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网游竞技 > 不是命:改过后的半梦半醒 > 全文

?    一

    我刚下车,一辆装着煤的重型卡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扬起的黑尘呛得我打了好几个喷嚏。所谓的车站只是一片比较开阔的水泥地,里面停着一排破烂的客车,一条积满黑尘的公路从小城边蜿蜒而去,直通到江边的码头。车站边上有一条石板路,像一截枯死的树枝,直通小城的心脏。

    我问了问路,就从石板路上走下去。石板路的两边有一些破旧的小摊点,卖一些面条卤肉之类的东西。我就是这样到段三那里去的,现在想起来,都能闻见小城摊点上的卤肉香,那时我背上的行囊里只有阿香给我的几块玉米面饽饽,闻到那香味的时候,我听见肚子里咕咕的响着。

    段三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我坐在段三家门口的地坝里。他显然料到我要来,所以一点也不惊讶,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就对我说:“进来吧,先坐会儿,我去煮饭。”说完就到门外过堂里生火煮起饭来。我在屋里四下看了看,拉大嗓门说:“格老子的,家还蛮干净的嘛!”来之前,我一直把这个鳏夫的家想象得乱七八糟。段三摇晃着瘦瘦的身子走了进来,看了看我,啪的给了我一巴掌:“格老子的,以后要叫老子叫三爸,要再在我这里没大没小的,我要你狗日的出去讨米!”别看他瘦得像竹竿一样,一巴掌却打得我眼冒金星,我想发作,但我还是忍了下来,毕竟,我已经不是几年前的我了。还在几个月前,在邹绉没有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时候,不敢想象有人敢打我嘴巴。但从我决定离开段家村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以前的一切已经不可重来了。

    我到段三家的第二天,他就让我跟他一块到工地去帮他干活。段三是个漆匠,专门做生漆,段三说,现在的漆匠只会做化学漆了,那还叫漆匠?段三说他是个好漆匠,所以不能去做化学漆,因此,他坚持的结果,就只能去帮人家漆棺材,因为几乎所有的行业都用上了化学漆,但是棺材行业,还是相信生漆,无论用什么漆,做出来都没有生漆做出来的黑亮。段三工作的地方活像一个停尸房,里面放着一排排或白或黑的棺材。生漆是个神奇的东西,不怕它的人怎么弄也没事,而有些人只是沾上一点点或是沾上一点点带着生漆味的风,用不了一会儿,就会全身发肿,从小兄弟开始,然后是脸,最后肿得发光。我非常不幸的是那类怕它的人,所以,在帮段三帮熬漆不到三个小时的时候,小兄弟就开始发痒,吃中午饭的时候,我就肿得走不动路了。

    段三把我送回家,对我说:“很多人都会肿的,当年我肿得比你还厉害,像这样走路。”他说着,叉开双手双腿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那样子像乡里放在田里赶鸟的稻草人被风吹动的样子,无比滑稽。“肿几次就好了的!”说完就摇摇晃晃的出去了。门哐当的一声关上后,我的全身就开始发痒,身上,背上腿上手上,像千万只蚂蚁在爬似的。那时我还肿得不是太厉害,手还能动,就使劲的挠。可是背上有我手够不着的地方,我就站起身来在墙上蹭。挠着蹭着,皮肤上起了小斑点,然后迅速扩散,再挠下去,小点上就开始冒黄水。我想起门外的长江,我想泡在水里应该会好一些的,可我一开门才知道,段三把门锁住了。我狂吼:“段三,你这个狗日的,老子要杀了你,快给老子开门啊,我好痒!”吼声空荡荡的传出去,没有人回应。这所房子在小城的边上,周围都是一些菜地,谁也不会想到菜地中间的小屋子里锁着个肿得像萝卜的小孩。我使劲的吼着,到嗓子嘶了的时候,我知道,段三那家伙不会来给我开门了。我知道不能再挠下去了,再挠下去我的皮肤可就全部烂掉了。于是我找来一块小竹片,不停的在身上痒的地方打着。这样过了很久,我渐渐的觉得不痒了,麻木了。我也顾不得全身都在流着的黄水,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梦见了阿香。在风垭子的小树皮屋里,阿香在给小花喂米,我坐在树丫上,晃荡着两只脚丫,清清凉凉的风吹着。阿香喂着喂着,转过头对我说:“二伢子,你看,小花长大了!”我转过头,却发现不是阿香在那里喂小花,蹲在小花面前的是我妈妈。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我根本记不得她的样子了,因此,我想,我妈妈是这个样子吗?然后,我听见一声巨响,风垭子下冒起了黑烟,我看见邹绉被卷在空中,然后重重的摔下来,像个西瓜一样,被摔得七零八落。我一下子醒来了,四周是黑沉沉的夜,沉闷沉闷的。我打开灯,看见被子被我身上流出来的黄水和汗水完全浸湿了,汗液流在挠破了的皮肤上,生疼生疼的。段三开门进来,端着一盆绿绿的水,面无表情的说:“这是下菇草熬的,洗洗就会好的。”我迫不及待的拿起放在盆沿上的毛巾,擦了起来,一阵阵清凉传遍全身。那种感觉许多年后我还记得,世上最舒服的事莫过于此了,因此我想那些到处寻找刺激的有钱人应该试试。

    张家的学酒直接导致了段一的死。段一这种人在我心里是不死的,小的时候,我见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就在想,要是这个该死的东西那天死了多好啊!可是过了很久,他还活着,而且在打我的时候还比以前更有力气。段一打人非常讲究,别人家打孩子都是用楠竹条子,他打我却用的是苹果枝,他说苹果枝更有韧性,不容易断,不至于打得兴起手上却没了东西。张家整学酒的那天,我和阿香在河里放鸭子。鸭子在小河里游着,我和阿香在岸上烤鱼吃。阿香这家伙长得圆圆的,从手到腿到屁股到**全是圆圆的,一天到晚脸上都挂着笑容,那像捡了块元宝似的。虽然这家伙连三加二减五都算不清楚,但做起菜来还是很有一套的,一把野葱,几根鱼腥草就能做出一盘很好吃的小菜。她经常跟在我屁股后面,帮我做我或是从河里捞的鱼或是从别人家偷来的鸡。我们正吃着的时候,阿香指着对岸说:“看啊,老头子到张家去了。”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段一摇晃着瘦瘦的身子,正在朝张家的路走着。

