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林寺我已数年未来,只听说它现在是本市一处佛教圣地,香火颇盛。来了一看,寒林寺门前这条街果然热闹非凡,铺面摊点密密麻麻,都是卖香蜡纸钱、佛像念珠、经书古卷、以及测字算卦的,同时一律兼售各类麻将骨牌。可见菩萨们虽然六根清净,却甚好赌,在西方极乐世界闲得无聊之时,是要经常聚在一起搓搓麻将的。
进得寺门,只见庙宇殿堂无不焕然一新。大雄宝殿金碧辉煌,香烟缭绕,钟磬声声,俨然一派庄严肃穆。殿后的林盘依然古树参天,不过亭子、假山、石桥、小径均已整修得有条有理,昔日衰微破败的模样了无痕迹。后墙上那些我们曾经无数次钻进钻出的大小豁口也都封得严严实实,只留了一个狭窄的小门,门外很严谨地设了一个售票处。
我在林盘里转了一圈,到处都是一些老态龙钟的善男信女。走到假山时听到一声熟悉的咳嗽,然后便见罗剑云从那后面踱出来,两手插在夹克衫的衣袋里,不慌不忙地朝后门走去。我跟着出了后门,发现他的桑塔纳就在售票处背后。
5分钟后,罗剑云嘉华大学的围墙后面把车停下,向我皱起眉头:“昨天晚上黎明怎么来了?”
我说他每天都去那里散步。
“真他妈的倒霉!”他懊恼地一拍方向盘。这时他已和我混熟了,而混熟了的警察,据我观察,与普通公民毫无二致,照样会骂粗话,会乱扔烟头,甚至会随地吐痰。
“可他为什么一屁股坐下来就不走啦?你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我说我觉得黎明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因为他无意间谈到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使我明白了欧小姐要的图究竟是什么。这张图我今天带来了。
“是吗?”罗剑云立刻来了兴趣,“拿出来给我看看。”
我很郑重地将那张纸面发黄破旧不堪的“藏宝图”取出来,罗剑云接过去一看,眉头又皱起来:“居——香——必?这是什么玩意儿?”
“也许应该是‘必香居’……”
“‘必香居’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罗剑云眼里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
“那,这东西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我简要地告诉他,我和唐亚辉怎么找到一个笔记本,怎么从中发现了这张“藏宝图”,怎么根据它去寻宝,后来那笔记本又怎么被烧掉了,我以为图也一起烧了,最近才发现它夹在一本旧书里。
“这么说,既不是文物,也不是古董,只是个小孩子玩的东西。欧小姐怎么可能花那么大的价钱来买这个?”
我把我的依据摆了出来:黎明的老同学薛鹏专程从外地赶来找我和唐亚辉,要谈一张图的问题,他要谈的肯定就是这个“必香居”,因为第一,他说那张图是我们小时候找到的,而我们小时候找到的图只有这一张;第二,夹这张图的笔记本里写着薛鹏的名字,证明他与这张图之间有某种关系……
“停!”罗剑云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说的是薛鹏对这个东西感兴趣的原因,可是我们研究的是欧小姐,你凭什么认为欧小姐也会对这个东西感兴趣?”
“因为我发现他们是一伙的!”
“一伙的?”罗剑云着实吃了一惊,“你怎么发现的?”
我觉得讨论进入精华部分了,不无得意地告诉他,我是根据黎明说的话,加上我这段时间经历的一些事情分析出来的。然后我夹叙夹议,向他描绘了欧小姐——薛鹏团伙的活动过程:据黎明说,薛鹏来自粤桂闽浙,我认为他很可能与欧小姐一样,都是来自广东,并且是一起来嘉平的。他们到嘉平后,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就由薛鹏向黎明打听我和唐亚辉的住址和电话,然后告诉欧小姐,由欧小姐出面给我打电话,这就是唐亚辉不认识欧小姐而欧小姐却知道他的原因。其实薛鹏并没有离开嘉平,而是躲在暗处监视我,因为我在兰州下车时,是跟他以及他的两个同伙一同出站的,可见他们与我坐的是同一列火车,一路跟随我从嘉平到了兰州。这就是说,在我上火车前,他们就发现了我的意图(尽管我不清楚他们是怎样发现的)。至于欧小姐,显然是与薛鹏他们同行,因为我刚住进和平饭店,欧小姐就跟着住进来了,这件事情只可能有一个解释——薛鹏告诉她的,我登记住宿的时候,薛鹏正在那里……
正说得起劲,罗剑云突然笑了。我大为扫兴,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还有吗?”他忍住笑问我。
“还有就是,我在兰州见到薛鹏的时候,他假装不认识我……”
“你怎么知道他是假装的?”
“他从嘉平把我一路跟到兰州,怎么可能不认识我呢?”
罗剑云呵呵大笑起来。
“舒雁,我问的是你发现了什么,你回答的却是你的推测,而且你推测的基础也是推测。”
我感到十分尴尬。“可是我这个推测使许多事情都得到了解释……”
“这些事情可以有多种解释,可能是你说的这样,也可能不是。总之,仅凭黎明说的那些话,不能证明欧小姐和那个薛鹏是同伙,更不能证明欧小姐要买的那张图就是这个‘必香居’。”罗剑云边说边把“藏宝图”递给我,“这张图你先收好……”
我急忙摆手:“老罗,这张图是给你的。”
“那,你不是就没有了吗?”
