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空还未沾染夜色，街灯就已被点亮。路上的人们行色匆匆，各有各的归属。连风也加快了脚步，放肆地驱逐枯黄的树叶。
胜的脊背感到丝丝凉意，手里却满是汗水，滋润着那枚小小的贝壳。倘若握在掌心的是一块巧克力，只怕早已甜蜜地融化。他一如往常般，坐在窗台上，目送着原本盘旋在对面屋顶上的一大群飞鸟渐渐远去。秋天日益逼近，却来不及把胜所等候的人带回他身边。
升入大四，学校里基本上没什么课，很多学生都搬回家里住了。几乎所有人都开始为找工作而四处奔波。每天自由而忙碌的生活中，胜从不让自己的思绪离开昱。昱已经离开将近半年了，两人之间从不联络。因为他们都确信，彼此的思念能够直达对方心里。
胜是在一年多以前的一次小型摄影展上认识昱的。那位闻所未闻的摄影师所拍摄的作品深深吸引着他，他在那里停留了整整一个下午，全神贯注地欣赏墙上的照片。
被温暖日光照得发黄的森林；两边墙壁上布满蜘蛛网的狭长小巷；钻洞钻到一半的猫；睡在路边全身僵硬的乞丐……那些照片当中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摄影技术，有的只是谁也不会留心的随处可见的景物。胜必定也曾在某处见到过。明明是如此平淡无奇的世界，然而，透过那个人的眼睛来观察，竟是如此惹人爱怜。
之后见到昱时，他却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错过了与他相识的机会。完全不同于印象中不修边幅，颓废沧桑的摄影师形。出乎意料地，那是个留着干净短发，容貌清秀的少年。他的眼中闪烁着锋利的光芒，不经意间掠过，刺进了胜的心脏。而当时，胜并不知晓这胸腔内激烈鼓动着的，是怎样的一份感情。
第二天再去那个展览馆时，昱的作品已荡然无存。之后的几天，胜又心有不甘地去了那里，却依然没有见到他所期盼的那个人和他的照片。已经再也见不到他了。胜这样想着，毫无防备地被失落感所侵袭了。
没过多久就放暑假了。每年的这个时候，胜都会去叔父所经营的海滨旅馆帮忙，顺便挣点零花钱。
那里是个度假村，环境优美而清净。一到节假日就客源滚滚，热闹非凡。
生意兴隆了，人手就显得紧张。叔父忙于管理顾客们的饮食，无暇顾及住房部。虽有一些学生来打暑期工，但财务方面的事情始终不放心交给外人。于是便趁着美大放假，把胜叫过来协助叔母和表姐她们一同打理。
每天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胜都在柜台收账；之后由年近五十，极为精明能干的叔母独自应付到夜里12点；表姐是夜猫子，凌晨那段时间只有她能精神抖擞地坐在柜台那儿，边打游戏边照应着店里。
每天傍晚交接班时，胜和叔母对好账目，之后便得以清闲。他总是会在晚饭前去海边散散步。其他人都忙着自己手头的工作。表姐除了值班时间以外都在房间里睡觉，要是谁不小心干扰了她的睡眠，毫无疑问会死得很惨。而客人们大多成双成对或者拖家带口，谁也没空搭理他。所以胜通常都是独自一人。
夏天的太阳，总是会在天上逗留很久。胜喜欢这段时光。白昼与黑夜的交替，是一天当中最神圣的时刻。
波浪顺着风的节奏，一层一层涌上来，又退回去。岸边躺着一大堆无所事事的贝壳，等待着谁满怀爱心地将它们拾起。偶尔，他会在岸边支起画架，记录下这片广阔天地的某一部分。这里的景物每天每夜都在发生改变，他总是看不厌也画不厌。当别人陆续离开沙滩时，他却仍在那里徘徊。不时停下脚步，眺望那摸不着的，被染红的天际。此时他便会意识到，压抑在自己心底，那无处传递的思念。多希望能够和某个人分享这片天空……
“咔嚓！”谁在按动快门？
胜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已有他人停驻于此，透过相机注视着大海。他就站在不远处，白色衬衫的衣角被风轻轻掀起，纤细的腰肢若隐若现，黑色长裤笔直地垂下，掩盖着**的双脚。他还是那样的一尘不染，与记忆中的昱并无二致。胜来不及判断这是不是梦境，不由自主走过去，叫出他的名字。
昱转过头，面对他微笑道，是你啊。
多么幸福啊，他还记得他。他说，我叫胜。
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交谈，彼此之间毫无保留地说了很多事情。昱是刚刚毕业的高中生，摄影是他最大的爱好。刚刚才下榻到旅馆，便迫不及待冲到沙滩上收集美景。他既没有学习过专业的摄影知识，也没有先进的设备，按下快门的瞬间全凭直觉。而上次之所以能举办摄影展，只因为他的父亲是那里的馆长。溺爱儿子长达十八年，并且对于昱的摄影天分很是自豪。那次恰逢展览馆空闲，他便心血来潮把昱拍的照片摆了出来。这次来海边度假，也是他老人家出的主意。听了这些话，胜心里不禁默默感谢起昱的父亲。
