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忆的沙滩,经历时间的潮汐不舍昼夜一波一波的荡涤、淘洗、梳理,积淀下一滩五彩的卵石、斑斓的贝螺,还有那即生即灭的层层浪花。
1
1946年的冬天。雪,好大的雪,东北大地除了雪还是雪。
刚刚歇的这场大烟泡儿雪,足足闹腾了两天两夜,把五百里层峦叠嶂的龙岗山,捂个严严实实,没了棱角。在龙岗山深涧幽壑中横冲直撞的苏子河,顿时泄了野劲儿,忍气吞声地化作了一道蜿蜒曲折的冰带,蛰伏在山间林畔。
雪后的旷野,万籁俱寂;雪后的河谷,悄无声息。狂野的西北风打着唿哨翻腾掠过,搅起一条条的雪龙漫天飞舞。雪地上不见野兽的踪迹,天上没有一只飞鸟。
苍莽的天地间,雪原与龙岗山的交汇处,蓦然出现了一个核桃大小的黑点儿。
黑点儿在急速地向东漂移,渐近渐大,终于清晰了,原来是一挂四匹马拉的胶**车。三匹枣红马中间,夹着一匹雪色的白马,四匹马的脖子上,挂着一水儿的铮明瓦亮的铜铃铛,随着马的奔跑“哗哗”作响。
车老板儿稳坐在前跨辕上,手持长鞭,鲜红的鞭缨随着鞭杆的颤动在跳跃,像一团儿火焰在茫茫的雪原上燃烧,分外耀眼。
车老板儿身穿羊皮大衣,脚蹬牛毛毡靴,头戴狐狸皮帽子,哈出来的热气儿,在胡须上、眉毛上和帽耳子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模糊了车老板儿的眉目。大车厢里横着四包鼓囊囊的麻袋,麻袋中间挤着一个用大棉被裹着的人。那人背风坐着,棉被开了一道窄缝儿,露出两只眼睛,茫然地看着雪地上不断伸展的两道车辙。
四匹骠悍的骏马,稳稳地快步前行。扑面而来的群山山势崛起,黑黢黢的大砬子,凶神恶煞般地出现在苏子河的两岸。车老板儿抻长脖子,跟个鹞鹰似的转瞪着眼珠子,手中的鞭子在烦躁地摇晃着。
一道悬崖陡然地从山梁上垂下,扎进河道,逼得苏子河硬生生地打了个胳膊肘弯儿。马车随弯儿刚刚转过来,呼啦,砬子后边蹿出三个汉子,拦住了马车。
吁——,车老板儿刹住车,抬眼打量拦车的人。
三个家伙戴着狗皮帽子,反穿着羊皮大衣。领头的是个黑了巴叽的瘦猴子,手里掐着把盒子枪,另两个人一人端着一支七九步枪。三个家伙身后的雪窝子里,伸头探脑着五六个狗皮帽子。
看打扮,车老板儿心里有了谱。这帮家伙不是啥正经溜子,不是胡子就是青草驴子,出来打野食儿的。
青草驴子就是国民党的清剿队,这帮家伙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兵匪中数他们坏,老百姓最恨他们,借着谐音儿管他们叫青草驴子。
瘦猴子拿着枪比量着车老板儿,阴阳怪气儿地问:“妈了个巴子,大雪天的,撵嫖客啊,急着上哪儿去啊?啊?通共去吧!”
一听话茬儿,车老板儿悬着的心落了底,碰上青草驴子了。车老板儿跳下车,客客气气地说:“老总,我是良民,我是给营盘**送粮草的,让大雪给隔住了。这不,雪住了赶紧回家,我可是良民啊!”
瘦猴子没搭茬儿,斜棱着眼睛打量车上的东西。他围着大车转了一圈儿,抽冷子出手把棉被拉了下来,棉被里露出一个女人。三个青草驴子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啊哈,啥宝贝啊!哎呀,是个小老太太!
车厢里坐着的果真是个女人,五十来岁的年纪,长得娴雅端庄,那眉眼儿、那肤色,一搭眼就能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准是个美人儿。女人暴露在枪口面前,一时受了惊吓,惊恐地看着车老板儿。
车老板儿闪身挡在瘦猴子面前,大声地质问:“干啥?要干啥!”
端着七九枪的青草驴子挤眉弄眼地说:“干啥?老子要扣车!”
