记着,不要把掣风堂的人都视作仇雠,恨不得全杀光了。你若想在陕西站稳,就得让尽多的人为你所用。”看着张月钩渐渐微敛的眉峰,他淡然一笑,道:“这道理想必你也是知道的,本不用我多言。”
张月钩一时茫然不知何意,只得道:“恕月钩驽钝,未解盟主深意?”夏中孚瞄她一眼,道:“你要取代胡晖,成为长安一方武林宗主,自然不能凭着意气用事,乱了大局,你飘零多年,这自抑之道,想必身感体受,我只是担心你一时冲动。”他淡淡说来,若无其事。
长安武林宗主!他的意思,竟在于此?!
张月钩怔住。
她在俯仰园一住三年,极少和夏中孚直接有什么来往,但私下里对他早已是五体投地。偶尔看见这个人,便不自觉的远远就屏息静气,不敢轻言轻动,更不提行止间稍有冒犯。然而这时听了他的话,却不禁怔忪之下,哑然失笑,道:“盟主差了,月钩绝无取代谁人之意,习练武功不过是为了亲手杀了胡晖复仇,并无他想。”她忽地好象又想起了什么,咬一下嘴唇,接着猛地心一横,决心既下,敛衽微拜道:“盟主,月钩尝闻白乐天诗云,贤愚共零落,贵贱同埋没,心实窃爱之。五亩之田,对酒南山,来往篱舍,山花插头,固所愿也,于其他者无所奢望!盟主明鉴,道之不同,未敢相谋。”
她这话对夏中孚实有指责之意,但是想到以这人身份,应该不会见怪。临走之际,倾吐目下最深切的感悟,也是因为不知为何,她在心里对他满是感激之情。另一方面,也因为方才看到他那笃定的闲适样子,着实感觉摸不着头脑,不知他究竟是会错了自己的意思,还是竟有存意要挟的打算,便干脆一下子把话讲绝,不留丝毫回转的余地。然而话一出口,还是忍不住心下惴惴,对方是江湖人,心思到底不是她所能揣测的,她心里起了一阵冷意,眼帘垂下,竟是不敢看对方神情若何。
夏中孚坐着一动不动听她说完,一时间也略有些惊异的样子,迅如电闪的看了她一眼,但转眼坦然一笑,道:“何必说的那么早。张姑娘,你原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你肯定你能报仇么?”张月钩猛然一懔,脸色竟是不由自主地变了:“盟主以为月钩的功夫还差了很远么?”夏中孚又将酒杯举到唇边,道:“我并没有说你杀不了胡珲。”
张月钩茫然立在他面前:这人的所思所想就像这碧空里的浮云,映在水里的时候,人们往往以为离自己很近,待要看个清楚,才发现它还是在天上幻化无方,虚无缥缈。才被他夸过聪明绝顶的张月钩一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夏中孚靠在朱栏上,轻袍如水波被微风吹皱,他的目光已投向湖中的云影。张月钩也只得静静候着,半晌,听他道:“你去吧。”
李昌陵见她回来时步履很快,经过自己身边毫不理睬,飘然而过,藕荷裙裾下摆舞动不已,便只是跟在她身后。两人默默走了很远,穿庭过廊,到了门口,厚重的两扇黑漆大门外站了七八个人,都牵了马。
李昌陵见张月钩一言不发走向为她准备的坐骑,脸上却是一付出神的模样,便扭头向她道:“依附掣风堂的陕西几个大小帮派我们一起先去撂平了,然后一起去寻胡珲,他……”张月钩骤然停步,转过身道:“你摞平谁我不管,也不想跟在你后面搅和那些江湖中事,胡珲我一个人足以对付,用不着你插手。”
李昌陵露出毫不掩饰的不相信的神情道:“别胡闹,你才练了几天功夫就这般张狂起来,命丢了不是玩的……”一句话未完,面前一流冷厉清光泻过,且不说那流星般的迅疾,只是其中从容气派已让人观叹仰止!李昌陵略微一怔,身如疾电,险险避过,面上已露出惊异赞慕之色。
张月钩眉敛湘烟,袖回轻雪,冷冷道:“我左手一钩未出。”
李昌陵不禁叹道:“此已尽得我派精韵矣!难怪师父说安西一路就交给你了。”张月钩冷笑,道:“我几时说过要搅进江湖里的?哼,你们当我练武功还有什么别样打算么?”她声音忽地涩黯:“我就是要亲手杀了胡珲!我要亲手为我张家一门七口报仇!你们这些江湖人,拼你们的不世功业去吧,别以为我和你们一样!我杀了他就走。”
李昌陵闻言,也“哼”了一声,皱着眉头骑上马,冷冷道:“别瞪我,我又不是胡珲。报你的仇去好了,你若真不想搅进江湖,没人非要拉你不可。走吧。”张月钩看他竟和夏中孚一般态度,像是毫不理会自己的话,不禁心烦,又有些诧异。她还想说什么,却已见他转马扬鞭,绝尘而去,那七八人也纷纷上马,簇拥他去远。张月钩愣了愣,骑上为她备的马。
又到长安。
张月钩从光化坊走过谔里庙前,庙宇烟火繁盛,香客涌动,各色衣饰来往不绝。张月钩猛地停下步子,恰站在正南门额镶嵌的古雅的砖刻楷书“慈悲盛事”下,她不知不觉便嘴角扬起狞笑。
这条道路是她当年多少次怀着无处诉说的悲苦凭窗下望的地方,从她再次看见这庙门的那一刻起,似前世,又似昨天,绝望的仇恨,又骤然在她心里烧了起来。也许这时她想起的已不是那个雪絮飞扬的六月深夜。令她心里愤恨如沸的,更是那七年不堪回首的长安生涯吧。为了那个深夜,她怀揣了十年的仇恨,在长安芳草居栖身了七年。
张月钩啊,她真的是要为她被杀的家人报仇么?还是要为那啮咬蚕食她的悲愤与仇恨,向这藐视践踏了她七年的长安城复仇呢?
