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长篇小说云笺秘记 > 第二章

?

    一

    宁远到京南铁路分局职工学校参加文化课补习班。他们原来的初中或高中毕业证,国家不予承认。尽管这个文凭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迫于形势的压力,他必须得背起这个包袱。那一年铁路有规定,铁路职工起码应是初中毕业。他们此行的目的非常清楚,拿初中文凭。没有这块敲门砖,以后休想踏入铁路门槛。而且,类似这样毫无意义的包袱,他还要背很多很多,就如传说的那个西西弗,玩命地把一块块巨石搬上高高的山顶,然后又让它滚落下来。几年后,当宁远像考地下工作者一样拿下一张函授大专文凭时,铁路又有明文规定,铁路的最低门槛儿设为高中毕业。水涨船高啊。

    一纸后补的初中文凭关系到他的前途和命运。他必须拿下来。

    职工学校原是赵师长所在部队的驻地。赵师长随部队辗转祖国各地,后来落脚家乡A市,最近又奉命参加了自卫反击战。职工学校宿舍原是部队弹药库。厚厚的土质平房顶有一丛丛枯黄的茅草。

    宁远住的宿舍有五个铺位,目前已住进四位,c站货场车间团支部书记、装卸工小胖,c站运转车间团支部书记、助理值班员田友众,还有段机关汽车司机小和。都是京南车务段的。只有临窗的那个铺位还空着。眼下正值冬末春初,乍暖还寒。风依然凉嗖嗖的,门口宽大的仿佛某单位的大门,那扇绿棉布门帘被寒风卷起多高。临窗的铺位,天时地利都不沾边。床上的那套被子原本是崭新的,给田友众换去了。小胖乜斜他好几眼。同宿舍的都在忙着收拾自己的床铺。那个被冷落的床铺像个没娘的孩子。收拾完毕,各自躺在床上歇息。

    宁远靠着被子独自想心事。临床的小和笑着问他:“怎么,想家了?”

    宁远不置可否地笑笑。

    小和这个人很健谈,口吻颇神秘,好像他讲的每一句话、每件事都具有莫大的魅力。

    “你知道咱们的校长是谁吗?”小和问。

    宁远没吱声,等着小和回答。他却直勾勾地盯着宁远,足有半分钟的功夫,宁远才反应过来,忙摇摇头:“不......不知道.”

    “他是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生,叫赵冬青。是从咱们段里出来的。”他用十分肯定的口气说,“前两年还是个普通教师哩。这年头,年龄是个宝,文凭不能少啊。”

    宁远对面床铺上的小胖,个子不高,挺敦实。他用羡慕的目光望着小和,听得都入迷了。

    开学典礼上赵冬青校长详细介绍了本校情况。他个子不高,五十来岁,方脸,皮肤黝黑,时而笑眯眯的,像介朴实的老农,时而又阴沉沉的,像个诡计多端阴险毒辣的老奸商。言谈举止幽默风趣,不乏热情。精神饱满,思维敏捷,干练洒脱,口才也好。大伙儿不时报以热烈的发自内心的掌声。

    临窗的那个铺位终于有了着落。听老师说,它的主人就是京南车务段的道口工贾横,已经下令调到c站,尚未报到。小和听说后,脸色很难看。本来就严肃的一张脸,愈发得阴沉了。瞧那付煞有介事多少有些夸张的面孔,令人忍俊不禁。

    “那小子最不是东西了!”小和说。

    “那小子怎么样?”小胖来了兴趣。

    “看来你们认识喽?”宁远问。

    “见过几面。”小和的脸绷得紧紧的,表情十分严肃,“这小子好打架,你们可提防着点。”

    田友众躺在床上,眯缝着眼,始终没有搭腔。

    晚上,宁远他们正准备休息。突然,宿舍的门“砰”被踹开了。随后闯进一个愣头愣脑、手拿提包的小伙子。他的脑袋跟钉住似的,只好用眼珠四周扫动。因为脖子短,仰头颇感吃力,又只好将力气转移到两只端端的肩膀上。当他的眼珠扫到小和时,干巴巴喊了一声:“小和,你小子够积极的!”

    小和淡淡地勉强应付几句。

    贾横把提包扔到空铺上,然后整个身子“腾”地滚到床上。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学习,算倒霉透了!”贾横说,“这年头,当个铁路职工还不如老农民哩。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姿儿!哪像咱们这些穷哥儿们,谁不是打半辈子光棍儿?”