瘦猴子把枪插进枪套里,色迷迷地看着车上的女人说:“人也留下,别拿虮子不当肉,能解馋就行。”说着抬腿就要上车。
车老板儿没容他空儿,唰——一个“燕子抄水”跃起。纵身的瞬间,车老板儿薅着瘦猴子的脖领子,把他拎上了车。车老板儿一着车跨辕儿,四匹训熟的马,撒开蹄子蹿了出去。车老板儿随手操起长鞭,转身照着两个愣神儿的青草驴子,“啪、啪”一人一鞭。两个青草驴子的脸上,即刻豁开了一道血沟,两个家伙“妈呀”一声,捂着脸蹲了下去,七九枪掉在了地上。
车老板儿回转身子,长鞭在空中一摇,“啪——”甩出一个清脆的响鞭儿。四马听到鞭响,精神头儿更足了,沿着河床耍起了欢儿。这工夫,车老板儿才腾出手,从胯下拽出瘦猴子。
瘦猴子早吓麻了爪儿,嘴里不住地哀求,爷饶命爷饶命啊!
看着瘦猴子的可怜相,女人淡淡地一笑说:“毓剑,饶了他吧。”
毓剑没搭茬儿,动手先把瘦猴子的枪下了,接着从头到脚开翻,从怀里搜出一包“袁大头”:“一股贼腥味儿,肯定不是好道儿来的,孝敬爷了。”
毓剑说着,又扒下瘦猴子脚上的日本大头鞋,这才薅着瘦猴子的裤腰,一甩手,嗖——向车后撇了出去。
瘦猴子大头朝下扎进雪地里,车后边这才传来“呯、呯”的枪声,他的同伙追来了。马车正好进入鹰嘴砬子河道,两侧的山崖逼得更紧了,夹成了风口,刀子似的冽风沿着河床刮来,削起阵阵的烟雾,十丈之外,一片模糊。
穿过鹰嘴砬子,山脉开始向南北两侧绵延,苏子河依旧向东延伸,河谷大度地开阔起来,风也开始消气儿了。一阵子的狂奔,二十多里路扔在了后头,四匹马跑得浑身冒汗,汗珠儿在毛尖儿上结了一层白霜,枣红马变成了五花马。
毓剑心疼了,他拍拍辕马的屁股,马车慢了下来。
毓剑回头笑着问,兰姨,吓着了吧?
兰姨也笑了,可不是,吓死我了。
毓剑掏出骆驼牌香烟,点上一支,抽一口说:“兰姨,我不是跟你说过嘛,龙岗山这一带,没人敢跟我拉硬儿。不是跟你吹,骑马、打枪、玩儿鞭子,我没遇过对手。有一回走黑道儿让狼跟上了,我一鞭子过去,狼脑袋的皮立马揭下来一半儿。俺堡子六炮头跟我叫号儿,说我要是能把树枝上的家雀儿拿下,他输我一张狐狸皮。结果我一鞭子,赢了这顶皮帽子。那两个青草驴子挨了我的鞭子,至少够他俩哼哼半个月的。”
兰姨说:“毓剑,我说话你别多心。你跟我说过的那些话,我都没太当真。你不是说你是八旗子弟嘛,八旗子弟给人的印象,整天游手好闲的,就会玩儿鸟斗鸡,干不了啥正事儿。看你两次显露身手,好威风,兰姨信服了,毓剑是个英雄!”
毓剑绷着脸没吭气,两眼直勾勾的,像似有了心事。河道北岸的柳树毛子里,露出了一条大车道,道的两旁哩哩啦啦排着一棵棵老榆树,高大的树头上,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冬青子,在苍白的天地间张扬着勃勃的生机。
毓剑把马车赶上大车道,兰姨不安地问:“毓剑?毓剑,生气了?”
毓剑长长地嘘了口气,无精打采地说:“生啥气?没生气,兰姨你说得对,八旗子弟算完犊子喽,黄鼠狼下豆鼠子,一辈儿不如一辈儿。”
毓剑指着横在苏子河南岸的山岗说:“兰姨,你看那道岗,恶不?你看西头那个砬头儿,像不像个龙脑袋伸到河里去喝水呀?那个砬头上边,就是古勒山寨,听说过古勒山寨没?”
“没听说过。”兰姨转过脸看着眼前这道凶恶的山岗。
毓剑说:“这座山寨和俺们爱新觉罗家族关系老大了,老辈儿人讲,大清三百年的江山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咱今儿早从营盘过来,右手边儿的那座高山,叫王杲山。知道王杲不?不知道?王杲当年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明朝时是建州右卫都指挥使,咱今天路过的地方都是他的地盘儿。后来他聚众造反,明朝派总兵李成梁来剿他,他吃了败仗,投奔他的铁杆儿朋友王台,想避避难。没想到王台暗中投了李成梁,把他给出卖了。李成梁把他弄到北京,大卸了八块。”
兰姨感慨地说:“唉,这叫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啊,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豪杰,栽在了小人的手里啊!”