    段一平常是不大出门的,从小我只见他做两件事,一是喝酒,醒得一塌糊涂,甚至扒光了衣服睡在人家红苕田里,二就是帮人家端盘子,哪家过红白喜事缺人手他是一定过去的,端着长方形的条盘吆喝着:“油啊,油衣服哦!”在人群里穿来穿去,脸上挂着汗珠,但是红光满面,好像自己娶媳妇似的。我们家吃的东西全部是村里人给的,在这个村里,有百分之**十都是姓段,我一出门,随便碰见个人都是我的亲戚。他们给段一食物的最大原因还是可怜我,还有就是在大山里,每家的田很少,段一不种田,就把田给人种,收获后别人就给他一些选出来的小红苕,瘪谷子,到了收菜的季节也给一些烂菜帮子。爷爷分下来的东西全部被他卖完了,家里只有一只传了许多代的,别人也拿不动的青石大水缸。我一看见段一摇摇晃晃的走出去我就知道肯定是张家在整酒了。但至于整什么酒我却想不出来,他家大儿子还在读初三,今年刚毕业,小儿子和我一样大,不可能是喜事,家里的老人过世多年了,也不可能是白事。于是,我叫阿香把鸭子赶回家,我便跑去看个究竟。

    那天发生了一件怪事,说出去别人也许不会信,但我是亲眼目睹了。我去的时候,张家在杀猪。杀猪匠把猪杀好后,坐在那里抽烟。张三看见我去,就拉着我去看他新做出来的投石机。张三和我一样大,但没有我野,喜欢研究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他研究投石机的起因是那次他家挖厕所挖出来一个骷髅,他们赌我敢不敢去碰,我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家地坝外供的土地公公都被我揪出来撒了泡尿在上面。我就当着许多人的面把骷髅提了起来,许多人都在惊叹我的胆量。为了炫耀我的胆量,那几天我经常把它提着。有一天经过邻村二癞子家的时候,二癞子八十多岁的奶奶在地坝里乘凉,看见骷髅吓了一跳,回去就病了,后来就死了。许多人都说是我吓死的,二癞子家就来找我的麻烦。虽然我在村里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但段姓人家还是不容别人欺负,因此,两个村子差点大打起来。事后不久,我和张三在路上碰见二癞子,这家伙就把我们俩揍了一顿。为了报复,但又不引起两村的人群欧,所以张三想起研究一种投石机,想远远的把二癞子家的房子打个大洞。我在参观张三的投石机的时候,听见地坝里一片哗然,跑去一看,原来他家杀好的猪跑了。村里不知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规矩,猪放完血后,放在板凳上,等杀猪匠抽完了烟,要在猪的背上划一条口子,插上香,供奉家神。那头杀好的猪就在供家神的时候跑的。后来有人说,看见红光一闪,猪一下子窜了起来,飞奔出去,一头就栽进地坝外稻田的烂泥里。

    杀猪匠看见猪跑了以后,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他用油腻腻的围裙擦了手,一声不响的收拾了东西走了。

    满脸麻子的杀猪匠在杀好猪后总喜欢来二两老白干,在喝酒的时候,总喜欢讲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讲得最多的就是杀猪匠的爷爷老杀猪匠,老杀猪匠就是在杀完一头猪后,那只猪跑掉了,后来,杀猪匠本人连同猪的主人都死掉了。但许多时候,我们只是笑笑而已,谁也不会相信杀死的猪还会跑。

    杀猪匠走后,许多人也纷纷找借口走了,就剩下几个抹不下面子的近亲和段一了。段一和张三他爸把死猪从烂泥里拔了出来,学着杀猪匠的样子放在开水里烫,去毛,开膛剖肚。虽然把猪割得乱七八糟,但还是把肉分割完了。但是在吃酒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不吉祥的事,端盘子一向稳健的段一跘了一跤,把整整一盘猪血汤泼在了家神上。张三他爸黑着的脸更加阴沉了,于是甩了惊慌失措的段一一耳光。段一张着嘴巴,傻傻的愣了半天,一声不吭的走了。

    当时的情形我没有看见。张三偷了一大盘炒肉和一瓶酒,和阿香一起我们三人躲在苕窑里偷吃着。张三那天很不高兴,他说:“老大考上重点中学了,这我还能读书吗?就是老头子想让我去读也供不起嘛,来来来,喝酒,下个学期也许我就要到风垭子去捡煤炭了呢!”那天我们喝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被张三感染了,我也好像是满腹愁肠。我们一起聊了很多,很来就躺在红苕上睡着了。

    段一回去就病了。

    我和张三坐在小城的小屋里讲起这些往事的时候,他总是说:“他妈的,这就是命,要是当年老大不考上重点中学,老头子也不会去风垭子,也就不会死,那现在该是什么样子?这都他妈的是命。”我说:“是啊,要是就在风垭子和阿香一起活到老,不出来,不碰见邹绉,那会是什么样子?这就是命!要是能够假设的话还叫命吗?”

    我和张三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在小城里我们的小屋里,这时段三已死去多年,我们也都到了一日不刮脸就杂草丛生的年龄了。张三这时是个吉它手,屋子里放着两个巨大的音响,墙上挂着几把吉它。靠窗的那边,是一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有一台从二手市场买来的破电脑,白天,我就在破电脑前敲着破键盘,写着一些不知所云的文字,到了晚上,张三从歌厅回来,就摆弄着他的电吉它,满屋子就是痛苦的音符。有时候也喝酒,喝得差不多醉了就发牢骚,文人嘛,就是牢骚生成器,有发不完的牢骚。发完牢骚后我们就骂人,想起谁就骂谁,想到什么就骂什么。这也证明了我们不算文人,据我考证,文人是不骂人的。

    二

    和小思一起去双溪的动机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完全说清楚。那时冒出这个念头是想去找灵感。在小城里上高中以后,我一直被种诉说的**所缠绕。那就是想把在碰生漆后,全身肿胀、奇痒、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那种感觉说出来。现在想来好笑,说出来干什么?有什么用?但我那时确实被这个念头折磨得死去活来,经常一入睡,那种痒痒的感觉就出来了,而且是从心里往外痒的。我会梦见我全身流脓的样子,非常恶心,醒来后枕头常常湿了一大片。有一次和我们教语文的高老师谈心的时候,我就把它说了出来。高老师大学是学心理学的,但毕业后莫名其妙的被分在这个学校来教语文。高老师说:“你把那种感觉写出来后应该就不会了。”我不知他是想引导我培养我对作文的兴趣还是真的是有效,反正那时我是相信了。于是,我试着用许多语言许多体裁来写那种感觉,但我越写越糟,越写越写不出我想写的东西。高二那年的冬天,有一次,我和小思坐在长江边,讨论着写作的一些事情。冬天的江水枯了,裸露出一大片卵石滩。我和小思就是坐在一块巨大的卵石上聊的,我还记得那天的江风有些冷,时而有一艘船从江里开过,冒出浓浓的黑烟,长长的响亮的汽笛声响透了山谷。聊着聊着,就聊到妈妈身上了。关于妈妈的记忆几乎没有,但我却从段三口里知道妈妈老家的一些东西。妈妈的老家在大宁河的上游,那里有一条河,水里咸的,河的下游有一个远近闻名的盐厂,那里的姑娘由于长期用河里的咸水洗脸,一个个皮肤白里透红,晶亮晶亮,似乎吹掸即破。那年,段三和段一兄弟俩修公路修到那个地方,由于发山洪,出现了山体滑坡,整个公路队就在那个村子里住下来了。

