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爸说的话让我觉得手指头又隐约疼痛起来。
外面在破四旧,批封资修、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不知他说的机会在哪里。我偶尔出一下家门,看见到处都在铺天盖地进行大辩论大批判,好像满世界都是红卫兵,在忙天大的事情。在宣传车大喇叭传出来的阵阵口号声中,大马路上远远开来了游行示众的队伍。走在前面的一队人个个头戴着又高又尖的纸帽子,上面分别写着:制作奇装异服犯、炮制飞机头犯、制造螺旋宝塔头犯、书写反动标语犯、通奸犯、鸡奸犯。有的打了红叉,有的没打。
在马路边上看热闹的人群中,又遇上了那个在西北河摸自己**玩的小男孩。他也认出了我,靠过来小声说,队伍里有个反革命流氓老头,说了一句反动话被人告发,马上要拉走被判刑。小男孩仍挂着鼻涕,见我转身要走,忙把鼻涕一下子吸进去,接着捂住我的耳朵,讲出了坏老头说的那句反动话。当时的社会,一般是大人才大声说话,我们小孩什么话都悄悄说,但不从敢说反动话,也怕听反动话,他一说出口我就害怕起来。我怕反动话跟我有牵连,没等大街上游斗的队伍开到身边,马上就往家跑。
外面好像根本就没有我爸说的什么机会,倒是铁路局大礼堂要开批斗大会,喇叭里反复放着一首歌。那么好听的女人歌声,是我有生第一次听见的女声独唱。我走进大礼堂,想呆在里面听,但里面坐满了人,喇叭里的女人又唱起来:
心中的太阳红艳艳,
战士爱读老三篇爱读老三篇。
一学张思德,
为了解救亲兄弟,
刀山火海也敢闯......
忽然望见我爸带着二哥走进会场,直往台上指,我往台上一看,台上走出来一长排准备挨斗的人,当中竟有户籍民警。他剃了光头穿一身旧衣服,脖子上吊的牌子上什么字也没写,整个人完全大变样。趁着即将开会的空子,个子矮矮的二哥在我爸的指使下,跑上台站到户籍民警面前,飞起一脚直踢他的下裆,一下就把人踢躺在台上。我看见二哥跳下台跑出来的那一刻,一种紧张的神色在我爸脸上闪现了一下,整个会场响起一阵助威的口号声。
户籍民警挨斗又挨揍,我爸这下已向户籍民警讨还了两次,能算是还了两次手。但他太清楚家里遭了多大罪,特别对雷巴和那些女红卫兵仍窝着一肚子气,离开大礼堂后脸上反而绷得更紧。晚上,一家人都为二哥踢倒户籍民警的举动叫好,少不了又说起户籍民警丢枪,说起可怕的红卫兵。
丢了枪也挨斗呀?五弟问大家。
那当然,私带枪支回家弄丢了,不斗他斗谁?四弟说。
他带枪回家干吗?六弟也会说出完整的话了。
不是防老保守,就是好随时抓老保守。我说。
户籍民警挨斗,会不会跟刘老师的案子有关?二哥问。
又提刘老师!你想找抽是不是?我爸忽然凶二哥。
他们之间的那些事,怎么还没完?大哥也问。
完?这么就算完了?我看完不了。我妈说。
我爸瞥我妈一眼,说**讲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样板戏《沙家浜》里的胡传魁也唱有枪就是草头王,他还亲耳听过胡司令唱的戏。大哥觉着我爸没把话说完,问他是不是觉得户籍民警丢的那把枪跟红卫兵造反派,特别跟我们家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刚不是说了吗,现在外面这么乱,楼下又丢了枪,咱们可都得留神点。我爸说。
说不定哪天,我从阴沟里就能找到那把枪。二哥说。
闭上你的嘴!你要是在外面也这样说,人家还以为是你偷了枪。我爸又凶二哥。
按理,我爸应该很看得上二哥敢跟户籍民警下手才对,但他却连续凶二哥,凶完还亲自去查看窗户关好没有。我发现自从挨整后,他已变得害怕外面,动不动就把外面两字挂在嘴边上,前几天教二哥怎样对付户籍民警时就说在外面,他一个工人阶级不好出手打人。
已经有一阵子没再上课,复课的第一天,我们返回学校。戴眼镜的新班主任长得一点也不好看,她登上讲台问全班同学在文化大革命中,见到了哪些新事物?同学们纷纷举手回答,一个男生站起来痛快地说我家被抄了,我爸妈被斗了。老师一听叫我站起来,问是不是那样?我脸上顿时发烫,一坐下就爬在课桌上。我想起小校花的妈妈刘老师,想她曾经穿着一身旧衣服给我们上课的样子,还想要是她来上课会不会也这样。下课以后,我发现二年级的一间教室里,只有小校花一个人。她也爬在课桌上哭,可能遇上了跟我一样的事。
说是复了课,但每天去学校主要是早请示、晚汇报。早上第一次一响铃,全班起立,手握红宝书在胸前,然后低头跟着老师一句一句地向墙上的**说话。晚汇报也差不多,只是说的东西不全一样。大哥二哥返校后,不知受没受过什么人欺负,听说大哥跟几个同样出身不好的麻五类要好,而二哥练起了拳术,成天跟几个什么人在远处草地上蹦来蹦去。闷热的夏天,全校师生去大邑县刘文彩地主庄园参观,我们数不清的小学生挤在一间屋子里,满头大汗痛哭流涕学唱《不忘阶级苦》:
天上布满星月芽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恨
千愁万绪千愁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不忘那一天北风刺骨寒
地主闯进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帮
说我们欠他的债又说欠他的粮
强盗狠心强盗狠心
抢走了我的娘
可怜我这苦命的人向谁倾诉
我好喜欢这首歌,唱起来就能想起老家的姥姥,但一点也不恨姥姥。楼下的户籍民警重新做人,又穿上了那身警服,虽然没有从前那么神气,但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仍让我们想起他从前的骄傲模样。我爸成天郁郁寡欢,小心谨慎,一点也看不出他有过钓鱼和养鸡那些开心事。没多久,学校又停课,连请示汇报也不让我们干了。我爸不想再见到户籍民警,到处打听谁想跟他换房子,一门心思要搬家到别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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