毓剑说:“可不是咋的,怪就怪他爷俩儿犯了一模一样的错儿。我说的这个古勒山寨,寨主就是王杲的儿子阿太,他是老罕王的姐夫。古勒山寨两水夹一岗,易守难攻,李成梁打了几次,拿他没办法。后来李成梁收买了一个女真的败类,叫尼堪外兰。由他骗开阿太的寨门,明兵冲进去,血洗了山寨,成年男子一个不留。当时老罕王的爷爷和父亲,带着老罕王来串亲戚,全被明兵杀了。老罕王当时是个小孩儿,拣了条命,裹在妇女和孩子堆儿里,被李成梁划拉到广宁,给李成梁当了马童。后来老罕王为报父仇,开始起兵打的天下,这才有了三百年的大清一朝。”
兰姨问:“哎毓剑,我听你说,好像你们村子也叫这个名字似的。”
“是啊,俺堡子就叫古勒堡。”毓剑来了精神,话匣子就关不住了,“说来话长啊,兰姨,这里面有个故事,我跟你叨咕叨咕。俺堡子跟清朝皇帝是一家子,都姓爱新觉罗,民国成立后排斥满洲,都改了汉姓,俺们这支儿姓了肇,俺们和老罕王共同的祖先就是兴祖福满。俺堡子的始祖是福满的第三个儿子索长阿,老四叫觉昌安,就是老罕王的爷爷。兴祖有六个儿子,号称宁古塔贝勒,都是当年建州卫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六大贝勒的后人跟着老罕王南征北战,打下了大清万里江山。到了康熙年间,俺的五世祖阿塔,当官当到了山西巡抚。阿塔到了山西,就干了一年,巡抚的椅子还没坐热乎呢,也不咋的得罪了康熙爷,被撸了下来。这一闲就闲了十八年,直到康熙二十五年的秋天,康熙爷才重新启用他,给了个四品的永陵副尉,让他回东北看祖坟。阿塔领着家眷从北京出来,走的就是咱现在走的这条路。这条路叫罕王路,是老罕王起兵反明走过的路,东头从赫图阿拉开始,往西一直到沈阳。”
“吁——”毓剑停下了马车,大路的两边出现了白茫茫连片的庄稼地,林木退到了山根儿和河边,眼界顿时空旷起来。
毓剑对兰姨说:“你看,到家了,从这儿看,俺堡子带劲儿不?”
兰姨举目望去,庄稼地的东边凸起一道高岗,高岗上簇拥着黑压压的一片房脊,高岗的四周套着一道大块石头垒起的丈高的围墙。村子背依的后山,五座刀削斧劈的山峰并立高耸,合成了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在斜阳的映照下,挂在峰腰的云霭,洇出一抹淡淡的粉红,给满眼水墨画的世界平添了一丝炫目的亮色。茂密的青松、黑柞和白桦,顶着厚厚的树挂,从山梁一直铺展到山脚儿,把山村揽在怀中。村子的南边有一条小河,沿着山脚向西流入苏子河。河的南岸,一座座砬头宛如屏风并立在岸边,只在堡子的正南,豁开了一道山口。山口里面,山岭连绵起伏,越往沟里,山越高林越密,条条山冈扭曲隆起,簇拥成一道苍莽的大岭。大岭逶迤东去,融入了靛青色的龙岗山主脉。
兰姨点了点头,从内心发出了感叹:“真是块风水宝地啊!”
毓剑笑了:“兰姨好眼力,当年俺们祖宗阿塔走到这儿,正是看中了这一带的山水,才把六个儿子安顿在这里,爱新觉罗家族从此在这里留下了俺们六支儿血脉。阿塔把村子命名为古勒堡,是有他的深意的……”
毓剑说到这儿,就见堡子的西大门开了,一匹黄骠马飞驰而来,骑马的人身披大红的斗篷,像一片红霞飘了过来。老远儿的就听见骑马的人在喊,你可回来了,五哥!随着话音儿,人到了车前。
“你个大姑娘家的,不在家好好呆着,整天疯疯癫癫的往外跑,还想嫁出去不?”毓剑的口气挺严厉,脸上却挂着亲昵的笑。
兰姨这才看清楚,骑在马上的竟是个小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人长得不算漂亮,鸭蛋脸儿,小鼻子小眼儿的,一笑露出俩虎牙,叽哩咕碌的两个眼珠子倒是透着机灵劲儿。
姑娘瞧见车上的兰姨,马鞭一指,不客气地问:“她是谁?”
