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至今为止,我已经历过二十二个春天,以后大概还会经历同样的数目,甚至更多。但是,1966年那样的春天,此生还会再有吗?
那个春天对于我是短暂的,因为四月初我们班就要到工厂去毕业实习,所以我与方丽华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个短短的三月。然而这个月的每一天都很甜蜜。如果我能选择的话,我愿意用一年去换回那个三月中的一天。
最甜蜜的是对未来共同生活的勾画,一勾画我们就互相感到惊异。方丽华惊异于我居然没有任何具体的设想,包括毕业以后的去向。我则惊异于她把什么都想到了。她说我最好是争取回嘉平,我们系统在嘉平有三个单位,都与我的专业对口,特别是其中有一个部里直属的设计院,规模不小,我们学校每年都有人分配到那里去,所以我回嘉平应该是有希望的。
“那你呢?”我问。
“小傻瓜!设计院里也有我们电气专业呀。明年我也争取分配到那儿去,咱们不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吗?”
人生美好到这种程度,就到头了,无以复加了,没法再设想下去了,大脑也就抛锚了。过了一会儿,我才听见她的声音飘过来,像一阵轻柔的风:“到时候你可要到车站来接我。我打听过了,这个设计院离火车站挺远的。”
我想象着在月台上迎接她的情景:她从车厢的窗口探出头,调皮地咬着下唇向我微笑,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唯一的遗憾是还要等上一年零四个月,等地球再自转五百圈。我恨不能心里伸出一只手去,将这个日子一下子拉到眼前。
地球当然只能一圈一圈地转。为了望梅止渴,我便与她谈嘉平怎么怎么美好。我说嘉平历史悠久,有许多古迹,挺有意思的。她说到时候你要带我一处一处去看。我说嘉平的图书馆书挺多的,小时候我经常去。她特别高兴:那就更好啦!咱们可以到图书馆去办个借书证。我心里浮起和她手拉手一起走进嘉平市图书馆的画面,都有点不敢往下想了,就转而说起嘉平的气候和物产:嘉平冬天不怎么冷,夏天也不太热,你去了以后就知道了。嘉平还是鱼米之乡,盛产大米,据说产量特别高……
“对了,”她忽然把头一偏,很认真地问我,“大米饭你会不会煮?”
“我只煮过稀饭。”
“咱们也不能老喝稀饭呀。”
“我还会包饺子,”我赶紧说,“帮厨的时候学的,就是不会擀皮。”
“擀皮我会。可是嘉平街上有擀面棍卖吗?”
“不知道……”
“那我还是从北京带一根去吧,到时候你别忘了在信里提醒我一下。”想了一下,她又问:“你会用搓衣板吗?”
“搓衣板?不会用。”
“我也不会用。”她叹口气,说:“可是我妈说,大件东西光靠手揉不行,得用搓衣板。赶明儿我得学学,学会了再来教你……”
我平生头一次发现,原来做饭洗衣之类的琐事也可以具有这么多的诗情画意,令人无限向往!
我突然想起一个大问题:“要是我不能分配到嘉平怎么办?”
“到时候咱们再商量呗。”
“商量什么?是商量我到哪里去,还是商量你以后去不去?”
“当然是商量你到哪儿去啦。至于我以后是不是也去那个地方嘛,让我想一想,”她举起食指朝着额头灵巧地绕了两圈,然后猛地在我额上戳一下,“就要看你怎么表现啦。你去了以后必须每天给我写信,一封也不能少,不然我就不去,气死你!”
于是我觉得分配到什么地方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我可以天天听到这个好听的声音,天天看到这对心爱的笑靥,天天享受被她戳额头这种心醉神迷的感觉……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灿烂的未来吗?
和她分手以后,我经常会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如此巨大的幸福,真的就这样降临到我头上了?命运怎么对我如此慷慨?上帝怎么对我这样偏心,竟把本应分属于大家的幸福集中起来,统统赐予我一个人了?
于是我在所有的人面前都有点不好意思,仿佛真的独吞了他们的幸福似的。终于有一天,谢天浩在食堂问我,为什么老是傻笑?
“是吗?我在笑吗?大概是今天这天气……”我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反问他:“呃,你今天干吗一脸的忧国忧民?知你者谓你心忧,不知者谓你何求!”
“我求的是下星期一的发言稿。”谢天浩叹口气,说下星期一班里要开活学活用**著作讲用会,廖桂兰又布置他发言。
“这叫能者多劳嘛。你看了那么多费尔巴哈黑格尔,你不发言谁发言?”
“不对不对。”谢天浩一个劲摇手,说正因为上次讲用会他谈到了费尔巴哈黑格尔,廖桂兰说他没有联系活思想,不算“活学活用”,叫他补课,并特意交代他这次发言的内容必须是“狠斗私字一闪念”,做到“立竿见影”。
“那你不提费尔巴哈黑格尔就行了嘛。”
谢天浩又摇手,说问题不在费尔巴哈黑格尔,问题在于他不知道这种“活学活用”的言应该怎么发。他说“一闪念”他倒是有,比如早上不想起床呀,不喜欢吃馒头觉得像块海绵咽不下去呀,“可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著作根本联系不起来嘛。再说这些‘一闪念’也用不着‘狠斗’——早晨我在床上挣一下就起来了嘛,这玩意儿(他晃晃手里的馒头)我一使劲就咽下去了嘛,叫我‘狠斗’什么呢?舒雁你当过几年学生干部,这种事情肯定有经验,你帮我出出主意好不好?哪怕举个例子启发我一下也行么!”
谢天浩是个干任何事情都很认真的人。我见他眉头拧成一团,深感同情,也想认真地帮他出点主意。一想才发现根本没有主意。因为我虽然如他所说“当过几年学生干部”,却一直是学生会的干活,从没有“狠斗”过什么,也就没有经验可言。所以我跟他蹲在地上合计了半天,也没有合计出一个值得“狠斗”的“闪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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