    小和硬着头皮点点头。大伙儿都保持沉默,有些矜持。

    “哎?”贾横好像发现了什么,“哈哈,你们真不够意思。让哥儿们睡在这儿?雷锋精神哪儿去了?”他一边唠叨,一边拿眼珠上下左右踅摸着,当看到门口那扇绿棉布门帘,发现新大陆似的,洋洋得意地晃过去摘了下来,自言自语道,“这玩艺儿也可以挡挡寒嘛!”说着,使劲抖动几下,铺在自己床上。

    小胖始终拿不屑一顾甚至带点敌意的目光盯着贾横的一举一动。这时,忍不住“骨碌”一下翻过身去。

    “哎?”不知贾横又发现了什么,只见他低着头,眼珠四下转动着,“尿盆儿放哪儿啦?憋死我了!”

    “大家都说,不用那东西。附近就有厕所。”小和赶忙说。

    “傻瓜!”贾横跺一下脚,“大冷的天,老婆又不在。冻坏了,谁疼你?”说完,领便壶去了。

    贾横一举一动都像个黑老大,宁远心里着实有点慌乱。

    小和一直目送贾横一摇一晃走出门去,然后回过头,像个老太婆使劲抿抿嘴,皱着眉,冲宁远直点头。好象在说:咋儿样?我没说错吧?

    过了大约一刻钟,只听“嗖”一声,从门外飞进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继而“砰”落到地上,弹跳几下,正好落在小胖的床头。大伙儿吓一跳,仔细一看才知是只胶皮马桶。

    贾横骂骂咧咧走进来:“妈的,领个破马桶也要押金!”

    小胖翻身下床,不说三七二十一,把马桶“腾”蹲在贾横床前:“谢谢哥儿们关照!”

    贾横用奇怪的蔑视的目光打量着小胖:“哎?我说哥儿们,这可是公用的啊?”

    小胖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像一头豹子。这对贾横是一种非常明显的挑战。

    “你小子想干什么?”贾横冷笑道。

    “你小子想干什么?”小胖的嗓门儿又粗又高。

    “嘿嘿!”贾横冷笑两声,“脱了裤子露见你了!”

    “脱了裤子露见你了!”小胖高声喊道。

    贾横骂一声:“找死啊你!”说着向小胖扑过去。小胖伸手不凡,连摔贾横几个跟头。大伙儿都看呆了。宁远本想上前拉架,被小和一把扽住。

    贾横跑到床前,从书包里面飞快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水果刀,足有半尺多长。小胖大吃一惊。贾横像头被惹恼的野猪,攥着水果刀,一边骂着:“我**,今天非弄死你不可!”一边没命地朝小胖刺去。小胖真吓呆了,张大嘴,泥塑木雕似的。宁远没命地扑向贾横,搂住他的后腰。小和也赶快上前,夺下刀子。

    宁远和小和苦口婆心,对双方进行劝解。劝了半天,贾横总算平静了些。宁远趁机给小胖使个颜色。小胖不失时机地给贾横赔礼道歉。由“龙虎斗”而“将相和”。这时,一直作壁上观的田友众,没事人的似,趿拉着鞋,“呱哒呱哒”来到那便壶跟前,先用为快了。

    事后,小胖和贾横对宁远、小和表示由衷地感谢。关键时刻,如果没有他们出面干涉,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们等于救了两条命。不过提起田友众,都恨得咬牙切齿。这是宁远在职工学校感到虽不能说唯一但却是最大的收获,也是意外的收获。

    二

    种菜是田沧海退休以后唯一的嗜好。c站家属院前边足有十几亩闲置的土地,全被家属院职工及家属们种了蔬菜及五谷杂粮。田沧海个大,块足。除了冬天,他好象总是赤着上身,下穿齐膝的中式大裤衩子,和老伴在菜地里忙活。因为女儿田友云搞了令他十分满意的对象,田沧海的精神头格外足,浑身好象有使不完的劲。

    团委书记乔小叶找于秀莲说闲话时,顺便也和宁远谈谈心。她鼓励宁远多写东西,把笔杆子好好练练。

    宁远爱好文学,有一定的功底,他坚持利用工余时间写小说,写作为宁远心灵的自由驰骋开拓了一片辽阔的疆域。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曾经沧海》,已经公开出版发行。宁远的作品频频见报,成了铁路小有名气的作家。和于秀莲尚未度完蜜月,宁远被抽调到京南车务段团委助勤(帮忙)。