“我另外复印了两份。我们搞设计的都是这个习惯,不管是互提资料还是发放设计变更通知单,都要复制两份留底。”
“那好吧,带回去研究研究……”老罗宽厚地笑着,拉开公文包的拉链,将“藏宝图”放进去。我看得出他这样做纯粹是为了安慰我的自尊心。
“不过舒雁,我建议你再朝其他方面仔细想想,有没有欧小姐可能感兴趣的东西。”
我窘得脸都红了,呐呐地说:“除了这张图,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我手里的东西,唯有这张图还有些来历。而且,它也比较……神秘,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含义……”
“是吗?”罗剑云竭力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显然是怕我难堪,“那这张图是谁画的呢?”
我说直到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才发现写那本日记的人曾在嘉华大学任教,不过这人在解放前夕就失踪了,所以谁也不知道他这张图画的是什么。然后我又讲述了我是怎样发现这个人是被冤枉的。罗剑云听着听着,身子渐渐坐直了,当我说出方步岳的名字时,他在我膝盖上拍了一下,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你说的就是这个嘉华大学?”
“就是。”
他把头一仰,震耳地大笑起来。“你说的原来是这个人呀!我还拿他这件事把嘉华大学的人耍了一把,哈哈哈哈……”
“你怎么知道他的事?”我大吃一惊。
“你说的这些事我都听唐亚辉说过,时间就是文革之前的那个春节。那时候我还在军区体工队,唐亚辉回嘉平来过寒假,天天拉着我到嘉华大学练足球。”说到这里他看看我,“我记得我们好像还在街上遇到过你。”
我说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唐亚辉还说要你教他几手绝活。
“对对对,那时候唐亚辉劲头大得很。有一次在嘉华大学球场边上,他对我谈起了这个方步岳的事情。他没说你的名字,只说是咱们中学的一个同学,带着方步岳家属的信到嘉华大学来了解情况,才发现这人是冤枉的,所以我直到今天才知道我冒充的原来是你,哈哈哈……”
“你冒充我?冒充我干什么?”
“这件事说起来笑死人!”罗剑云拍着我的膝盖,笑得前仰后合,“那天我们正在那里边走边聊,一个足球滚到面前,唐亚辉开了一个大脚踢回去,把人家办公大楼的窗户砸碎了。这一来可就糟糕喽:不知从哪儿一下子钻出来两个戴红袖章的老头。唐亚辉转身就跑,两个老头就把我逮住了。那天我没穿军装,他们也不知道我是干啥的,拉拉扯扯地把我拽到他们保卫处去了。到了保卫处,两个老头对值班的人说,他们亲眼看见是我把玻璃踢破的。我说玻璃我可以赔,不过你们这样随便冤枉人可不行。那个值班的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牛皮得很,把桌子一拍,说我态度不老实,是故意破坏,不但要赔玻璃钱,还要罚款,至少罚一百块!一百块呀,舒雁你想想,那个年代一百块是什么概念?再说我身上也没带那么多钱哪,所以我就跟他急了。我说你们嘉华大学简直是乱弹琴,一点实事求是都不讲,就会冤枉人。他说,我们从来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从来不放过你这样的坏人。我说你们冤枉的人还少啦?他吹胡子瞪眼地反问我:你说我们冤枉的人不少,那你就一个一个说出来,说不出来你今天就别想走!当时话赶话弄得我没法下台阶,我就用方步岳的事情来顶他。我说你们学校有个方步岳就是被你们冤枉的,这件事你怎么解释?那小子被我说懵了,又不肯当着两个老头的面承认他不知道这个人,就把老头打发走了,然后掏出个小本本问我,你怎么知道他是冤枉的?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他这么一问,我就紧张了。你想我能告诉他我是当兵的某某某吗?当兵的跑到地方上来跟人家吵架,不管有理没理,反映到部队上我不就惨了吗……”
我心里倏地一沉,猛然意识到他喜笑颜开地讲述着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件我不敢听却又不能不听下去的事情。
“你是……怎么说的?”我从干涩的喉咙里勉强挤出一句话。
“我呀,灵机一动,干脆用唐亚辉告诉我的话来蒙这小子一把。我说你这么凶干什么?我是北京的大学生,和方步岳的孩子一个学校的,他的事情我当然清楚,他爱人已经写信来告状了,信就是我带来的,这是人家的正当权利你懂不懂?至于我的名字嘛,我也有权不告诉你!那小子拿我没有办法就出去搬救兵,临走时从外面把门锁上了,可是他忘了这个房间是在一楼。他一走我就打开窗户跳出来溜之大吉了。你说这事笑人不笑人?哈哈哈哈……”
我脑袋轰的一声,霎时觉得天昏地暗。我看得见罗剑云的嘴唇在翕动,整齐的牙齿发出白色的亮泽,却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我只听见自己身体内部发出一种嗤嗤啦啦的声音,那是一种伴随着剧痛的撕裂声,我胸中一道最深的创口被血淋淋地撕开了。想不到二十年前那场锥心刺骨的悲剧,竟然是这样阴错阳差造成的——仅仅因为两个脾气暴躁的年轻人发生了一场毫无名堂的抬杠!后果是那样的巨大和惨痛,起因却是这样的琐细和无聊,两者之间如此不成比例,命运的荒诞真令人震骇至极!最残忍的是为什么不在当时让我知道真相,而要拖到今天?今天我知道了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我心爱的那个人,她的母亲早已含恨而死不可复生,她也已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怀着对我无法消除的误解和怨恨,一去不返地永远消失了……
“你怎么啦?”罗剑云收住笑容,关切地问我,“你怎么突然脸色煞白?”
“没什么,我有点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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