张月钩沉思不醒地走到掣风堂大门前,动作还有些像做梦,近三人高的朱红铁门,上面挂了腕粗的门环。这门是插上了的,可张月钩看也不看地一脚踹去,好象横在她眼前的不过是一个破柴扉。
门房听见铁门轰然倒地的声音,吓得呆了,他冲上来刚喊了一句“遭瘟作死的……”话没说完便杀猪般叫开了。张月钩用钩叉起他落在地上的血淋淋的耳朵,递到他眼前,道:“你拿着这个进去通报。”
门房扭身狂奔,还没等他奔过第一排廊房,已有五六个手提兵刃的汉子呼喝着走了出来。十年过去了,他们头上戴的那种窄沿尖顶笠帽一点也没变,帽前正心涂了一块颜色,这几个人的颜色是碧蓝的,是堂中第三等的弟兄。张月钩两步迈进来,在廊房前站定。
这个女子目光低垂,阴柔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严峻与自信。一阵风吹过前庭,细细尘埃扬起,她暗红的轻纱飘拂起来,被阳光射得透了,就如一片被污血浸透了的云彩。
一个尖顶帽子说话了:“阁下是什么来头,闯进我掣风堂想干什么?”
张月钩看着自己手中的铁钩,吐出两个字:“让开!”
这下六个尖顶帽子都冷笑皱眉了,一个叹口气说:“对付一个女人咱们总不能都上,我就看看罢了。”另一个问道:“谁上?”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腔的说起来。
张月钩根本不屑与这等人动手,她听着这些蛙鸣,眼睛往四下打量,等大致看清了这庄院布置,往前便走。六个人中离的最近的挺刀要拦,张月钩已拔身而起,轻轻一跃,已在房顶,再一翻,这六个人东张西望,都看不到她人在哪里了,这才着了忙,抢进里院。
六人到了里面,看见的却不是张月钩,往前十余步的地上横了数具死尸,面色一点未变,血还在淌着。这几个人看着满院流淌的人血,匪夷所思,如坠梦中。他们互看一眼,站在阳光下心里却都在发毛了,再往里寻去,已不自觉地紧靠到一起,小心翼翼。
这天胡珲等众人正在堂中议事,因此外面守卫比平日少些,他正双手抓膝,对堂中弟兄训话,忽然说到一半打住了,眼睛平望出去。他的手下们好奇地抬头看他,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朝大堂门口望过去——那里站了一个年轻女人。
张月钩衣上的点点血迹好象是本来印在薄纱上的花瓣,可她手里的一双铁钩,已分明的显出饱饮人血的酣畅来。胡珲实在不愿相信这个女人是就这么杀了他的人闯进来的,不过这可由不得他。
张月钩对满堂子的高手视而不见,只紧盯着高坐在白虎交椅里的那个四十左右,相貌威严的男子,厉声叫道:“姓胡的,拿命来吧!”
堂中顿时沸然,很多人立起而斥,还有的望着胡珲,只等他一句话。胡珲眼看她将自己经营布置十余年的掣风堂视同无物,一时倒不好贸然,便道:“谁派你来的?”张月钩更不答话,将长袖只一摆,站的离她最近的几个人喉上都多了一个血窟窿。
看着这几个人狰狞扭曲的面孔,她脸现嫌恶地站到一边,以免喷泉般涌出的血水喷到自己身上。
胡珲脸色真的变了,看这样的出手,他简直开始觉得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一个妖仙般的女煞神。这时他心里一动,想起三年前死在芳草居的九个堂中头目,本来他以为暗算那个少年派这么多人去实在已是笑话,谁知……想到这里他沉着脸道:“你是夏中孚派来的么?”