    刚刚踏入仕途的宁远心里非常清楚,对他来讲,这只是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至于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他心里没有一点底数。他从未涉足过官场,他只能随波逐流,跟着感觉走。他单知自己的身份地位肯定大大提高了,是“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而且无疑是一种荣耀。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他是带着三分新鲜两分无知更一份慌恐涉足官场的。

    宁远乘火车去车务段上班。上下车或到外面散步时,他每每要在田沧海苦心经营的菜地前逗留一会儿。人勤地不懒哪。全家属院数这块地长得好。枝叶繁茂的架子上,露出长长的白嫩鲜亮的豆角,跟密集的雨丝一样。西红柿、茄子,水泠泠的,着实喜人。紧挨老地,田沧海又向外开垦了一块新地。他赤着上身,在地里挑了几条沟,又用挑沟的土弄几条埝子,用锨拍得整整齐齐。

    原来各家地与地之间,纤陌纵横,路是极宽的。后来,那地如涌动的水,渐渐向四周漫延,几天功夫,彼此间有的已相互接壤,必经之路得极窄,有的仅容立足。

    田沧海只顾埋首干活,没看见宁远。宁远主动与他搭讪:“种这么多菜,除了自家吃,还可以卖些零花钱吧?”

    田沧海闻听,皱着眉,连连摇头,他用下巴指指菜地:“就凭这仨瓜俩栆,还不够自家吃哩。再说,种得再多,咱也不卖。差起这俩钱了?只是没事干,图个热闹,图个新鲜。闲着干啥?是呗?嗬嗬,嗬嗬。”

    晚上,宁远一家正看电视,田沧海推开门,先探进头,冲宁远“噢噢”地打过招呼,继而像个害羞的孩子挤进来,双手插入袖筒,左右踅摸。宁远赶紧起身往里让。于太太正伏在茶几上吃饭,笑着让他坐。他把硕大的屁股对准沙发,欲坐又不敢坐,口里说:“你坐,你坐。你们还吃饭哩。”不等于太太回话,早一屁股歪进沙发了。他身旁的于仁智艰难地往一边挪挪。于仁智患脑血栓偏瘫多年。于太太给翁全有抓把瓜子,他嘴里客气,早伸手接了。

    电视正演《大闹天空孙悟空》。“蓦”地听见一阵“呼噜呼噜”的鼾声。田沧海靠在沙发上竟睡着了。于秀莲指着他,笑着说:“模样像猪八戒,成色更像。”全家都笑起来。田沧海被笑声惊醒,揉揉眼,也“嗬嗬”笑两声,然后慢慢地一手扶沙发侧着站起来,用另一只手遮住灯光看墙上的挂钟,自言自语道:“十点了,该回去了。”临走,才郑重其事地道出真情,乔云端在家做客,田太太嫌他没眼色,碍手碍脚,把他赶了出来,十点以前不得回去。田友云于心不忍,临出门指名让老爷子到于秀莲家“政治避难”。

    三

    赵铁运长相英俊,深眼窝,高鼻梁,微卷的黑发下面,露出宽宽的亮亮的前额,就像草丛中一弯明净的湖泊。看模样,远不像二十多岁。只是稍有些驼背,身体瘦弱。一休班便带着他的妻子乔小叶逛商场。宁远刚一见乔小叶时,便觉似曾相识,尤其是那双亮丽的大眼睛,竟使他如梦似幻,不由想起诗人晓雪的一首诗来:

    你的心灵,

    一定是一颗珍珠,

    一颗晶莹璀璨的珍珠;

    或者是一轮月亮,

    一轮最圆最美的月亮......

    要不,你迷人的眼睛,

    --这心灵的窗口,

    怎么会闪射出

    如此明亮而又温柔,

    如此妩媚而又迷蒙,

    如此使人心跳而又

    使人消魂的光芒!