两个人一个劲地聊天，直到饿得胃痛，才想起来要回旅馆吃饭。
昱的父母因为有工作，不能陪他一起度假。虽然一个人留在了这儿，但他一点也不觉得闷。白天胜当班时，他时不时跑去和他说上两句，摄影、绘画、音乐、电影、时事、商品……能聊的都聊了，话题却始终没有尽头。胜下班之后，便一起去沙滩上散步、捡贝壳，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些海鲜。两人都是旱鸭子，所以只能在岸边嬉闹。有时，胜会在一个地方坐下来，静静地描绘风景；昱便在附近转来转去，拿着那部傻瓜相机，拍下所有让他心动的画面。
渐渐从陌生到熟悉，对对方了解得越多，就越深入自己的内心。他们有着同样的爱好，同样的习惯，以及完全相同的追求。以前从不知道，竟会有人和自己这么像。如同在照镜子一般，即使在对方面前暴露无遗，也不会感到半分羞耻。不知不觉，一种牢不可破的信任感，已维系在两人之间。
闲适的海边生活让人模糊了时间。七夕到来的前几天，却有人开始兴致勃勃地谋划起了烟火晚会。每年的这个时候，胜的叔母他们也会举办烧烤大会，向客人们提供大量免费的美食。昱是第一次到这边来玩，不太清楚惯例，只听说有得吃又有得看，便也满怀期待。
当天，太阳还没落到底，所有的活口就都聚集到了沙滩上。摆好烧烤架，肉串等物，兴奋异常地等待夜幕降临。
烤肉的浓郁香气渐渐侵占了嗅觉，“滋滋”作响地唤起人们的食欲。虽是盛夏，但这炭火烧得再旺也不叫人烦躁，何况还有清凉的海风抚慰人心。昱这一天特地空出了肚子，想在此吃一顿狠的……
见识了昱的食量之后，惊魂未定的人们进入了下一个环节。游戏规则很简单，就是进行脑筋急转弯的接龙。大家捡了些树枝，生了一堆火，所有人围着火坐成一圈。一个人提问，旁边的人回答，答对了就向下一个人提问。轮流接下去，五秒之内答不上来或者答错了的人就要唱歌，可以要求另一个人与自己合唱。大家都无拘无束的，玩得兴高采烈。有些人还故意答错，为的是能够和心爱的人合唱一首甜甜蜜蜜的情歌。
不知到了何时，有人忽然指着天空大喊起来：出现了！出现了！牛郎和织女！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抬头看，天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星星。刚才叫喊的那个人指引着大家寻找两星：在银河的中间与两边，有3颗明亮的星星，其中最亮的，青白色的那颗，就是织女星，位于银河的西北边。它的下方有四颗较暗的星，组成一个平行四边形，它们就是神话传说中织女编织的美丽云霞和彩虹的梭子。牛郎星在织女星的南偏东，位于银河的东南边，就是那颗黄色的亮星。在它两边的两颗小星叫扁担星，传说中是牛郎挑着的一对儿女……那人煞有介事地介绍着，疑似天文学家。
大家确定了牛郎织女的位置之后，便各自牵着心上人，一双一对地散落到别处去了。就连老板和老板娘都把旅馆抛在脑后，相互依偎着站在海边翘首期盼。胜和昱也找了个适宜观测两星的地方，坐下来静静等待。
每年的七夕，这里都这么热闹吗？昱问道。
差不多吧。胜说，海边本来就很有浪漫气氛，再被叔母她们带动一下，大家都兴奋起来了。毕竟这是夏天里最重要的节日，当然要欢庆一番啦。
那……你有没有带你女朋友来过这边？昱又问。
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女朋友。
昱笑道，诶？你长得这么帅，而且又聪明又斯文，竟然没有女朋友！一定是要求太高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过奖了。而且我也没什么要求啊，只要合得来就行了。顿了顿，他又一脸听天由命的样子，悠悠地说，这种事急不来的。反正我就慢慢等，总有一天会遇到对的那个人。到时候我绝对能一眼就认出他，然后抓住他，再也不放手。
昱一脸信服的表情，郑重其事地说，嗯，冥冥中自有天意。
胜看着他那天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心底泛起一阵涟漪。
片刻后，昱拍着他的肩膀说，快看快看，牛郎织女相会了！