张月钩还是用手里的双钩回答他的话,看着那呼息间倒在她脚下一个个死人,别人真的要以为她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割草。
靠她近的人都在挤挪着往后退了,只怕胡堂主再开口。胡珲一下子也惊的说不出话,张月钩也不待他再开腔,挺钩身前,冷然道:“挡我者死!”展动身法,轻烟般滑进人群中。
暗红的云雾卷过堂中,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外面的人如潮水般让出一条道,前堂的高手却已排作角状,兵刃齐出,要将这团嗜血的云雾挡住。
只见,钩出如月明,落霜散且飞,钩尖卷处,喉破心穿。
攻上的十来个人兵器还俱各在手,人却已都进了地府。堂前围上来更多的人,向她出手的却一时没有一个,只是各执兵刃,目不交睫地瞪着这个瞬息之间举手毙人,有若无物的女子,胡珲也站到堂下了,好象被震动,自然而然地走下座来。张月钩喘出口气,在她和胡珲之间,还隔了两层人围,有戴黑的一等高手,有戴红的是二等的。
张月钩钩指正前,她打量四周,琢磨着现在该如何出手,单独面对胡珲她是不怕的,他手下这帮人在她眼里也无异于死人,但若是胡珲就索性不要脸面,自己动手时还叫众人齐上助殴,那就不好办了。
她想着,持钩的手笔直不动。
一波歇停,与另一波将起之间的静寂。这时胡珲忽然望着外面,叫了一声:“赵兄。”
张月钩一声冷笑,肆无忌惮地扭头去看,有点出她所料的,堂外真的走进来一个衣饰高华的老头,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张月钩并不觉得如何,倒是胡珲尴尬异常:在这个时候被听命于他的岩帮帮主赵极进来看到这幅景象,实在有辱尊严。
赵极却脸色严肃,并没有一点取笑不恭的意思,走到堂前,连道:“怎生回事,怎生回事。”也不等有人告诉他,很急地径直走过来,向胡珲道:“堂主,我听说……”他看了张月钩一眼,停住话头,走到胡珲身畔。胡珲不愿给他看出强敌当前的窘相,又觉添了这位常需仰仗自己的贩私盐的赵帮主,场面更有利了,便也作出好整以暇的姿态向他侧过去,听他要说什么。
结果他等来的不是一句什么话,是赵极的刀!
胡珲惊异之极地看着颚下的那柄光芒耀动的宝刀,对它,他甚至没来得及闪躲,更别提拔剑对付了。赵极道:“叫你的人都退下去!”胡珲从错愕中醒过来,怒声吼道:“你疯了么?竟向我出手!”赵极冷笑道:“能杀你的岂只是我一个,你胆敢背誓叛盟,人人得而诛之。”胡珲叫道:“什么背誓叛盟,我结识伯颜都是你……”赵极的吞虹刀猛地抵进他的喉上皮肤,血流了下来。赵极道:“先叫你的人下去。”
胡珲怒目瞪着赵极,半晌,平静下声音向堂下诸人道:“我和赵帮主有话要说,你们先退下。”这些人原本已在呆望着这边惊变,哪里有人还有心思注意刚才围着的张月钩?这时只见尖顶帽子哄地都退开到堂角。
胡珲低声向赵极道:“你若要杀我,也该让我死个明白。”赵极道:“我不想杀你,也不能杀你,你要想死个明白,还得看他肯不肯。”
胡珲正要开口问“他”是谁,就发现自己没必要问了,当先走进堂来的这个竹冠褐衣的年轻人,赵极的手下都向他行礼。
走进堂来的是李昌陵,他懒散而讥诮地笑着,向命悬人手的掣风堂主道:“胡堂主有礼了。”说着还真拱了拱手,又道:“李某三年前从金陵远道来此,本是专程欲与堂主一见,哪知堂主竟像是不屑与武林盟中人来往,令李某好生抱憾。今日方得一睹真颜,当真大慰仰慕之私。”
他似乎惟恐气不死这人。
胡珲浓眉紧皱,嘴角抽搐,却也毫不示弱,回敬道:“阁下说的是哪里话来?胡某第二天也曾在我掣风堂大宴相侯,谁知久候阁下不至,差人敬请,才听说阁下头天急急惶惶跟一个妓院姑娘出城去了。不知这可是实。”
李昌陵仰天一笑,道:“我闻胡堂主志向高远,所图甚大,本以为必是磊落跌宕之人,谁知堂主不敢出头,竟命人将我邀到妓院里下手暗算,未免让李某及天下人小看了去。”胡珲看看颈上那熟悉已极的吞虹刀,看看持刀的赵极那双握过不知多少次的手,冷笑道:“现下才知比起夏中孚那老儿终是有所不及啊。”
李昌陵惫懒的笑容仿佛倏然给一只手抹去,脸现阴郁,声音冷煞地道:“住口!就凭你姓胡的,也敢冒犯盟主尊讳?!”他看着胡珲挺直的粗颈,不屑的神情,冷笑道:“我有心要将你毙于堂上,碎尸万段,怎奈这位姑娘不肯答应。你向她讨教讨教吧,也算见识一下我俯仰楼的武功。”他向赵极比个手势,赵极撤了刀,走过来一言不发站立他身后。
胡珲不禁张大了嘴,深感惊诧,简直就像那柄吞虹刀指向他咽喉时一样。只听李昌陵道:“你那无耻伎俩只叫我恶心,我这不过给你一个教训,你那两下子哄哄孩子还可以。你现在若是有种,就上来在这位张姑娘钩下走十招,我立刻带了人走。”
十招?!