    当时,乔小叶也盯着宁远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眯缝着眼若有所思。

    宁远在段机关与乔小叶接触一段时间后,经常梦见她。那梦稀奇古怪,倒也合情合理,且缠绵悱恻,每每令醒来的宁远汗颜不已。他忽发奇想,为何不把这些支离破碎的梦记下来呢,或许将来是很好的创作素材哩。记着记着,宁远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或萌发了创作灵感。他决定改写小说,名字暂定为《螳螂的爱》,算是长篇小说《五朵金花》第一部吧。为了写起来更方便顺手,感情更细腻真实,小说主人公就叫宁远、乔小叶,涉及的人物都是真名实姓,成篇后再改。小说尚未写,宁远又为如何发表发起愁来。这要是让赵铁运看到,还不把他剁成八瓣?又一思忖,毕竟是梦,当不得真的,权当是练笔吧。

    当天晚上,宁远提笔写下了《螳螂的爱》第一部分:“奇缘”:

    乔小叶不是在京南车务段,而是在铁路俱乐部经营一家书店。宁远经常去买书,找资料,彼此一来二去的认识了。乔小叶年轻漂亮,宁远唯恐吃不住诱惑,再闹出什么笑话,和她打过第一次交道,便决定不再去这家书店。可是,宁远老梦见乔小叶。风姿绰约,飘忽不定。心里说不去,那脚还是不由自主地迈进乔小叶的书店。宁远开始给乔小叶打电话。有事说事,没事闲聊。倘一天不通电话,便没着没落。后来,乔小叶对宁远说,当时,她多少对他有些警惕,但不反感。起初是为了生意,只好应付。像宁远这般粘糊的人,她见得多了。不过她觉得宁远有些特别。她对他充满了好奇。她想了解。

    宁远送乔小叶一本书,就是他那本《曾经沧海》宁远的书使乔小叶对他有了基本的了解,或产生了某种好感。对宁远的频频约会,乔小叶几乎是有求必应。

    饭店。小单间。推杯把盏。乔小叶抿几口,脸微红。乔小叶的脸色微黑,非常标准而美丽的健康色。再染些许的红晕,真是个绝代佳人。恨眉醉眼,甚轻轻觑着,神魂迷乱。吃喝毕,乔小叶照例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一面镜子,抹一层淡淡的口红,自然色,然后抿抿嘴唇。收拾完毕,两人同时站起来。乔小叶刚要走时,宁远出其不意一下攥住乔小叶的手。乔小叶任她抚摸,并不像宁远想像中的那样赶紧抽回去。这大大出乎他的意外。他激动不已。

    宁远又坐回原来的位置。乔小叶依旧站着。她穿着牛仔裤,粉色短袖背心,含情脉脉地俯视着宁远。宁远将乔小叶搂住。乔小叶略微弯着腰,任宁远浑身上下轻轻抚摸。宁远想吻她。她别着脸没有答应。后来乔小叶说,那是她最后一道防线。她怕上当受骗,怕陷进去拔不出来。当她终于决定接受宁远的亲吻时,她想这一生恐怕休想再摆脱他了。她肯定惹麻烦了。但她乐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因为她和宁远接触有一种中电的感觉。

    宁远和乔小叶频频相约。彼此长时间地接吻。乔小叶说:“感觉嘴唇麻酥酥的都有些肿胀了。”宁远说:“看来我们的亲吻注定破不了吉尼斯世界纪录。身体素质不行。”

    乔小叶朝宁远肩膀捶一拳:“以后待我好点!”乔小叶与丈夫赵铁运感情不合,刚结婚就闹离婚,无奈有孕在身。生了孩子,离婚更是提不到正式议程上了。

    四

    宁远踏上回家的列车,见走廊里也挤满了人,只好站在车门处,四处不通风,一会儿便出了身臭汗。车徐徐起动后,才稍觉舒畅了些。隔着玻璃,看到外面随风摇曳的绿油油的庄稼,郁郁葱葱的树木,浑身似乎也感到些许的凉意,或许是“望梅止渴”吧。

    男列车员,一个胖敦敦的小伙子,身着脏得已辨认不清底色的白大褂,怀里抱一撂杂志和报纸,手举一本,边走边吆喝:“卖书喽!卖书喽!请看书喽,楚霸王是孟姜女生哩,白毛女闹离婚哩,内容丰富多采,不看后悔一辈子哩!看报喽!看报喽!大千世界,啥古怪事都有!女扮男装六十九年,她是咋儿过来哩?戴手铐的新娘,正在典礼被抓起来了!卖报喽,卖报喽!”