    碰见我妈妈的那天是晚上,月亮雪白雪白的,有冰爽的风,青蛙躁动的叫着。段一和段三俩人从地里刚摘下几条黄瓜的时候,就听见一个女孩在叫:“强盗,给我放下!”那时没有电灯也没有手电,段一和段三抬头一看,一个袅袅婷婷的人影从瓜田的那头跑了过来,看不清女孩的脸,只能看见头发在风里优美的飘着。段三说,他一辈子也记得那头发飘起的姿态。他俩见状赶紧抱着黄瓜就跑。公路队的工人总爱在当地偷一些东西,瓜啊菜啊的,一般老百姓偷了也就偷了,因为公路队不是当地政府管,而公路队的头头自己也经常去偷点瓜果,甚至和人家小媳妇钻高粱地,也懒得管这些。当段一和段三跑了一段路后,却见那女孩还在后面追着。别看村里的姑娘一个个长得白白嫩嫩,干起活来却是一个大男人也赶不上的,段一和段三都快跑到工棚了,却还是没有甩掉后面的姑娘。就在这时,看管工地的老王头提着手电过来了,老王头把手电照过去,认出了那女孩,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老王头喊了起来:“快来啊,反革命份子来搞破坏了!”

    一群光膀子的男人就跑过来把姑娘围起来了,老王头说:“这个就是李虎的女儿,李凤儿!”当地的李家过去曾是一大望族,李虎的父亲是这个乡唯一的地主,吃着铜罐饭,使唤着丫头。李虎年青的时候也是这里的一霸,曾经拿着一把剔骨刀,赶了别人三十三里,最后把仇人砍成了好几块,二十多岁的时候,李虎参了军,最后当上了机枪连的连长,据说,死在他的枪口之下的人上百上千,后来被**俘虏了,又在**里混上了团长,在一次战役里被枪子打暴了左眼。解放后在县农业局当局长。四清的时候,清出了当年在国民党当机枪连的连长的旧事,被戴上高帽子游街。李虎有四个女儿,凤儿凰儿鸳儿鸯儿,凤儿十六岁,凰儿十三岁,鸳儿十岁,鸯儿四岁。老王头就是在他们一家子挨批斗的时候认识他们的。

    “这女娃儿真水嫩!她娘的,让我睡一晚上就好了!”

    “人家是反动派的残渣余孽,你他妈的想挨批啊?”

    “妈的,死了也值得,别说什么**挨批!”

    “可惜了,生在那样的人家!”

    ………………

    凤儿低着头,紧咬着嘴唇,一步步朝前走着,在电灯下,段一才看清了凤儿的样子。穿着粗蓝色家机布衣服,上布虽然打满了补丁,却显得很合身。身上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脸蛋像剥了壳的鸡蛋,眼睛像黑色的棋子。凤儿走到段一前面,抢过黄瓜,转过身跑了,消失在朦胧的月光下。

    段一就是这样碰见我妈妈的。我不能想像瘦得像排骨的段一、扒光了衣服睡在人家红苕田里的段一、在破屋里烂得长了蛆的段一还会有年青的时候,还会娶那么漂亮的老婆。

    我就是在对那一方水土的好奇中产生去双溪的想法,我想那方水土的灵气也许会让我把想说的话说好,想写的东西写好,我想也许我还能看见我的妈妈,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妈妈长的什么样子。

    我肿胀的身子刚刚恢复,学校就开学了。那天夜里,段三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两眼呆滞的望着长江里过往的船只,看着对面山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我走过去:“三爸,我要读书!”段三没动,还是两眼呆滞的看着前方。我说:“三爸,我要读书!”其实我完全拿不准他会不会送我读书,我之所以提出要求,是我隐隐约约的感到他和段一之间有些我不知道的东西。段一在村子里没有人会理他,但是段三隔一段时间都会带一些高度白干来看他,这也是我所不解的。

    段三这才回过头来:“你为什么要读书?”

    我说:“我不要做漆匠!我不要肿得像个冬瓜一样,我不要像邹绉一样被烧得像块炭!”

    “邹绉?”

    我从我的包裹里拿出一条蓝色的汗衫,我说:“这就是邹绉的衣服。”段三疑惑的看着我。

    于是,我讲了邹绉的故事。

    要说邹绉得先从我出走开始说,我和阿香提着小包裹来到了风垭子。风垭子在段家村山后的大山里。那里有一座很大的煤矿。风垭子下面是一条和段家村一样清的小河,小河对面有一条弯弯的公路。风垭子上面有一架很大的缆车,风垭子煤矿里产的煤就是从这架缆车运到对岸的,对岸有一个很大的堆煤场,堆煤场前停着一排排汽车。我和阿香提着小包来到煤矿的后面,砍了很多树枝,在大树之间搭起了一间小木屋。小木屋下面不远的地方就是煤矿堆渣石的地方。白天,我就和张三一起,提着竹篮,在渣石堆里捡漏掉的煤块。凑满一担的时候,我就挑着到对面堆煤场去卖,卖完后就到供销社买米面油盐酱醋。阿香没事的时候,就到树林里去捡野生蘑菇。每到暴雨过后,山里就会冒出一丛丛各色的蘑菇。阿香把蘑菇晒干,到供销社买些花布给自己也给我做衣服。那时阿香的女工还不怎么好,做出来的衣服皱皱巴巴的。每天到中午的时候,张三就会跑到我的小家来蹭饭吃,当然,有时候他也会在家里偷来一截香肠几块腊肉之类的东西。

    我就是在这里认识邹绉的。

    每到下午下班后,煤矿里的男人们都会出来,光着膀子,沿着渣石场边的小路蜿蜒而下,一路喊着嘹亮的号子。煤矿里的男人们都是来自于我妈妈老家的那些地方。拿他们的话说,那地方是中看不中用,看景色是真正的山清水秀,但是却没有田种,漫山遍野都是石头,很难得在里面找出一块肥沃的土地。由于山势又高又陡,住在山上的好些人家没有水吃,得一年四季安排一个人专业下河里去挑水吃。下河半天山路上山半天山路,一天就挑一担水。后来我到那里的时候,看见过那种专门挑水吃的挑夫,黑黑的脸膛,挑着水晃晃悠悠,唱着悠扬的山歌,所有的年月都消磨在光亮光亮的扁担里了。洗过脸的水洗菜,洗过菜的水洗脚,洗脚水煮猪食喂猪,绝对没有浪费。于是,许多人出来,期望能够挣足搬家的钱,搬到一个喝水不用消磨生命的地方。