堂中除了李昌陵,赵极,众人尽是悚然色变!赵极带来的人也好像这时才注意到张月钩似的,看着她一脸困惑,震惊。胡珲的手下们已有的露出祈盼希望的样子,毕竟堂主的武功他们十多年来是没少见识的,而在他们心里,长安的武功第一人一向同天下第一英雄差不多。
张月钩一直冷眼静观场面,听到这句话时也是心下一惊!目光陡地疾电般扫过李昌陵脸上,一刹那间,她几乎以为他根本是对她设下了一个骗局。虽然她知道自己武功在这安西一路无人可匹,但她也知道,要她在十招之内将长安掣风堂主胡珲败于钩下,这未免荒诞。不管怎么说,她不过练了三年功夫。
就在她疑虑的目光划过李昌陵面孔的时候,有一个很细的声音传进她耳中:“放心,以你的武功,这人不到十招必败在你手下!”是李昌陵的声音,张月钩看见了他含笑的双唇微微而动,眼睛望向别处,里面却分明流动着会心的神气。
她心里定下来,缓缓走上堂心,神色变得如潭水幽深不动,看着胡珲,愤怒中仍是显得镇定异常。
十招,十年血仇。
胡珲环顾四下,默然半晌,募地怪笑着拔出剑来。看着这双目中仿佛有酷冷火焰兹燃的女子,她左颊上有一道伤痕,虽并不将她美玉般的脸孔全然败坏,却也令人痛惜不已。他猜到她就是那个三年前和李昌陵同出长安的娼妓,更猜测她可能根本就是夏中孚埋在长安的眼线。不管他多么觉得自降身份,今天都得当着众人的面同她动手,他若败在她手下,哪怕是一两百招后,也不用再在长安城里混了。他在脑里将方才看见过的招数都回想一遍,沉下气,便开口道:“夏中孚当真是手下无人了么,竟派你这姑娘来?不过既然你定要如此,我也不妨领教俯仰楼高招!”
张月钩自恃非江湖中人,不肯与他理会更多,只冷冷道:“何必多言,受死吧!”长袖当空一展,暗红绫纱里铁钩若隐若现,劈面而来。李昌陵不知何时已坐到胡珲的白虎交椅里去了,悠悠闲闲地道:“第一招。”
胡珲身形展动,举剑架住,然后两团人影在堂心游走盘转开来,但见流光飞旋,寒辉满堂,兵器声交,两人呼喝冷叱。只听得李昌陵口中数着“二,三招……”众人早已看不出两人招势,甚至方位。只是一团暗红,一团牙白,乍来骤去,带起风声鼓响。
李昌陵数道:“七”,然后就懒散地躺进交椅,不说话了。就在他仰在椅背上的一刻,那团牙白首先滞住了,同时霜影一道,那团暗红也停了下来。便听胡晖惨呼一声,右肩血如泉注,一臂飞出老远。一朵朵血花在地上溅成一线,粘粘的一团东西坠落在厅堂西北角,血肉模糊,不堪入目。
胡珲隐隐还能感觉,一支森冽的长钩搂住了他的脖颈。
就像寒冬长夜猎风中高悬的的一弯冷月,忽然挂在了他脖上。
胡晖疼痛几欲晕死,伤口烧燎火烙,一面咬紧了嘴唇,方压下痛呼呻吟,便听得一个声音低细却异常清晰地道:“姓胡的,当年你究竟为何杀我全家?”
剧痛之下,胡珲疙瘩了眉毛,抬头奇怪地望向她,道:“你是谁?”张月钩冷笑道:“十年前你命人杀了张叔平张郎中全家,你现在还问他女儿是谁?!”