原本天各一方的两颗星已然聚到了一块，以相同的频率闪烁着。人们无不为之欢欣鼓舞，仿佛真的看到了苦苦思恋对方的两个人久别重逢一般。有人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烟火，绚丽的花朵盛放在夜空中，连繁星也黯然失色。此刻，大家一定都在心中祈祷，能够和自己身旁的人厮守到老。胜仰望天空，那些闪闪烁烁的火星扩散开来，渐渐破灭坠落，好像要掉到头上一样，让人既兴奋又害怕。而坐在一旁的昱，却只顾着看他被烟火映红的笑颜。
突然间，昱伸手扳过他的头，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
那一瞬间，四周的一切都沉寂下来，胜只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他以为是时间停住了，定定地看着昱。昱的眼神毫不避让，仿佛能穿透一切，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他就是自己在等的人，两个人都再清楚不过了。一直以来不敢确定的心情，终于袒露在对方面前。彼此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手心握得满是汗，也不舍得放开。
其他人都在观看烟花，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小伙子之间所发生的事情。暑假里最美丽的一天就此结束。
秋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昱离开了海边，前去报名参军。没过几天，胜也离开了。从叔父那里拿到了些许的工钱，回到学校，开始了三年级的新生活。两人仍旧保持联系。
有时，昱会去美大找胜。胜带着他在校园内四处参观游览。学校从内到外，摆满了图画、照片、雕塑等艺术品。昱很喜欢这所学校，他觉得这里比任何地方都要多姿多彩。凡是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基本上都是由学生们自己所设计并制作的。都是些所谓的艺术青年，大多个性张扬，自命不凡。怪人很多，越有才华的越是另类。不论是谁，都朝着自己所认定的目标努力前进，却也有些人茫然地度过每一天。
昱才懒得管那些人呢，他只要知道胜的理想：创作出一幅能让人感动落泪的作品，哪怕只有一个人，只落下一滴眼泪，就足够了。而这，也是昱的追求。
学生宿舍是4到8人住一间。每个人都随心所欲地布置自己的小地盘，通常一间宿舍里会有好几种风格的摆设，而胜的空间就如同一个小小的歌特艺术品陈列室。昱时常去那里坐坐，和大家聊聊天。舍友们也渐渐熟悉了这个可爱的弟弟。但他们只知道他是胜的好朋友，看不透两人之间真正的关系。
昱在入伍之前还要等好长一段时间，为了不让自己太无聊，便找了一份短期工。在街上发传单，一天能赚几十块。一整天站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不是什么轻松的活，但也不至于让他累趴下。况且，胜也经常趁着学校没课，跑到街上偷偷地帮他分担一些任务。给迎面而来的路人随手递上一张单子，虽然有时会碰壁，但大部分女孩子都会欣然接受。有的还会特意跑上前去，拿一份广告，全因他们的甜美笑容。
任务完成之后，两人便在街上随意闲逛。昱仍旧随身携带他的傻瓜相机，用来收容他们共同的回忆。有时，看到别的情侣亲亲热热地从身边走过，他的眼中便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羡慕之情。每次看到这样的昱，胜的心里都很难过。他给不了他婚姻的承诺，也无法公布他们之间的恋情，他甚至不能在街上牵他的手。出乎意料地爱上了身为同性的对方，从那时开始，充斥在彼此生活当中的，就只有隐藏与克制。
然而，这苦闷不堪的恋情，却从未叫两人想过要放弃。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比失去对方更叫人绝望。偶尔的拥抱和亲吻，便足以抵消所有不满，消除两人之间的距离。
渐入隆冬，天地万物都像是被这流窜不息的寒风脱了水一般，陷入持久的颓靡困顿当中。就连一向满腔热情的美大学生们，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手和灵感都仿佛被冻结了似的，作品数量骤减。没事的时候都懒洋洋地窝在室内，往日川流不息的校园也变得冷冷清清。
昱已不再从事散发传单的工作，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处游走。即将离开从小居住生长的地方，他要在自己对这座城市还有所眷恋的时候，把街头巷尾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装进他的相机里。