    邹绉也和他们一样光着膀子下河洗澡,和他们在一起时,邹绉显得特别惹眼,这不光是邹绉长得瘦瘦的,还因为他戴着幅眼镜。那时候,在乡里,眼镜是个新鲜事物,只有在那些去过大地方的人嘴里还能听见,他们说,戴眼镜的人都是知识份子,不用干活,整天呆在办公室里,那时我觉得非常奇怪,不干活吃什么啊?邹绉也一样,是知识份子,但却是要干活的。邹绉是大学生,趁着假期来挣学费的。周围的人都很喜欢他,看他拉不动煤车的时候,都会上去帮他一帮。邹绉对我和阿香出走非常感兴趣,他说:“这么浪漫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又脏又黑的煤场呢?”于是,他经常到我的小家来和我聊天,有时阿香还会帮他洗一洗缝一缝衣服。

    阿香有一次出去捡蘑菇的时候,在一个树杈上掏到一个鸟窝,窝里面有两只小鸟,她就把带回家来养,可是过了不久,就死了一只,阿香大哭了一场,后来邹绉教我们怎样喂它,另一只就活过来了。小鸟刚开始的时候是一身白毛,后来慢慢长大,白毛就慢慢的脱了,长出黑毛。黑毛还未完全长出的时候,身上花一块白一块,阿香就叫它阿花。阿香说,阿花是我们女儿,邹绉是女儿的干爹。

    现在想来,我们一家三口在那里的那段日子真是快活,如果后来不发生那些事,让我一辈子生活在那里,那该多好啊。

    就在阿花刚刚学会飞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我和张三阿香在屋里一边乘凉,一边给阿花喂虫子吃。忽然听见一声巨响,好像整个大山都在摇动,我们转过头去,看见矿洞像一支刚发射完的枪口,冒着黑烟,一两吨重的矿车被打到天上去了,飞在空中的还有人和石头煤块。然后那些东西朝山下的小河里落去。我们一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愣了一下,张三疯狂的朝矿洞跑去,边跑边哭边喊:“爸!”

    张三的爸也在洞里。

    第二天看到邹绉的时候,他成了一块被烧焦的炭。

    虽然段三一时还不明白邹绉对我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但他还是决定让我去上学了,这个决定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张三这一辈子最失败的事就是去学吉它,要不然,他现在也应该抱上孩子了,说不定也盖了一间不大但很温馨的小房子了,也不用像现在一样和我挤在一间不足八平方的小屋子里了。说来张三迷上吉它也有我的过错。那时我刚从双溪回来,正和小思闹分手的事,心里十分郁闷,便找正在城里做工的张三出来喝酒。

    小城旁边有一条小河,也像大宁河一样的清。那时的河滩还没有被污染,卵石滩上还没有发臭的垃圾,我和张三就坐在小河和长江交界的那个地方喝着。清清的小河水流到浑浊的长江里时,一下子还没有完全溶进江水里,可以看见清水在浑浊的江水里做回旋状。一瓶老白干下肚后,我们就飘了起来,飘起来的时候,听到了吉它声。一个长头发的吉它手坐在江边,抱着把木吉它,如泣如诉的弹着。曲子很忧伤,听着听着就想起了许多伤心事,最后我们竟在一起哭了起来。过了很久,吉它声消失后,我看见那个吉它手站起来,把吉它背上,还没有让我们反应过来时,就跳进了滚滚的长江,激起了很大的浪花,转眼间就被江水吞没。四周又恢复了吉它手来之前的样子,还是有江风,还是偶尔有一艘船从江里开过,发出的汽笛还是那么嘹亮,江水还是那么躁动的响着,好像这一切完全没有发生似的。过了很久,张三说:“他妈的,这东西的声音真好听,比电视里的还好!”我说:“是啊,真美!”张三说:“这种死法好,将来我也要像他那样去死!”我说:“这样死不好,如果我想死的话,我希望醉死!”说着,我们就仰天躺了下去。那天的天很蓝,蓝得让人的心空空的。过了许久,张三说:“那玩意叫什么?”我说:“叫吉它!我看见高老师弹过,只是弹得没有他那么好听得了。”张三说:“那玩意好学吗?”我想了想:“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别人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吗?”

    那时段三还没有死,张三住在城西的一间小破房里的。段三死后,张三搬到我这里来住的时候,我发现他也像那吉它手一样,留了长发,也背了一把红棉牌吉它。我让他弹了一曲,却发现他弹得很好,按我的看法,能和高老师一较高下了。可是从那次喝酒到他搬到我家来,前后不过半年时间啊?怎么能学得这么快呢?

    段三死后,我没去上学了,整天干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写这篇小说。我觉得世上已经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可以干了,小思和我分手了,阿香嫁人了,我也没有上学了,还能干什么呢?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这篇小说写好。可我越想把小说写好的时候,却偏偏写不好,写了几句下去后,觉得非常的不爽,又把撕掉重写。渐渐的,我都写不出一句通顺的话来了,方块字乱七八糟的冲撞着我的头脑。只有晚上才能安静下来。张三下班后,就抱着他那把新买的电吉它,把音量调到最大让一个个尖叫着的音符钻进大脑钻进身体撕裂着灵魂。直到他弹累了我也听累了,便去街上买两块钱的臭豆腐,再干一瓶白酒下去,整个人就飘了过去。

    三

    上学后不久的一次测试后,段三就对我刮目相看了。他总以为我在外面野了那么久,又是从乡下才转进城里来的,就算我真的懂事,真的努力,要拿个好成绩还是要一些时间的。其实,在这点上,我还是得感谢阿香的。阿香之所以能混上初中,不单是因为周伯是段家村最富的人家,还因为我。阿香比我只小两天,那时我妈妈还没有出走,生下我不久后,就经常把我和阿香抱到一块聊天,他们发现,我和阿香长得非常像。四岁那年,阿香跟着邻村二癞子跑到镇上去玩了,周伯到处找阿香找不到,后来见到在河边玩水的我,就不由分说的把我带回家,还啪啪的给了我几个大巴掌,直到我哭着问:“周伯,你为什么打我啊?”周伯才缓过神来,才知道我不是阿香。那时候妈妈已经走了,周伯可怜经常在家挨打的我,就让我帮他家放鸭子,管我吃也给我一些钱上学。晚上就和阿香睡在一起,直到七八岁的时候我们俩人才分开睡。

    阿香这家伙很贪吃,无论你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能看见她大把大把的往嘴里填零食,葵花子啊,花生啊,什么都有。她也经常给我一些。有一次,她在山上玩,吃了一种有毒的叫马桑泡的东西,回家昏迷了好几天,周伯以为她醒不来了,曾想过和段一商量把我过继给他做儿子。上学后,我们在一个班。阿香这家伙懒得思考也懒得做作业,于是和我达成一个协议:每次我被段一打或是罚跪的时候,她就跑来救我,说是周伯安排活。家里很大一部份食物来源都是周伯供给的,所以段一不敢得罪周伯。而我呢,就帮她做作业,考试负责给她纸条。所以到了初中的时候,她写自己的名字还写得歪歪扭扭。