    “啤酒面包芝麻酥糖!”女售货员推着流动售货车,在列车走廊边吆喝边艰难地行进着。

    宁远到c站一下车,潮乎乎热烘烘的风扑面而来,仿佛置身于蒸汽之中。路边的蔬菜,红薯蔓子纷纷耷拉了脑袋。浑身汗水似毛毛虫在蠕动。在热气涌动中的汉墓群,犹如电视里变形的图像,时而膨胀,时而缩小,一会儿东倒,一会儿西歪,乍一看轻飘飘的,自想飞起来。热浪中好象还弥漫着一股腐臭气息。

    天真热!宁远刚踏进门槛,于秀莲迎面拦住他:“走,走,买西瓜。”她手拎只编织袋,不由分说,连推带搡,向家门口西边的一大片西瓜地走去。田沧海在宁远他们身后大声问:“多少钱一斤?”宁远冲他打个手势,示意不知道,他竟误认为是一毛,也跟了来。

    于秀莲边走边和宁远讲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昨晚,车站运转车间职工谷满仓、田友众和“大鸟儿”,合计偷几个西瓜解解馋。他们悄悄摸到附近的西瓜地,也不知熟不熟,摸着大个儿的就摘。他们一人怀抱几个,快速撤离时,被一位年轻的铁路驻站公安发现。驻站公安大喝一声:“谁!”这三个人扔下多余的西瓜,一人只抱一个,飞快向车站相反的方向跑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摸黑迂回到车站。驻站公安的喊声惊动了西瓜地的看守。他们打着手电筒,直射向驻站公安。只见站在地边的驻站公安,怀抱两个西瓜,埋怨道:“是你呀!想吃提早说一声。晚上黑灯瞎火的,西瓜蔓子还不都给折腾断了?哎呀呀,可惜了的,都给糟蹋了。”

    驻站公安知道误会了,但有口难言。瓜田不纳履,他可好,竟抱着两个大西瓜。“人赃俱获”。因为这件不明不白的事,他被调离c站。听说刚调走一年的老雷又要回来。

    于秀莲和宁远聊着,不知不觉已来到西瓜地跟前。

    西瓜蔓子非常旺盛。圆丢丢的西瓜如天上的繁星。瓜把式们笑着对宁远说:“上午煤矿来了辆大汽车,非要买,勉强挑了几百斤。”看样不愿意再卖了。宁远说:“我们可是看着这瓜从小长这么大的。”他们笑起来。瓜把式们对翁全有有些反感,说他忒小气。瓜把式们要去摘瓜,宁远自告奋勇做帮手,被婉拒。他们怕不小心将瓜蔓弄断。瓜把式之间始终保持一段距离,摘了熟瓜,像传球一样互相往外传。地陇处专门有人接应。

    他们摘瓜的功夫,宁远来到瓜棚下歇息。里面有好几个人在闲聊,都是c站家属院的。田沧海也一瘸一拐地跟来,拣了个座坐下,又问:“多少钱一斤?”别人都笑他,他也哈哈地笑。他从衣兜儿里摸出一根烟,用火柴点燃了,刚抽一口,又笑着不无歉意地说:“我这烟赖,拿不出去,知道你们也不抽。是呗?嗬嗬。”怕人们不信,掏出烟盒让大家看,“红满天。嗬嗬,嗬嗬。”大家又忍不住笑起来。乔树风说他是拿着金碗要饭,装穷。乔树风绰号“小炉匠”,大抵脸盘酷似“小炉匠”吧,有五十来岁,一脸雀斑,高鼻梁,浓眉小眼,细细的眼睛像松树皮裂开的缝,穿着非常整齐。徐进嚷嚷着要吃田沧海女儿的喜糖。田沧海看着徐进直摇头:“没有,没有。”大家又笑。田沧海脖子一梗,十分认真的样子:“真的,真的没有。”人们笑得前仰后翻。乔树风说:“老田,那又不是什么丢人事,干啥藏着掖着的?”乔树风一边说着,一边从上到下拍打着衣服,好象刚刚一路风尘赶过来似的。田沧海脸一沉,“不是,说了,怕有人给你破。”大家笑得愈发起劲了。“真的!”田沧海怒形于色,“上次,俺友众搞了个对象,高高大大的,挺好,眼看要结婚了,不知为啥,一句话给吹了!”乔树风说:“那也不见得是人给破的。”“咋儿不是?人家问他老田家条件咋样,他给你瞎说一气。要不是俺友众早结婚了。”

    徐进冷笑一声,“田老翁啊田老翁,咋说你哩,咱也不是那种啃了冰凌化不出水的人。心眼咋就像针尖大。”

    乔树风凑宁远耳朵跟前说:“老田可有意思了,大跃进吃食堂,听说腌咸菜随便吃,他要了一大碗,嘎嘣嘎嘣全给报销了!”