胡珲茫然半晌,样子显得很不解,忽道:“有这等事,我不记得了!”
张月钩错愕,惊怒交集之下,厉声喝道:“胡珲,你有种作出这等事来,就该有种承认!这样藏头缩尾算什么?我真奇怪你在长安这许多年是怎么混下去的!”
胡珲一听之下,不禁也怒火勃发,大声骂道:“娼妇!没来由的信口乱言!我姓胡的从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什么时候藏躲过?你倒是说清楚,什么张郎中王郎中?”
张月钩强压怒气,一字一字道:“你给我听清楚了!十年前你命人在同旨街杀的那个张叔平,他家老小八口,活下来的就是我一个!你毁我一家,毁我一生,纵是将你寝皮食肉,亦难消我心头之恨!”
胡珲眼中迷茫困惑的神色并没有减少,他看着咬牙切齿的张月钩,道:“什么张叔平,没听说过。十年前,那是多早以前的事了。”张月钩见他那一副疏淡的样子,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当如何了。胡珲却说话了:“你怎的就认定了是我派人杀的?”张月钩冷笑一声道:“把你堂中戴狗矢黄帽子的人都叫过来。”
胡珲方要开口,已听李昌陵在堂上喝道:“在堂中排第五等的都给我站出来。”张月钩面前顿时站满了人,戴这色帽子的已是头目中最末一等。张月钩一个一个地细看过去,没有那张站在她父亲尸身前指挥余众的头目的脸。然后还没等她说话,李昌陵已又叫道:“第三第四等的也给我站出来!”
这次张月钩一眼认出了那张脸,那只短鼻,那方阔口,还有那双怪亮的眼睛,眉毛下的一块青斑……纵使添了褶皱,帽上颜色变成蓝的,纵使过去十年岁月,她仍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仇恨哪!
那人在张月钩的目光注视下逐渐抖了起来。张月钩道:“你大概还记得吧。”那人惊惶地点着头,没口地道:“记得,记得……”张月钩道:“胡珲为什么叫你杀我家?”那人张口结舌,半晌道:“小人不知。”张月钩喝道:“你知道什么?”那人嗫嚅不已,张月钩道:“你说什么?”那人勉强提高声音道:“小的以前是杀过人,可实在是还没想起来姑娘说的是哪一桩。”
张月钩真的发怒了,一脚将他踢开老远,骂道:“我不将你剁碎了喂狗便不姓张!”那人被踢的骨头都要断了,还在哼哼着道:“姑娘容我想想……我是在同旨街杀过人……这等事情我们知道什么,除非问堂主……”
胡珲看不下去属下这等丢人样子了,哼地一声,傲睨地高声道:“你不用在这里炫威耀武的,姓胡的既败给你,命给你便罢了!多说那许多又有何益!想我这么多年来杀的人何其之多,谁还记得一个郎中?就算你家的人是我命人杀的,姓胡的就是记不得了,要怎么样随你便是!”
他一副英雄末路,豪士穷途的激昂壮烈,张月钩握钩的两手抖个不住,一时间人也昏昏欲倒,银牙紧咬,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两人僵持着,很久。
然后李昌陵走下来了,不耐烦地皱着眉,道:“你还没了事?到底要不要杀了他?恩?”张月钩恨恨地看着他,她看出来了,在他探询的目光下,是早有所知的幸灾乐祸,她知道他在暗中笑她。
李昌陵见张月钩不答,叫过一个站的最近的掣风堂里的人,用脚踢踢胡珲,命这人:“挑了他的脚筋,点了穴送到地牢里,等张姑娘明天有空了再慢慢问他话。”他在这片刻间好象已在掣风堂的人中建起了威严。
张月钩持钩立着不动,只听她口里道:“不必了!”没人看见她宽大的绫袖丝毫抖动,只见胡珲喉头鲜血汩汩涌出,两支铁钩跌在地上。
这一桩恩仇,竟就这样了结?
张月钩裙下摆还浸在血里,她知道满堂的人都已被震服在俯仰楼神鬼莫测的武功之下,感叹着,欣羡着,一下子都从井底之蛙变成了见识多广的俊杰。这些人以为自己说话声音很低,其实全被张月钩听在耳里,他们是在打赌,几个说她本来就武功奇高,因此才被夏中孚派在长安做眼线卧底;又有几个说,她当眼线时还是没有武功的,两年之内……如何如何……翻来转去,口口声声,只是夏中孚的威势,俯仰楼的武功。
偶尔有人向弃在堂心胡珲的尸首看上几眼,后来有人将席子裹着随便埋了。这人一死,没人还有必要拼命了,这实在省去了不少麻烦。
她远远地看着李昌陵高坐堂上,但见他手中握剑置于膝侧,顾盼生威,肃然傲然,端的是一付睥睨众生的架势!他座旁数人侍立,阶下众人环拜,李昌陵一个个叫起,或厉声叱责,或仔细询问,或指派施令,或温言抚慰,耳听口说,不假思索,条理分明,良然有序,毫无一丝谬误错乱。
这个人还这样的年轻!张月钩感慨间陡然想起了夏中孚的那个评价——浮于中而秀于外。这话说得实在很重,简直等于是说他内昏外昭,这个年轻人难道真的如此么?很难相信。还是夏中孚这话其实也是那种满溢了宠溺意味的指斥呢?