    为了表示奖励,段三翻箱倒柜的找出来一只钢笔。这只钢笔与众不同的是全纯铜做的,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由于放在箱底的时间太长了,笔帽的地方长了一些绿锈。我用布把笔身擦干净,发现笔身有些磨损。段三说这是我外公的笔,当年我妈妈送给段一的,是我外公当年当团长时从国民党军官手里缴来的,段一曾用这支笔为公路队记过工分。至于后来笔怎么到了他的手上,却只字未提。段一会拿笔写字,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拿起笔,我就好像看见皮肤白晳的李凤儿在月光下,在河风里送给段一时的情形。冰冷的笔管也开始温暖起来,深深的暖到我生命的深处。我感到好像回到了妈妈的怀抱。

    段三送笔的那天,他到街上买了一些大骨头,和着罗卜炖了一大锅。段三说:“以后要好好的对待这只笔!我还以为以后再也没有人配得上这支笔了呢,将来拿着这支笔考个大学给你妈妈看看。”段三说这话时,脸被锅里冒出的水汽笼罩着,有些若隐若现的。

    测试后不久,高老师就把我调到了前排。刚到学校的时候,我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同学会穿得都比我好,至少衣服没有补丁,我就是在那时才感到自卑这种感情的。以前在段家村,在孩子中我是王,虽然我个不大,年纪也不是最大的,但我敢做他们不敢做的事,我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比如我能钻到两三丈深的水里把掉在里面的钢笔捡起来,我能爬到别人爬不上去的地方去摘果子吃。但在这里,既没有树爬,也不让下河洗澡,穿得也破烂,也不像同学们一样,经常兜里有零食吃,所以,渐渐的,我就觉得自卑起来,过去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测试后,同学们才开始意识到我的存在,我也才开始注视周围的同学们。坐在我前面的就是小思,那时我们还不熟悉。小思扎着辫子,上课的时候,马尾巴就在我课桌前扫来扫去,这或多或少的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小思的颈部很细很白,像纯净的白瓷一样。这使我经常想到阿香。一想到阿香我就好像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味,似乎看到了她圆圆的**。就会想到风垭子上的阳光,就会想到小花在我们的床头跳跃着。这让我无比的痛苦,我知道我不能想这些,但我往往是不自不觉的想起来的。

    终于有一天,段三去双溪买生漆去了。买生漆从来都是段三亲自去买的,城里所有的漆匠之中,也只有段三能辩出生漆的优劣了。我放学后向高老师请了假,说晚上家里有事,不上自习了。我跑到市场买了几尺上好的蓝花布,就开始往段家村走。

    段家村离小城有六七十里山路,顺着小城边的小河一直走就到了。我到段家村的时候已是深夜,村里静静的,只有一些蛐蛐和河水的声音。我忽然改变了主意,先到段一的坟上去看看。段一的坟和我梦里一样,在月光下惨白惨白的。段一死了也有好几个月了,坟上却没有长出一根草,那奇奇怪怪的巨大的坟在那里像一个肿瘤。像当初一样,我心里一下子又空了起来。一个家无论多么不温馨,父亲多么残酷,但当它变成了肿瘤一样时,却怎么也不能抑止心中那种空了起来的感觉。

    我靠在段一的碑上靠了好一会,细细的摸着这块石头,第一次心里涌起了悲凉的感觉。。这是我家的门槛石,我不知道在上面跨来跨去跨过多少回,段一死后,村里人就把它给竖了起来,怪模怪样的立在那里。

    过了很久,我才起身,来到周伯家那扇熟悉的窗子前。

    段一死的那天下午,阿香去了邻村她姑姑家,我一个人赶着鸭子在河里放着。没了阿香在一起很是无聊,于是我脱光衣服洗起澡来。这段河湾在山的深处,离段家村有三四里地,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被别人瞧见。我痛快的游了一会儿,累了,就上岸在一块大石头上晒起太阳来。慢慢的,我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热热的,出了汗,醒来睁开眼,发现小兄弟红彤彤的直挺着,鸭子却跑到河那边去了。我想穿上衣服去赶鸭子时,却发现衣服不见了。于是我站在石头上大吼:“格老子的,那个狗日的把老子衣服给藏起来了?快给老子拿出来!”山谷空荡荡的。我站在那里又大吼了一声,一个石子就啪的打在我头上,我说:“格老子的,不想活了,快给老子滚出来。”阿香说:“不要脸的,你没穿衣服,我怎么出来啊?”一听是阿香,我吓了一跳,拿起一块石头把小兄弟给遮了起来,我说:“你不拿出来我就去告诉你妈!”阿香说:“你告诉我妈我就去告诉老头子,你昨天把你堂姑家的鸡给烤了吃了!看他怎么收拾你!”我说:“你敢!”阿香说:“我为什么不敢?”我气得没法,我说:“这样吧,我跳到水里,你把衣服给我放到岸边!”说完我就跳到水里。

    阿香走了出来,脸红扑扑的。她刚走到河边的时候,我从水里跳了起来,一下子就把她拉到了水里。太阳快要落山了,河里只有一半能照着夕阳,我们俩就在半江瑟瑟里翻腾着。

    我们在水里翻腾的时候,段一却在小屋里一口气没上来,咽气了。我家是单家独户,段一没有什么朋友,一年到头也没人来。在段一病倒之前一次揍我的时候,一不小心把我的小脚趾给打断了,周伯从那时就不准我再回家,我当然乐得不见段一,因此,我也有好多天没有回家。发现段一的死是邻村的二癞子。张家整酒后,我和张三试验过投石机的性能,又经过改进后几次后,达到了我们要求的射程,我们就对着二癞子家发射了一发炮弹。据说二癞子一家正在吃饭,石头稀里哗啦砸下来的时候,把他们吓得不轻。等二癞子反应过来时,我们早就溜得无影无踪。

    二癞子想了很久,才想到应该是我的杰作,于是,在山里摘了个大马蜂窝,用编织袋装着,溜到我家,要给我点颜色瞧瞧。二癞子是从窗户里进来的。他从来没有来过我家,进屋后,在屋里闻到一股令人呕吐的臭味,这种奇臭引起了二癞子的好奇,便捏着鼻子顺着臭味寻去,发现段一光着上身死在床上,蛆虫爬了一身,二癞子吓得叫了一声:“哎呀我的妈呀!”扔下手里的编织袋就跑。

    周伯找着我的时候,我和阿香已经穿好衣服,赶着鸭子回家了。我赶到我家时,我家地坝里站了很多人,我的一些叫得上名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都来了,一个个捂着鼻子在那里议论着些什么,有几个小孩子还跑到门口向里探望,然后就被他家大人给喝了回来。我想往屋里钻,却被一个堂爷爷叫了回来。

    几个堂叔堂爷呆在一起商量:

    堂爷:“用烟熏吧,把马蜂熏走后,还是把段一给安葬了吧,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们段家的人,不能让人家笑话。”

    堂叔:“那满身蛆虫怎么办?谁给他洗身子?谁给他入殓?狗日的,活着讨人嫌,死了还害老子们!”