    乔树风原在部队,退役后任c站副站长,现任京南车务段服务公司经理。

    五

    c站养路工区郑仁工长在饭桌上和郑太太闲聊,流露出对c站霍全顺站长的不满。田沧海的违章建筑,直接影响到郑仁一家人的正常出入。郑仁向霍全顺反映近一年了,直到现在也没提到正式议程上来。又由于儿女间对象搞吹,彼此矛盾日趋激烈。

    郑太太叹口气:“亲向亲,邻向邻,折了骨头连着筋。人家都是车务段的,就咱家是工务段的,人家胳膊肘还能朝外拐?”

    “哼!”郑仁工长骂道,“他别不吃敬酒吃罚酒!”接着,又不无幸灾乐祸地谈及一件事,有关部门最近对c站非常不满,不及时交纳电费,还私拉乱接线头,他们计划以电力检修为名,行惩罚之实,起码要停c站半个月的电。

    郑仁吃毕早饭到位于A市的京南工务段开会去了。

    郑太太忽然想到老伴儿提及的停电一事。她首先想到的是吃水问题。这个车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电,水塔便上不得水,这半月可咋过?那电可是说停就停,来无踪,去无影,不容你有任何思想准备。郑太太赶忙抄家伙。时间就是水,水就是生命啊。郑太太把自家的坛坛罐罐、刷牙杯子、脸盆子、洗衣机,凡是能盛水的家什,都打满了。这时她才想起不能蒙着被窝放屁,独吞,这满满的一水塔水,想必也独吞不了,于是风是风火是火地通知了几家不错的邻居。很快使这条小道消息家喻户晓。

    家属院的几个公用水管前很快排起长蛇阵。郑太太像位吃饱喝足的富豪在对一群可怜兮兮的叫花子进行施舍。不是么,是她最先知道这条消息,是她给他们带来了福音。虽不能说她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声菩萨”,起码做了一件令全家属院刮目相看的大善事。水桶间的碰撞声仿佛敲锣打鼓,甚是惬意地叩击着她的心扉。郑太太正在那儿得意洋洋地浮想联翩着,忽然发现老太太们正手提肩挑,纷纷去浇自家开垦的菜地。她猛拍一下大腿,失声道:“俺的娘,咋就忘了这茬儿了呢?”她急忙车转身,迈着小碎步,竞走似地,摇晃着矮且胖的身子向家里奔去。她穿过小院里满满当当泛着破碎阳光的坛坛罐罐,提起那只沉甸甸的水桶,往尚不太满的盛水家什里匀了匀,也赶去排队。她边走边骂:“这群忘恩负义的小人,竟给老娘我留了一手。真是狼心狗肺兔子肝花......”老头子不在,女儿们都上班。抢水的任务便历史地落在老太太一人肩上。那**分菜地浇了不足三分之一,郑太太有些气喘嘘嘘了。见水管依旧“哗哗”地流淌着,老太太们依旧挑呀提呀,大有水管不息战斗不止之势,浑身也立时来了精神。她哪点比她们差?别看快七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身子骨硬朗着呢。她们能干,她为什么不能干?再说,她在全家属院哪样落后过?她最先买的电视,最先看上彩电,最先坐上沙发,最先知道家属院要停半个月的电!

    午饭成了郑太太最好的歇息机会。何况下午还有一场恶战呢。老头子坐晚上八点多的火车回来。到那时,说不定早停电了,水也给抢光了。她一个人匆匆吃毕饭,又抢着去排队接水刷锅洗碗,打好的水,除非万不得已,不能使用,多咱水管枯竭了,再慢慢享用不迟。一想起下午还要浇剩下的三分之一的菜地,那腰杆便隐隐做痛,腿也跟着直打哆嗦。此时,她倒希望那水管赶快打住。不然,这把老骨头真有些受不了啦。继而又恨那些见水不要命的老太太们,犹如去烧香拜佛,多高的山也爬得上去,简直是着了魔了!折腾得她也不得安生。谁让她多嘴多舌哩,真是罪孽哟!

