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到院里我立刻去找陆院长,正碰上苗玲从他办公室出来。“舒总,陆院长等你半天了。”说着,她为我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陆院长,我想向您汇报一个情况。”
“说吧。”老头子从写字台后面走出来,在沙发上坐下,啪地打燃点火机,点起一支烟,仰头看着天花板,脸板得铁紧。
我急急忙忙说起来。陆院长没有听完就忍不住了:“不要说了!你说的这些唐总都告诉我了。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明天去找找陈乡长的二叔,把情况核实一下,如果情况属实,再向文物局报告……”
“舒雁!”陆院长猛地站起,“我这个院长你来当好了!”
我这才发现他的脸都气青了,不禁感到一阵委屈。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的士兵,然而上帝在上,我宁愿当不好的士兵,也从没想过要当他这个院长呀……
“你存心要砸我们全院的饭碗,是不是?”老头子在地上疾步走来走去,一面粗声喘气,“甲方已经向我正式提出了,只要你报告文物局,他们马上解除设计合同。解除合同我们就一分钱拿不到了,你懂不懂,嗯?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还要我们赔偿他的损失,你叫我拿什么赔,嗯?把这座大楼卖了?卖了大楼我这个院长还怎么当?何况这个厂址是我们自己推荐的,现在人家搞了一半,我们又说厂址有问题了,还要到文物局举报人家,这事传出去谁还敢找我们做设计,嗯?不做设计大家喝西北风呀,嗯?你说我这个院长还当不当得下去,嗯?”总之他和唐亚辉基本上是一个腔调。
于是我也把向唐亚辉说过的那一套搬了出来:报告文物局不等于项目一定会下马,要是文物局否定了,大家就都放心了,要是不报告,大家就永远不知道厂址是不是压了文物,就永远没法安心……等等。然而我发现情况正如马克.吐温说的那样:对国王来说大事是皇冠,而对小孩来说大事是玩具,国王与小孩永远无法沟通。老头子对院长的皇冠未必在乎,但他显然认为我坚持的东西比小孩的玩具还要没名堂。当我说到这个厂址是我选的,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时,他怒不可遏了:
“谁要你负责任?神泉项目厂址要是出了问题,这个责任院里负!我来负!”老头子把胸口拍得“当”的一响。我禁不住哆嗦一下,然后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岔了。
“陆院长,我的意思并不是马上报告文物局,我先到王家坪去找陈乡长的二叔问一问……”
“以后你永远不许去王家坪!”
我想老头子今天是不是气糊涂了。“我是设总,怎么可能不去现场呢……”
“你神泉项目的设总职务已经解除了!这是甲方的要求,具体说,是唐总向我提出来的!”
这一来是我被气糊涂了。“唐亚辉!他,他他……他怎么能这样……陆院长,这个设总我可以不当,但是这件事情我没法装聋作哑……”
“你敢!”老头子勃然大怒,满脸发紫,使我想到了他的高血压。“你给我马上出差,离开嘉平,马上走!”
“去哪儿?”
“去新疆!你到新疆去给我驻厂调试,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回来!这也是唐总的要求!你明天就给我到财务处去借钱买票!”
“明天是星期天……”
“那你后天必须出发!明天你给我老老实实在院里呆着,不许去现场!怎么?你不服从是不是?不服从我就开除你!”老头子的面孔已经成了茄子皮的颜色,“谁要砸全院的饭碗,我就先砸他的饭碗!”