    另一堂叔:“管他呢,我们把大门给他一封,让他烂吧!”

    ………………

    商量后,堂爷把我叫到跟前:“二伢子啊,谁也不愿进屋子里去给你爸洗身子入殓,但人死了不入土还行?我们商量了一下,想做一个棺材盖在你爸身上,再把破房子推倒,也算入土为安了吧,以后住的话,就在我们几家住吧,反正段一在的时候,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养过你!你看好不好啊!”我还没从段一的死应过来。段一在我心里是不死的,小时候我多想他那天掉在河里或是走路摔死啊,可他却一直活得好好的,他突然一下子就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下子就没了,就长蛆虫了,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我还是非常震惊的。于是我就胡乱点头应了,我的家就在我一点头的时候没有了。

    几个人在山上砍了几根树,胡乱做成一个棺材模样,套在段一身上,然后几个人一使劲,轰的一下,本来就要倒了屋子也倒了,一个堂叔说:“段一怎么说都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怎么说都该给他立个碑吧!”于是他把我家的门槛石挖了起来,立在上面,用油漆歪歪扭扭的写着:段再文之墓。我看着血一样的红漆,没想到段一居然有一个不是太难听的名字。

    双溪的景色的确很美,我和小思背着旅行包在饱览美景后,找着了当年的李家。问起李虎一家人,村里没有几个人知道,后来,一个山羊胡子带我们到了半山腰一个破败的房子前,对我说:“这就是李虎当年住的地方!”这是一幢很老的房子,黑色的长了苔藓的木板上还可以隐约看见镂的花样,房子分两层,我们看见的时候,上层塌了,几根木柱狰狞的露在外面。地坝里长满了野草,屋子里的墙壁上还看得见**语录。山羊胡子说,李虎的几个女儿不知道嫁在那里去了,反正没有一个回来过,李虎的老婆没有熬过文化大革命。李虎倒是挺过来了,不过好像神经有些问题了。平反后,国家给了些补帖,像国家干部一样吃皇粮,老头儿从那时开始,就没有干活了,只是每天端把椅子坐在地坝头上高声背诵**语录,这样过了不久,就在一次去镇里领粮食的路上摔死了。

    山羊胡子说:这都是他妈的命,像李虎那样英雄一世,最后也落得那样的下场。说着摇着头走了,把我和小思扔在一片荒凉里。

    那片人死屋破的荒凉确实给了我很大的震憾,我站在那里看着李凤儿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土地,胸中涌起莫名的感慨。小思看了看我,也和我一起看着天空。我们彼此对这片荒凉里的不同解读,也许就是后来我们分手的最初原因。

    以后,我们又去了很多地方,但我们没有了来时的兴致,彼此都在思考着什么。我后悔当初把段一和李凤儿的故事告诉小思,如果她什么也不知道的话,在这样美的景致里面,她一定会玩得开心的。看来所有的不幸都是来自于我们的记忆,如果我的大脑里面没有段一的故事,我会像婴儿一样快活,会像当初在段家村和阿香在一样。但我现在做不到了,所有岁月的沉垢都积在脑子里,在不知不觉的成长中,生命渐渐的失却了轻盈,我觉在走在双溪的山路上,我像八旬老翁一样步履蹒跚。

    回去的头天晚上,我们决定登上那个县的最高峰看日出,那是个非常陡峭的山峰,据说解放前,那时还没有修公路,人们进城都是步行,那座山是进城的必经之路。有一个人挑着一担灯草去城里卖,经过山峰的时候,忽然刮起了大风,那人抓住扁担不放,最后竟连人被风吹起来了,直直的落到了山下的城里。那人虽然性命无忧,却被吓傻了。我们晚上十二点起来,走到山腰的时候,小思就说她不行了,脱下鞋子给我看,脚大拇指起了黄豆大的水泡。

    我们坐在山腰里讨论了很久,是否放弃去看日出。

    后来是我背她上去的,她趴在我背上,两个**贴在我背上,让我莫名的躁动着。从段家村出来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女人的**,所以,在去的路上,虽然我知道我们走到了十字路口,但我还是有些想入非非。

    太阳像个新生婴儿,满身血污的从山里爬出来的时候,我睡着了。小思没有叫我,只是独自看着太阳一点一点的向上爬,很有一些艰辛的味道。后来小思哭了。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有了一尺多高了,小思搂着我吻了起来,我看见小思的泪珠在朝阳里红红的,像一滴鲜血。

    四

    张三到城里的时候,我刚刚考上高中,我去车站接他的时候是下午。我站在路边等了很久,最后才见他从一辆拉煤的车厢里跳了出来,满身满脸都是黑黑的煤灰。才一年多没见,却见他脸膛变得黑了,下巴上也长出了黑黑的胡茬。他下来后给我胸膛两拳:“格老子的,变白了啊,还真的像个城里人了哦!”我说:“你这家伙居然长黑胡子茬了?还长高了不少哦!”我们就打闹着向小城里走去。

    小城有个很大的码头,全县几十家煤厂的煤炭都是在这里上船的。一个巨大的煤场,上面是一群光膀子的挑夫,像蚂蚁搬家一样,把煤场里的煤炭往船上挑。张三来到城里后,就是在这里当挑夫。他爸爸死后,煤厂赔了他家几千块钱。有了这些钱,供他哥哥上学也可以供一阵子,张三就没有上学了,因为那些钱不够两个人上学的。张三在他爸爸死后不久,又回到风垭子去捡煤,这样多多少少也可以贴补一些家用。后来又发生了一次事故:一个在煤场捡煤的小孩被上面倒的渣石给砸死了。煤矿就再也不允许别人到渣石场上去捡煤。张三没了活干,在家种田种了几天,由于从小到大都没有种过田,经常锄草的时候连瓜苖都给锄了,挖红苕的时候把好好的红苕挖了个稀巴烂。他妈妈看他不是种田的料,就让他到城里来做挑夫。那时,除了种田,挣钱的活只有去当矿工或是去码头当挑夫。