    浇完菜地,郑太太的骨头几乎散了架。老太太们想必也和她一样,也该歇息歇息了罢。谁知,她想不到也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了。田太太仗凭有个在她家度暑假的十四五岁的侄女帮忙,浇完菜地,又弄了一大盆脏衣服揉搓起来。这不由使她想到丢失多年的女儿小凤儿。如果小凤儿在她身边,该多好!

    这对郑太太不仅在思想上是沉重的打击,在体力上也无疑是一次无声的更加严峻的挑战。她家里尚有一堆积攒了两天的脏衣服,被褥也该拆洗了。

    水管仿佛催命鬼儿似的,依旧“突突”地流,郑太太的心脏亦跟着“突突”狂跳。白华华、毒辣辣的阳光几乎吸干了她的汗水。为什么同样在阳光曝晒下的水管却总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郑太太把那堆脏衣服及拆洗的被褥统统用肥皂搓洗一遍,一直到夕阳被汉墓群上面一座小山似的乌云遮住,才洗涮好。这时,郑太太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脑袋“嗡嗡”叫,眼睛“嗖嗖”地迸溅着金星,几次都险些晕倒。

    稍有点气象知识的人都知道那句话:老云接驾,不是风就是下。也许郑太太对此无甚研究。也许当时的“水”已占据并淹没了她整个心田,容不得她考虑其它咸淡事。也许,满眼的金星使她根本看不清那是一片乌云。

    郑太太拖着异常疲惫的身体,正忙着做晚饭,突然一阵狂风从西北卷来,搅得塑料袋子、碎纸片子、枯树枝子满天飞,有不少落在郑太太满院子盛水的家什里。凉晒的衣服被褥吹落了一地。不及郑太太反应过来,天地已是一片昏暗,那乌云就像锅里沸腾的水在旋转翻腾着,随着电闪雷鸣,密集的大雨点子夹杂着乒乓球大小的冰雹砸将下来,霎时,那坛坛罐罐、衣服被褥给折腾得一踏糊涂。十几分钟的功夫,又雨过天晴。

    郑太太像是做了场恶梦,只是未从恶梦中醒来。她一手指着蓝天上的那道彩虹,一手不停地拍着大腿,嚎啕大哭,哭着哭着,竟昏厥过去。邻居们闻讯纷纷赶来相救,于太太又是给郑太太捶背又是掐人中,见不济事,赶忙上马路截辆汽车,送到市医院。郑太太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还打了吊针,那“嘀嗒嘀嗒”的吊针在她眼里突然变成“哗哗”流淌的水管,便有气无力地嘟哝道:“水管咋还流呀?咋还不停电呀?”

    待郑太太精神好些时,郑仁告诉老伴儿,今天c站请有关部门撮了一顿,双方在酒桌上已握手言和,不停电了。郑太太闻听,悲喜交集,她巴不得马上把这个迟到的好消息告诉几家不错的邻居,一想这是在医院,只好作罢。

    郑仁把老伴儿好一顿埋怨:“你呀!没说嘛,娘儿们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他停电停水,你怕什么?停半个月,有本事他停一年!看谁草鸡?自有人给咱打水,还用你动手?唉,娘儿们,到底是娘儿们啊。”

    这都是事后于秀莲给宁远讲的。宁远听后激动不已,对他来说,无疑又是一次天上掉馅饼。他以此为题,连夜赶写了一篇小说《水命》。很快在铁道报副刊发表。

    宁远心里异常激动,但表面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对于秀莲说:“看看呗?刚发的。”于秀莲一副十分惊喜的样子,迫不及待地接过报纸,坐在床边看起来。宁远边踱步边看于秀莲的反应。他希望于秀莲能耐着性子看完,然后再发表自己的看法。不料她才看几行便撂下了,只象征性地点点头:“嗯,不错。写吧,希望你将来能成为一个大作家。不过,要想成名,就得写点爱情的呀黄色的呀......”

    宁远忽然想起他的那部尚未完成的小说《螳螂的爱》,脸一红,心想:我要真写出来,你受得了吗?

    不管怎样,对于c站家属院,宁远心存感激,对他们苦心经营的十几亩菜地,宁远也格外有兴趣。他们在那里收获新鲜的蔬菜,宁远在那里汲取创作营养。那里好像成了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是他心灵自由驰骋的辽阔疆域。

(https://www.tbxsvv.cc/html/35/35320/9461421.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