回到家里我全身都瘫了,一头栽在床上动弹不得。口里干得发苦,但我没有力气起来喝水。暮色悄悄降临了,房间里越来越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见有人轻轻敲门,我撑起来将门打开,发现是对面的邻居串门来了。
串门的邻居只有四岁,是小刘的儿子华华。小家伙胖乎乎的十分可爱,一进门就叫我叔叔——这是他对所有成年男人的称呼。华华一叫,我的心情就转晴了,赶快抱出饼干筒款待小家伙。华华对杏仁饼干颇有兴趣,但他更大的爱好是在文化领域。他每次串门都拿着一本图画书,要我给他讲里面的故事,末了还要提出一些问题来和我探讨,例如“狮子打得过老虎还是老虎打得过狮子”、“很多好动物联合起来打不打得过一个坏动物”……等等。华华所说的“好动物”是指小白兔小山羊之类食草动物,“坏动物”就是狼和狐狸这些食肉的角色,在他的心目中,这两类动物分别代表着世界上的“善”与“恶”。
今天图画书的主角是一头熊。故事讲到一半时又有人敲门,原来是孔书记破天荒地登门了。孔书记进门后首先关心我的生活,说舒雁你天天靠方便面对付怎么行啊?这屋里没个人收拾,乱鸡窝似的怎么行啊?舒雁同志你把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个人问题老是不考虑怎么行啊?……我明白所有这些“怎么行啊”都是开场白,陪着笑脸等他切入正题。孔书记也没让我等得太久,很快就将“怎么行”变成了“怎么样”:“怎么样?通了没有?啊?老陆今天说话可能有点不够冷静,但他也是为了院里的利益嘛……”
孔书记比陆院长耐心得多,我说话时他一直没有插话,最后还问我说完没有,听到我反复说“就是这些了”,他才长叹一声开始循循善诱。
“唉——,舒雁同志呀,按说你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嘛,考虑问题怎么这样不成熟呢?**不是说过吗,批评要注意政治,说话要有证据,你说我们的水泥厂里头有古代的文物,可是你到底有多少证据?是有人证呢,还是有物证?还是你看见文物了?什么都不是嘛!所以你这些话谁听了都觉得滑稽嘛,不可理解嘛,简直是闹笑话嘛……”这些说法显然是从唐亚辉那里搬来的,然而孔书记很得意,脖子一仰打出一串哈哈。我心中却梗着一个问题:既然是“闹笑话”,汪德才唐亚辉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特别是唐亚辉,他叫我慢慢考虑,而他却转身就给陆院长打电话,他的反应为什么这样强烈,为什么这样快?莫非是被我击中了软肋——须知世上既没有无缘无故的强烈,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快……
孔书记笑了一阵,又把话头一转:“当然啰,你这个同志的基本素质我还是了解的,你是想为党的事业做贡献,对不对?但是既然这样,你首先就要弄清楚组织上需要你做的是什么嘛。组织上需要你做什么呢?是要你把工程搞好,而不是拆工程的台。我们毕竟不是搞文物的,我们是搞经济建设的,搞好工程才是做贡献嘛,对不对?唉,我也听说了,你有个女同学和这件事情有点关系,是不是?可是你这样考虑问题就偏了嘛,动机就不对头了嘛,说到底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嘛,个人英雄主义嘛……”
我大惑不解地望着孔书记,孔书记脸色严峻起来:“哎呀,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啊!实话跟你说吧,如果你无组织无纪律,再到现场去找什么陈乡长的亲戚,广大群众感情上是接受不了的!有人要砸大家的饭碗,大家对他还能容忍吗?他在这个院当然也就没法呆下去了嘛……”
孔书记走后,我在阳台上昏昏沉沉地站了半天,心头壅塞着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什么动机不动机、情调不情调、英雄主义不英雄主义毫无关系——我什么动机也都没有,事实上也来不及有,驱使我的只是本能。比之动机,本能要顽固得多。因为本能说不出,也不需要说什么道理,因而它也就不可能被孔书记的大道理所说服。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这样难受呢?想了一阵终于明白了——是“广大群众感情上接受不了”这句话!
这句话准确地击中了我的痛处。昨天小楚跟其他专业扯皮,我还跟他打过一个比方:我们搞工程设计的不是单人体操,也不是乒乓球双打,而是一支足球队,每个项目都需要十来个专业互相配合,谁也离不了谁,所以我们的职业决定了我们必须有集体荣誉感。然而现在,我作为神泉项目的足球队长,却要把球踢向自己一方的球门,这一球万一踢中,不仅这支球队,连我们设计院都全盘皆输,我恐怕就真的“没法呆下去了”……
于是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疲倦。
星星在天上漠然地眨着眼睛,全然不知晓人间的痛楚。昨天它们也曾这样俯瞰着我,那时这苦不堪言的一切还没有发生。现在想来,那种简单、平静、波澜不兴的日子是多么的令人怀念啊!只有处于极端痛苦的人,才能认识生活无忧无虑的可贵——巴尔扎克这句话,此刻我是深有体会了。
也许,我还是回到昨天算了?一个人终归要面对现实。现实是什么?现实就是功利主宰一切,吞噬一切,就是人们从思维到意识,乃至到弗洛伊德说的那个潜意识,都浸透了利益的盘算,容不下任何别样的情怀。求善、求真、求美,诚实、正直、良知,这些理念伴同我走过了一生,如今却成了傻瓜和另类的代名词……
一双小手忽然抱住我的大腿。低头一看,华华正仰起圆脑袋眼巴巴地望着我。
“叔叔,熊到底是好动物还是坏动物?”
就在这一刻,我所有的犹豫和动摇都消失了。孩子尚且要分辨善与恶,我有什么权利选择混沌?
还是别拿良心打折扣吧!我对自己说,这东西咱本来就不富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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