    那时我和张三的哥在一个学校读书。有一次星期天,我和张大商量着去帮张三挑几担。我们去码头的时候到了中午,太阳**辣的照着,赶到码头的时候,我和张大的衣服全部汗湿了。张三在煤堆旁,坐在自己的扁担上,正在用草帽扇风。听了我们的来意后,张三用眼角看了看我们两人,说:“格老子的,风都吹得倒,还来挑担子,可别掉在河里去了。”我笑了笑,说:“你太小瞧我了吧,去年在风垭子时我们不是一起挑着捡的煤去供销社卖的吗?”我说着看了看张大。张大的确是个书生样,瘦瘦白白的,宽大的裤子一荡一荡的。我捡起扁担,问明了向那艘船挑后挑着就加入了挑夫组成的人流。担子很沉,我想差不多有一百七八十斤吧。也许一百七八十斤我还能受得了,大不了多歇几下吧,但我一走进人流后我才发现,根本没有歇的机会。上船的跳板只有一两尺宽,走在上面,如果其中一人歇下来后,后面的所有的人也得歇下来,船上倒完煤的挑夫也下不了船,整个挑夫队也得停止。我渐渐的感到肩头发痛,如针刺一般,汗水和着煤灰遮住了眼睛,我不敢用手去擦,因为跳板有些软,挑夫们好像是约好了的,有节奏的一步一步朝前走着,跳板也有节奏的上下起伏,我摸不准他们的节奏,所以在里面走得有些跌跌撞撞的,两只手死死的抓住两只大撮箕,不敢让它们也荡起来,要不,真的有可能掉到江里喂鱼。咬着牙,好不容易上了船,倒了煤,站在船舷上长长的舒了口气。

    张大不知从那里也拿到了一套撮箕扁担,跌跌撞撞的走来,到跳板中间,也就是起伏得最厉害的地方,我看见他身子一歪,咕咚的一声就栽进了长江里。站在船舷上倒掉了煤炭的挑夫们见状也噗通的跳下去捞张大,我也跟着跳了下去,岸边歇着的张三和一群人也跑了过来,大声的喊着些什么。码头上像炸了锅似的。只有还挑着担子上船的挑夫们还是踏着节奏在一下一下的向前走着。

    张大被捞起来后,被张三倒提着,抖了几下,吐出了许多黄水后,张大眼睛惊惶的看着周围的人。那些挑夫看见,都说笑着走开了。码头又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开始运转。张三说:“妈的,好好的书不念,跑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才来这里的人十有**都要掉下去几次。不过也好,让你也尝尝滋味。”张大坐了起来,浑身湿透,沾满了煤炭,狼狈不堪。

    回学校后不久,张大留下一封信就走了。张大在信里说:知识不应是沉重的负担,他那肩膀还挑不起这个担子。张大走后,不久,张三的妈妈也死了,众人都说是张大气死的。

    那时的段一还是个热血沸腾、小兄弟坚挺的小伙子,所以在李凤儿索要黄瓜后,段一老是看见李凤儿在眼前飘来飘去。于是有一天,段一听说村里要批斗李虎,就和一群工人跑去凑热闹了。批斗会在李支书家地坝里开的。老远就能看见李虎头上那顶报纸糊的高高的尖帽子。一大群人围在那里唧唧喳喳。段一没有注意听会上的人说些什么,只是不停的在人群里找着他想找的人。最后在一个角落里还是找着了低头着的李凤儿。她站在地坝边上的枇杷树下,浓密的树叶遮去了半边脸。开始时,段一还不能肯定那就是李凤儿。于是,段一在心里和自己打赌:如果那人真是李凤儿,那就证明他们俩人是真有缘,如果不是……不是怎么样呢?段一没往下想,他悄悄的靠过去,当他确定那就是李凤儿的时候,幸福得想晕倒。那天李虎被义愤填膺的革命群众痛揍了一顿,人们都说,他当机枪连的连长的时候,枪下不知死了多少革命战士,所以怎么对他也不过份的。一群人散去后,瘫倒在地上的李虎被李凤儿背了起来,蹒跚着向家走去。段一很想上去帮一下,但是心里还是害怕众多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于是,段一跑到山上的李子树上睡了一觉,等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就装着路人,走进李凤儿家去讨水喝。屋子是两屋的木屋,从结构上可以看出昔日的辉煌,但屋子里空空的。李凤儿一家正在吃饭,吃的是熬得很稀的包谷面粥。也许是家里有很久没有来外人了吧,李家一家人显得有些惶惶不安的邀请他一起吃。段一说刚好饿了,于是拿起筷子也吃了起来。桌上只有一盘菜,是腌的当地人管叫“黄瓜米树”的根。段一夹了一块在嘴里,只差没有吐出来,咸咸涩涩的,还带着一股怪怪的生树皮味。段一刚喝完一碗的时候,锅里的粥就被喝完了,两个小女孩还眼巴巴的看着见底的锅。段一心里明白,她们的口粮被他吃掉了。

    回到公路队,段一就去食堂领了十五升包谷。那时公路队的工人是挣工分的,工分换粮票,用粮票换粮食,然后寄回家去,在老家,有粮票也许买不着粮食。那时段一是公路队泥水组的小组长,从食堂里支一点自己的粮食还是没有问题的。段一就趁着夜色,身李家走去。

    李虎那时头脑还清醒,虽然段一一再说是谢谢下午那顿饭的,但李虎还是看明白了段一的来意,在聊天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李虎不经意的说:“我家凤儿大了,再过两年也该出嫁了,我的政治成分也不好,真想找个人家远远的嫁了得了,免得每次挨斗回来看着她眼泪汪汪的。”段一听了,心里乐开了花,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段一总是找着借口往李家跑。

    至于当时李凤儿是怎样想的我不知道,那时人段一虽然年青,但有两颗大大的黄暴牙,论长相我想一定是好不了那去的。但李凤儿没有表达任何意见。也许她真像李虎说的那样,远远的嫁了得了,眼不见心不烦。

    段一和李家交往的事很快被领导知道了。很多人劝他不要和成分不好的人家打交道,但段一那里听得进去?后来,段一和领导打了一架,就带着李凤儿回老家了。这件事让段三激动了很久,段一那时是组长,如果不为李凤儿,可能今日也许混到公路局里去做官了,最让段三激动的还有就是李凤儿终于脱离苦海了。

    回到老家不到三年,文革结束了。我就是那时出生的。在我刚满一岁的那年,李凤儿在一次上镇里买粮食时不见了。段一回到家里,见家里扫得干干净净,衣服被子折得方方正正,就预感到什么事要发生了。李凤儿走后的第二天,段一就把我托付给村里人,独自一人出去寻找李凤儿。

    段一整整找了两年。村里人都说段一死了,有人说在河里看见了他的尸体,有人说在某个地方被人杀了,说的人都说得有名有姓,证据确凿,但没人相信。段一回来的时候,身体瘦得像根竹竿,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拉茬,目光呆滞。后来,段一就很少说话,别人问起是否找到李凤儿时,他总是暴怒:“关你妈的什么鸟事?”后来,别人就猜测李凤儿是跟别人跑了,但谁也没有得到过证实。后来他就开始酗酒,酒醉了就揍我。