这天下午，舍友们都去上课了，只有胜因为感冒而请假休息。昱听闻之后，便马上赶过来看他。他们这段时间很少见面。因为到了期末，胜有很多事情要忙，昱不想打搅到他。只是偶尔发发短信，或是打个电话问候对方。
昱带着感冒药过来的时候，胜正盖着被子，躺在下铺的床上看书。见他到来，便坐起身打了个招呼。昱二话不说，倒了一杯水，强制性地喂他吃了药。然后又把对面床上的被子拿过来，盖在他身上。
胜道了声谢。
他坐到床沿上，淡淡一笑，客气什么？接着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试探温度。确认他并没有发烧之后，松了口气。但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头还痛吗？
胜摇了摇头，现在好多了，就是鼻子塞住了，有点难受。
昱说，多休息就没事了，你睡一觉吧，我在旁边看看画册什么的。说着便要他躺下。
就在昱俯身帮他盖被子的时候，胜发现他的左耳戴着一枚小小的耳钉。昱以前从不佩戴任何首饰，这次怎么突然打扮起来了？胜有些好奇，坐起身问他，你什么时候穿的耳洞？
昨天下午。他见他没有要休息的意思，便也坐了回去。
胜凑过去仔细端详一番。那是梅花形的银色耳钉，应该是穿洞时戴上去的，还没有动过。伤口处有些红肿，耳垂后面有少许血迹，业已凝固。胜伸出手想帮他揩去，刚碰到耳朵，他就皱着眉头躲开了。似乎很痛的样子。
他问，怎么突然戴起耳钉了？
昱低下头，沉默不语。胜以为自己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东西，心里一下子慌乱起来，也说不上话了。
片刻之后，昱轻声说道，我听说，只要穿了耳洞，下辈子就一定是女人……
胜愣住了，他的心很痛。昱竟然会有这样的念头！他耳朵上的伤口，原来竟是为他所刺穿的。
昱慢慢地回过头看着他，眼里波光粼粼，用一种温柔得近乎乞求的声音说道，你愿意等我等到下辈子吗？
胜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胸口翻涌而上，堵在了喉咙里，几乎夺走了他的呼吸。他什么话也说不了，只能从背后紧紧地抱住昱，大颗大颗的眼泪渗进了他的棉衣里。这便是昱想要的回答。
春节刚过完，昱就离开了，胜没有去火车站送行。分别对他们而言，太过残酷。
昱走后的第二天，他收到了一个信封，应该是昱临走之前寄的。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枚色彩斑斓的贝壳和一张照片。照片是暑假时在海边拍的，不知何时洗了出来。黄昏时的天空，浓艳而和煦，他站在岸边，将裤腿卷得高高的，任凭波浪冲刷他**的双脚，面对着镜头，他露出了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笑容。
胜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感到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会有这么开心的表情。然后，他将背面翻过来，看到了昱用黑色圆珠笔写下的一行醒目的字：我所见过最美的景色。
昱的理想实现了，因为有一个人为了他的作品而哭泣。
时间过得再慢，它也不曾停留。暑假终于又到了。海滨度假村和往年一样热闹，但在胜看来却形同废墟。那些美景都已追随着昱远去，再过两年才会回来。而胜所携带的美景只有一幅油画。那是他一笔一笔刻画出来的昱的脸，清晰地记录着他明媚的笑容，就像复制出来的一样，丝毫不差。
每天的傍晚时分，他都会在岸边徘徊不已，寻找最漂亮的贝壳。等昱回来的时候，他要将它和那幅画一起塞进信封，寄给他，作为重逢的礼物。
与贝壳一起捡起来的，还有无数记忆的片段。和昱朝夕相对的那段日子，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一次又一次，他在沙滩上奋力奔跑，追逐着昱的幻象。有时，他会停下脚步，眺望那摸不着的，被染红的天际。思念，悄无声息地传到了远方。
2006．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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