推出去砍了几颗脑袋,提拔了一些新贵,局势便似已全然稳了下来。张月钩没兴趣再看下去了,转身走进内室,这时李昌陵正命人写胡珲“肆虐长安,为祸武林,恶贯满盈,现已伏诛,余党不究”的告示。
胡珲被杀了,她张月钩的事情算是已经完了,可李昌陵好象才刚开始忙乎,他的事情可多的不行!
挑灯时分,李昌陵翘着腿坐在太师椅里,一手拿着点心吃着,一面翻看查阅文卷书信,不时冷笑,读出一段命坐在身旁一个书记抄写。张月钩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只是出神,她是被他派人叫来的,两支钩也送回给她。
李昌陵虽是说了余党不究,但掣风堂这几年的事情他要查个明明白白。这几年江湖看上去风平浪静,但李昌陵知道,暗流已动,大波将起。而江湖中有任何起伏,俯仰楼都处在风口浪尖上。他神情严肃,聚精会神,对着这堆东西如临大敌,没人见他对付哪个强敌高手有这般用心的。
长夜漫漫,阁楼清冷,谁想得到白天这里已发生了泼天巨变?屋里除了李昌陵说话声,便只有书记研磨的声音,这次赢的是她张月钩,但空落与冷寂是一样的,尘埃落定之后,她现在又能拂衣而去么?
案上堆的本卷渐渐矮下去,灯盏里的油也快干了,子夜过去,天色将明,晨曦从窗纸里暗透进来。李昌陵终于露出困倦乏力的样子,打了个呵欠,向张月钩瞧了瞧,道:“我说张女侠,叫你来谁让你就这么干坐着,你好歹也帮我看看帐本行不?”
张月钩回过神,冷冷道:“干我什么事?”李昌陵耗了一夜神思,这时很有开开玩笑的意思,他笑嘻嘻地道:“你很憋气。”
李昌陵的神气惹火张月钩了,她觉得这个人在嘲笑她。而不知为什么,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个人的嘲笑!别的人可以看不起她,但想到这个人轻视她,她就会感到浑身骨髓都僵成了一块,就像现在一样。
李昌陵却毫不在乎,仍是带着那种惹人火冒三丈的逗趣神情,懒洋洋道:“对了,我忘了你是最厌恶江湖人的,可昨天虽杀了那许多,现在面前却还坐着一个。这人不是一般的江湖人,他叫你在这里陪他熬灯油,你就觉也不睡地守在这儿。”这人简直有意激怒她,张月钩气愤难抑之下,骂道:“杀千刀的浑蛋!”一钩直扫向他,她知道这伤不了他,一招使得颇为狠辣,那作书记都给的惊地缩到了桌子底下。
但她没料到的是李昌陵根本没有躲闪,两指一捻就拿住了她的钩尖!又低下头看最后一本信薄子。张月钩抽了一下,那支铁钩反倒从她手里脱出,到了李昌陵手中。他一只手翻着薄子,若无其事地道:“真没想到,连葛兰成都给他回信说什么如有差遣,便当奉命。呵呵,不过这老儿终是奸猾,胡珲要他向伯颜投诚,退出武林盟,教给蒙人武功的话,他倒是一句未答。”
他说着扔了铁钩,扭头一拍桌子,冲吓得战战兢兢的书记道:“愣着作甚,还不给我快记!”说着扔过薄子去,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十分疲倦地躺进椅子里。
可他刚惬意了小半会子,就听得张月钩厉声叫道:“李昌陵,你给我说清楚!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昌陵暗叹口气,皱了眉,却还是闭着两眼躺着,道:“什么怎么回事?”
张月钩将钩尖捏进掌心里,脸色冷得像冰,只可惜对方一点看不见:“我是怎么在十招之内把胡珲削去一臂的?”李昌陵失笑道:“姑娘你武功独步长安呐!这你不问你自己倒问起我来。哼。”
张月钩看他的样子真恨不得上去将他喉咙刺个对穿,她恶狠狠地盯着他,道:“你给我老实说,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李昌陵有些不耐烦了:“我没做手脚!对付他还要我做什么手脚?”
