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月的成都郊外,大马路上走着一辆接一辆的架架车和鸡公车。
由两三个人拉的架架车上码着一摞一摞的麻布口袋,里面可能装的是粮食。拉偏杠的是些小孩、女人和老人,肩上套着绳子,一手抓绳另一只手垂吊着,像断了一样。拉中杠的都是身强体壮的大男人,两手握杠,肩上勒着绳套,我爸管这样的人叫车把轼。遇到上坡,拉中杠偏杠的人们,身体就前倾得厉害,整个人好像要贴到地面上去,汗水就直往下掉。比起来,推鸡公车的可能要好受点。个头不太大的独轮鸡公车样子像公鸡,推车人双手攥车把,脖上吊着车套,走起来一直几嘎几嘎响。我爸说,其实就是鸡公车才最不好伺侯,车把轼要掌握好平衡,得费死人劲。不管是拉车的还是推车的,男人一律光着脊梁,肩上还搭条湿脸帕,而女的则穿着短小褂,湿脸帕都系在下巴处的绳子上。那年月,不管岁月怎样在过去,不管怎么着,成都人一听见特别的几嘎几嘎声,就知道准是鸡公车来了。
出城到了郊外,我爸的心情好了不少,蹬车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你刚问的那个小娘们,你觉着怎么样?他说。
你不是说少提那个小娘们吗?我说。
她刚才看你的时候那种眼神,跟她妈妈一个样,你可得留神,我给你提个醒。我爸说。
她妈妈刘老师怎么啦?我说。
她那个妈妈,姥姥的,跟她长得一样一样,甭提啦!我爸说。
你是说长得不好看?我说。
姥姥,你咋这么缺眼力劲儿呢?一个人啥叫长得好看,你看看她妈妈就明白了。我爸说。
谁说我不知道?我早看出来你没事就盯着她看,准是想操人家吧?我说。
你给我闭嘴。一个小崽子,怎么能这样跟你爸爸说话?还胡说什么操!我爸说。
那为啥咱们那一片住的人,好像个个都想把她,把她给吃了?我说。
那些大老爷们,你不懂。一个人长得太好看了,大家就都想去操,懂吗?我爸说。
看看,你还不是说想操。我说。
得了,咱们快到啦,别再老是瞎胡扯。你以后等那个小娘们长大了,要是能把她给弄回家来,就算你长本事了。我爸说。
还等她长大,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说。
瞧你这点出息,才几岁大就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爸最后说。
一到钓鱼的地方,我爸就大把大把地先往鱼塘里抛撒被大曲酒泡了一夜的米,出手很大方。那年月缺吃少穿,他撒的几把米够全家人熬一顿稀饭。而一天下来,他至少要往水里撒七八次米。他说,这叫撒窝子,好把鱼们给勾引来。
我爸把自己干的事叫勾引,我觉得该叫逗引,不然好像有点不正经。接着,他把蚯蚓往鱼钩上穿,蚯蚓又蹦又跳,气得他使劲掐蚯蚓,还骂操蚯蚓的姥姥。然后,他举起老粗老长的鱼竿往远处扔钩,水面上满是水草,撒过米的窝子没草,但只有水缸那么一小片,他一般每次要扔上二十来次,有时还像撑竿跳高一样要来一小段助跑,才能把鱼钩咚地一声扔进窝子。有一次,他被脚下的茅草绊了个跟斗,连人带竿一起栽进了鱼塘。忙完扔钩的活之后,他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双手举着大炮筒似的鱼竿站在岸边上,两只眼睛在压得很低的草帽沿下,特务似地死死盯着水面上的浮漂。起初,我在近水处钓小鱼小虾,日子久了也举着长竿把钩扔得跟我爸的差不多远,但老是勾着窝子四周的草,怎么也放不下钩去。四周的水草,即使扔上一百回也放不下钩去。因此,每次跟我爸去钓鱼,我好像主要干的就是没完没了地举着竿来回扔钩,扔不了一会儿就得停下来歇气。而我爸一鼓作气就能把钩和自己整个人扔到水里去,这使我打心眼里特别佩服他。
我爸手上的四节竿是他自己做的,也让我羡慕得不行。
那根竿有十多米长,尖子有筷子那么细,靠手的那头只有碗那么粗,卖菜的老头用称称过,竿的重量不到八斤半。而几十年后的鱼竿都是玻璃钢的,尖子只有织毛衣的竹纤子那么细,一拉出来有七八米长,一收回去只有尺把长,整根竿不过斤把重,简直没法跟我爸的比。我爸两手举着大炮一般的鱼竿一站就是一整天,样子雄赳赳的。不过那种姿式我也私下想过,完全就像我后来在电影上看到的端着三八大盖站岗的日本鬼子。当然,这种想法从没敢跟他说,免得他太得意。
有时候,我不小心让鱼钩钩住了旁边的树枝,怎么扯也扯不下来,他扯开嗓子就喊:
咱们来钓鱼,你别老是在树上钓鸟啊!
一次,鱼钩又挂在了树枝上。
又钓鸟,树上哪有什么鸟!他扭着脖子大声说。见我抱着树往上爬,就奔过来守在树下用嘴帮忙。
踩稳了,别掉下来砸着我!他扯下草帽仰着脸叫嚷,好像嗓门大我就不敢砸他。
刚说完,我的一只鞋掉下来,正好砸在他的脑门上,转眼又弹进了鱼塘。他摸着头上鼓起来的包说:
瞧瞧,这下好了吧,鞋没啦,包还留在头上,要是鞋留着,包掉到水里还差不多。
我爸说话这么逗,我不笑一笑不行,但他仰脸见我一笑,马上发出更生气的叫嚷:
笑,笑什么笑!到时候想哭都来不及!
乱成团的鱼线理不好,还不准人笑,我坐在树上发起呆来。我爸说我才几岁大就想把小校花弄回家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而他和家属区那些大男人想吃了小校花妈妈,还有他跟我老想钓起鱼来弄回家吃掉,我看比起来差不多都一样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
另一天,又钩住了树枝,他发了脾气,奔过来就一把夺走我的鱼竿,边疯了似地扯鱼线边冲我吼道:老钓鸟,老钓鸟,我看你就不是个好鸟!
这是我有生第一次听见我爸说我不是好鸟。
多少年之后,当我在高原上跟长大成人的小校花,特别跟几个年轻女人关系不对劲时,他发起火来仍然用那种谁也没见过的鸟跟我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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