    段一和李凤儿走后,段三也离开了公路队,但去了那里,谁也不知道。段一寻找李凤儿回来之后,又过了好几年,段三才出现在村里,他是来看段一的。村里人都说段三真是不错,走了这么多年,还来看哥哥。以后的十多年里,段三每过两个月,都会给段一送来一壶老白干,送来几袋粮食。

    五

    阿香出嫁前,周伯和段三打了一架。这件事我也是在后来才听说的。从双溪回来后,我眼前老是飘着李凤儿一家的影子,总是将黑板上的字看成那一幢破败的建筑。我总是有种诉说的**,于是,在星星闪闪的夜里,我和小思坐在江边或是小城的城墙上,讲一些关于邹绉关于李虎关于阿香的故事,零乱的诉说着。后来慢慢的,我甚至感到我的整个生命的存在形态都只是一种诉说方式。于是,那个时候,在高老师的指导下,我开始写小说。我总是为自己的故事变成文字而感到欣喜若狂。但写的过程中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我发现了文字的虚伪,用文字永远难以表达我想说的东西,当然,这其中也有我自己不知道究竟想说什么的原因。我在文字里探索的时候,慢慢的发现课本上的文字,以及老师们一张一合的嘴里传出来的东西是那样的虚伪。我才知道要拂开文字的浮萍,找着底层的意义,将穷尽我的一生。

    我对段三说不再上学的时候,段三嘴巴张得大大的,他根本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几年我长得很快,像春雨后的竹笋,没用多少时间,我就变成一个相貌堂堂的成人了。他见我坚定的说出来,就知道要像小的时候那样,打我一顿是不能改变我的主意的。为此,他背着我去了学校,想了解一些关于我的信息。最后他找着了和我一起去双溪的小思。小思就告诉他关于我和阿香的事。那次偷偷的回段家村后,每过一段时间,我总是要回去一次。在城市的水泥丛林里,在生硬的方块字堆里,我贪念阿香纯真的笑,割舍不下段家村的小河,忘不了阿花在阳光里,在我们床头一跳一跳的情形。我开始怀疑离开段家村到小城里的决定是否正确。而只有在阿香的怀里,在她两个**之间的时候,我才感到生命真正的平和下来。

    段三和周伯开始是争吵,后来两个男人扭打了起来,从周伯的地坝里一直翻滚到外面的稻田里,两个人像有杀父之仇一样。

    我和阿香出走后,村里就有许多流言蜚语,但这些周伯完全装着不知道,任人去说。直到段三在许多人面前说阿香是骚狐狸,周伯是老鸨,包容我在他家过夜,搞得我这根苗子连书都不想读了后,才彻底的崩溃,才起了把阿香嫁了算了的念头。

    阿香在家足足的哭了三天,出嫁的时候眼里还有许多血丝。她是嫁给邻村二癞子的。嫁的那天,我从城里赶回来了。二癞子穿着西服,胸前戴着红花,神采飞扬的走着,一大群人吹吹打打的跟在后面。村里人都躲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瘟疫传播者一样。我站在人群之外,远远的看着,很奇怪,心里没有特别的伤心,我像现在写小说时审视一个人物一样审视着这个注定悲剧的女人,我要做的是把她写下来,赋于她真正的意义,我感到自己像上帝一样高高在上,审视着人间的一切。

    段三和周伯打了一架后,回到家里就病了,病得很重,我给他喂药,他说,只有我答应去上学,他才喝药。我只是冷漠的看了看这个可怜的小老头儿,放下药碗,走进门外的风里。晚上,我去了张三的小屋。也许,从小玩到大的张三能给我些许安慰吧。张三正在弹吉它。张三学吉它后不久,在我觉得他弹得还不错的时候,他对我说要去考音乐学院。我歪着嘴笑了笑:“就你那样儿?音乐学院?”我根本没当真。后来他真的去报了音乐学院,像我预料的一样没考上。回来后,整天什么都不干,疯狂的练琴,刺耳的音符在他生命里胡乱的飘飞着,没过多久,他又去考级,想进某个乐队,但还是没考上。回来后,继续不停的练,可是我发现他却越弹越差,有一次我去看他,发现他甚至连节拍也掌握不了了。他只得发挥在机械上的天份,做了一台节奏机。用一个小电动机带着一个变速器,变速器上带着一柄小木锤,小木锤一秒钟敲一下,借此寻找节奏。我看了看张三发红的眼睛,没了说话的心情,只是在充满尖叫着的音符的屋子里呆了一会儿,就默默的走了。

    小思是想说服我上学,来到我屋子里的。我没在家,她看到的只是垂死的段三。在为段三用生命和我抗争而流过泪后,就决定在小屋子里等我回来。我是第三天才回小屋里去的。回去后我和小思争论了很久,至于争论的是些什么,现在居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后来小思哭着走了,至今也没有看到过她。

    段三第二天就死了。

    我在段一的坟边刨了个坑,把他俩埋在了一块,找了块石头,我用红漆在上面写:“段再武之墓”,写的时候,油漆蘸得太饱,写上去有些地方流了下来,像一滩鲜血。

    写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天,天色暗了下来,昏昏沉沉的。我知道张三快回来了。他回来后我就不得不在他那尖厉的音符里飘荡。小说似乎也该结束了,但我总觉得还差点什么,哦,想起来了,这是邹绉关于“将来”的理论,我想我得说说。

    我是认识邹绉后才开始思考的,邹绉说以前的我只是在肤浅的欢笑里白活了十多年。

    那天月色很白,小花在我们床头的小窝里蹒跚的学走路。邹绉说:“你们俩人这样子,有想过以后吗?”我说:“格老子的,有什么好想的,日月照转,他妈的这样子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说完我看了看阿香,阿香表示同意的点了点头。邹绉说:“那你们以后生孩子吗?”我说:“当然要生了,还要生一大群哩!是吧?”我又看了看阿香,阿香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邹绉笑了笑说:“那你拿什么去养呢?就在这捡煤吗?”我说:“等我长大了一点我就去矿上当矿工。我要送我儿子去读大学,还要留洋。让他去做大官!”“像张三他爸一样?”“是啊!”“你不见他爸变得又黑又瘦,进矿这段时间老了一大截吗?”“有吗?”我和阿香对望了一下,阿香说:“好像是哦!”邹绉笑了笑说:“就像这样过一辈子?就这样窝在深山里一辈子?那活着还有什么价值?世上像他这样的农民有千千万万呢,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可他活着究竟有什么价值?一辈子长着哩!你现在还小,现在不想将来的事,你将来会后悔的。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在那里?就在于人有将来,而动物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如果人活得像动物一样,那我宁愿不活。如果你儿子真的像你说的读大学了,也要他像我一样自己跑到这里来钻狗洞?…………”

    他说了很多,后来很长时间我都在想他说的那些话。但那天我记得我是这么回答的他:“人嘛,都他娘的有个球命,命是咋样咱就是咋样,想那么多干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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