张月钩道:“别拿我当傻子!胡珲的武功不是这样的!”李昌陵不耐道:“好!好!你说他怎样就怎样如何?你让我歇歇行不?”张月钩叫道:“你们答应过我让我亲手报仇的!”
李昌陵猛地睁开眼睛,无可奈何地道:“你这女人真是执拗得像头驴!手脚是那赵极做的,跟我有什么干系?我要他偷袭胡珲,不过是要他当面翻脸给掣风堂那帮人看!这人是怕我不杀那姓胡的,将来有个万一,就抢先一着暗中震断了他右臂上一根经脉,我只是看见了而已,你难道还要我叫破了去阻拦么?”张月钩道:“那胡珲为何不说出来?”李昌陵冷笑道:“被这等人卖了有谁愿意叫出来?”
张月钩脸色灰败,长叹一声,跌回椅子。李昌陵又闭上了眼睛,昏昏然不知是睡是醒。张月钩也有一日一夜不曾合眼了,但她没有一点困倦的感觉,她看着那个又累又饿还在战战兢兢抄着信薄的书记,忽然想到,在李昌陵他们眼里,自己跟这种人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分别。她和那个书记一样,到头来都是在为了他们两人既不了解,又毫无兴趣的江湖霸业辛苦劳困,那书记是被逼的,她是自己拼命得来的。纷纷萎落的岁月,终结竟是这样……她报了仇了么?还是说,胡珲之所以死了也同样不过因为“夏中孚要他死”?
胡珲,或者掣风堂,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杀她全家?
她想知道的是这个,自己也不知多少次地猜测过:也许,父亲,甚至家仆,无意中冲撞了他们;也许家里恰好有那么一星半点能让他们看得上眼的东西;张月钩浮想乱猜的时候甚至肚子里怀疑,说不定她父亲还真的是有那么些来头的;再或者,他们根本就杀错了人?
现在她只怕是永远不要想知道了。
就像十年前一样,她的复仇就如秋风一叶,卵石投江,那样的轻如鸿毛,渺不足道。生之寂寞,可知死之寥落,她,她的家人,他们的生与死,是何等的寂寞而寥落啊!
这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李昌陵睁开眼,见她还呆坐在对面,他望着她迷惑的脸,几乎有些师父恨徒弟不争气的样子,道:“我想不通这事上你怎么就这么糊涂?”
就从这神态,张月钩看的出来,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她援手救命的少年了,现在她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听他的。
她准备听他怎么说。
李昌龄长吁口气,拣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在椅子里,出了一阵神,方才淡淡地道:“师父写《名剑谱》已写了七八年了,虽然连我们作弟子的也从未看过,可有时候他写高兴了还是会讲些来给我们听听。我现在还记得我十三岁的时候他给我讲的‘噬血’的故事,这柄剑现在俯仰楼中,《名剑谱》将它排在第六十九位。”
张月钩不知道他忽然讲起这个是什么意思,只好一声不吭地听着。
李昌陵悠悠地续道:“当年使这柄剑的人人称‘郝疯子’,这人也当真是个疯子!两年之内,少林,武当,华山,泰山的一路暗杀过去,也不管是长老弟子,还是烧饭的扫地的,只要是这些帮派中他能杀的,全部杀个干干净净。这人相貌平平,一身武功却是险辣绝伦,剑号‘噬血’,追魂夺命,他暗杀甚是机巧,果然来无影去无踪,一时间武林中腥风骤起,血洗江湖。慢慢的人杀的多了,名声也大了。
“这人也是杀红眼了,死在他剑下的成名人物已逾数十,而他每次杀人后还故意留下表迹,竟是公然挑衅。各名门大派上天入地地找他,少林高僧到岭南,太湖水帮上京都……”他说着笑了起来,接着道:“这班人东奔西跑地闹的乌烟瘴气,我师父看不下去了,安排布置了人手,在洛阳将他生擒活捉,当时他正要杀上蕤威开在洛阳的分局。我师父逮着了他,一时间武林各派都派人来到京都,聚在俯仰楼商量如何处置这疯子。
“我师父看他三十来岁,老实巴交的像个耕田的,也觉十分惊奇,便问他究竟为何杀戮如此。谁也没有料到,这疯子,他竟然说道,他以前是乾机门的一个小喽罗,只不过是因为乾机门九当家杨户多年以前强抢了他未过门的妻子,后来他又听说那女子竟因虐致死,便立誓拼了性命也要报仇。他偷了缃瑶子未完全炼成的宝剑,远避苗疆,苦熬寒暑,偷学武艺,十年之后,重涉中原,第一件事便是去寻那杨户报仇。少林方丈直说善哉,道‘施主要寻仇找那杨户也就罢了,既然已经将他杀了,为何还要再造下这许多杀孽?’那疯子仰天一阵癫狂大笑,道,反正他早也不想活了,当年虽然杀了杨户,可人死身灭,又有谁在意他死是因为抢了那个名叫柳儿的女子?现在,试问这事天下还有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张月钩浑身起了一阵寒噤,从椅子上站起来,那种熟悉的五六月天气忽然间冰雪敷体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长叹一声,在屋里来来回回度了不知几许,猛然扭头向李昌陵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她已经有些懂了。
李昌陵道:“我的意思是,除非你能引动我师父对你下格杀令,否则单单凭一个张月钩,是永远也不要想向长安霸主复仇的。”他压低了声音,阴沉着脸色道“惟有长安霸主,才能向长安霸主复仇!你明白了么?”
张月钩一张脸儿阴了又阳,阳了又阴,忽而灰灰一笑,忽而咬牙切齿,不知过了多久,她道:“可是我……”
李昌陵比个手势止住她,道:“你不用再同我说什么,反正我也不想听,你都留着说给你自个儿听吧。言尽于此,你原是个聪明人,自己去考虑利害!”他说着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房去了,留下张月钩一个人听着长安城的悠悠晨钟。
人人都说她张月钩是个聪明女子,她真的是么?
李昌陵又在长安呆了一个月才走,张月钩到城门外相送。她的确是个聪明人,不管当妓女,练武功,还是统领一方江湖,她都能学得极快,简直作什么是什么。
赵极已将他贩私盐的生意让出来,连他的私盐帮几乎算是并进张月钩手里了,其他以前依附掣风堂的各股势力也都臣服于她。张月钩在安西的地位无人能撼,李昌陵走得很放心,他这一趟长安之行同三年前是全然不一样了,可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三年前他就想到今日了。张月钩却是不禁心湖浪起,就如三年前一样,只是对她来说,那个急惶惶逃命的午后,永远是最美好的回忆。
事实上,不管李昌陵对她怎样,她都不会真的恨他,就因为那片刻的恣纵,感动,这在她的长安生涯中不曾有过,也不会再有。她对行将离去的他竟颇有不舍之意,想到今后自己又是一个人在这城里,心下戚戚然,一时无话。
李昌陵笑着向她道了珍重,张月钩背过脸去,满怀沧桑就将化作泪水涌出了。她命随行的人先回,自己在长安城外绕着城墙步过斜阳,远眺古原,望尽天涯路的苍凉……她的坚强就得不停承受新的辛酸与孤漠,就如这春秋朝暮的轮回……这样的生涯对于她来说,真的非到死亡才算尽头么?她已经累了,觉得难以支撑下去了……
数日后,华英楼大宴,年逾双十,花貌仍旧的张月钩带着堂里得力高手,心腹弟兄宴请长安官场上的头面人物。又是名酒绮宴,丝竹徘徊,阿里不花笑嘻嘻地坐在主位,向她笑道:“今后张堂主有什么难处,尽管找兄弟我,少不得咱们今后互相依赖的。”他虽坐着主席,可连他在内,人人都知道今天的主角其实是她这位冷心冷面,倨傲昂然的长安新霸主。安西王府里的人,总管府的人,阿里不花,哪一个不对她加意逢迎,小心揣测?张月钩淡然领受,带着那种难为人识的红尘堪破的神气。她知道,这,才是她的复仇。
三金儿的芳草居仍旧车来人往,里头的姑娘照旧红的发紫,这婆娘有时还将当年她家有个月如钩的事迹搬出来卖弄,也让大爷们知晓她芳草居有这么个香艳传奇风流典故,殊值观瞻凭吊,直到有那么些小心谨慎的叫她谨防舌头。张月钩也听说了,却是毫不在乎,她听手下气愤难平的说起鸨母无礼,需予惩戒,却只是连连冷笑,说跟这等人计较个什么。
的确,她才没心思理会这些飞短流长,况且,如今是长安一片江湖中说一不二的人物,当年“藏身”妓馆,似乎已不光是给闲人们提供了谈资,在一帮子无聊文人眼里,这简直就成了大值一咏的佳话。有人开始在她身世上头做文章,称霸长安的冷艳娇娃,幼时惨遭灭门的故事也渐渐众口相传了,只是故事一多,谣传便也多了,不过有个人细查祥证地说,这长安古往今来的第一奇女子,全家被杀之日,长安城中六月突降大雪,这虽然太神怪了些,但长安人对此并不在意,众人都觉得这大抵还是很可信的。
完
夏,谢,李,苏,以及名剑谱的故事,将在蒙元江湖系列的其他篇节里续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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