毓剑侧过身说:“兰姨,这是我三叔家的七妹毓茹,小名叫蛘剌子。”
蛘剌子一騗腿儿从马上跳下来,笑着说:“哎呀,是兰姨啊。五哥,我来迎你,有正经事儿。老轩头儿领着当家的和炮头们,在安乐堂合计了一天的事儿,没戗戗出个子午卯酉来。老太太上鸡窝——一群笨蛋,就等着你回来帮着拿主意呢。我都出来接你两趟了,我给你赶车,你赶紧骑马先去吧。”
毓剑一听老轩头等着呢,也着了急,他一面拽过来黄骠马,一面交代蛘剌子:“你把兰姨送俺家,叫我阿好好地给安顿好。”毓剑引蹬上马先走了。
2
古勒堡街心那片高摇摇的青砖大瓦房,就是安乐堂。六尺高的院墙,青茬石的基座上青砖砌出双菱的花格,套出前后三进大院子。前院临街的一面是正门和耳房,住着下人和长工。大门里,宽敞的院子青石铺地,东侧一溜儿牲口棚子,西侧是仓房、磨坊和碾房,影壁墙对着青茬条石的三层台基。台基上,座北朝南五间五檩五纠鱼鳞瓦带门廊的青砖上房,尽管瓦缝里长出了蓬草、砖墙出现了龟裂,但依然能看出主人的富足和尊贵。台基的东西两头各有一个月亮门,通着中院。中院也是五间青砖黛瓦的上房,两侧各两间厢房,院心叠着一座太湖石的假山,给小院儿增添了清幽、文雅的气韵。中院正房的东侧开着一道门,连通后院。后院比前院宽敞,东西对着各六间厢房,院子中间点缀着两个花坛,北面是一排六间硬山到顶的瓦房。房后露出了枝杈交错的果木树,隔着围墙和后山的林子遥遥相望。
安乐堂是古勒堡老爷子溥轩的家宅,因堡子东头有个东安堂,所以,十里八村的都习惯管溥轩家叫西安堂。
毓剑踩着西安堂门前的下马石下了马,溥轩的管家石富贵从耳房里跑出来,接过缰绳,笑着说:“五爷回来啦,老爷等着呢,快进快进!”
毓剑跨过一尺高的车络瓜榆的门槛,两步跃上台阶,拉开雕花的外门,推开里边的红木双扇板门,瞧见溥轩的三公子葆亭正指挥媳妇们办置晚饭。
葆亭一看毓剑进来了,连忙推开过道门,冲着堂屋传话:“毓剑回来了!”
堂屋里烟气腾腾,南北大炕坐了十几个人。南炕当间儿放着一张四平炕桌,上面摆着旱烟笸箩和茶具,炕桌正面端坐着的老爷子,古稀的年纪,精神矍铄,满头的银发披向脑后,三缕白须飘在胸前,嘴角两道皱纹刻出长者的威严,他就是全村人尊为老爷子的溥轩。
溥轩的左手边坐着大当家的溥轫和二当家的溥轲,歪着身子倚在右手边的是村长溥辙,打横坐着能掐会算的老扁嘴子。一尺宽的花梨木南炕沿上,靠门口膀挨膀儿坐着五炮头菡亭和六炮头萧亭。大炮头蕙亭盘腿坐在北炕炕里,跟他的烟袋锅子较着劲儿。二炮头芸亭一脸的酒意,迷迷瞪瞪地在打盹儿。三炮头萱亭倚着间壁墙发苶,四炮头蔚亭闷头鼓捣杏条批子,编着㧟筐。
毓剑一看,古勒堡的头面人物齐了,显然堡子里出了大事儿。毓剑摘下狐狸皮帽子,脱去羊皮大衣,露出了本来面目,只见他高高的个头,浑实健壮的身板儿,宽阔的天庭,棱角分明的长方脸儿,配着浓眉大眼,俊朗精悍。他冲着溥轩一拱手:“六大爷,我回来了。”转身对着屋里的人抱了一圈儿拳。
溥轩满面笑容,招呼毓剑:“快上炕,暖乎暖乎。”
毓剑挨着溥辙坐下,接过葆亭递来的茶碗,一口儿见了底儿。
溥轩看着续上了茶,才俯过身子问道:“咋走这么些天,碰到啥缠脚的事儿了?”
毓剑放下茶碗说:“六大爷,这趟特不顺,下边儿乱透了。”
毓剑说的下边儿,指的是抚顺和沈阳。古勒堡在苏子河的上游,抚顺和沈阳地处苏子河的下游,当地人习惯把抚顺以西叫做下边儿。
听毓剑一说,满屋子的人都精神了,眼珠子转向了毓剑。
毓剑又喝了一碗茶,揩了一下嘴说:“嗓子眼儿渴冒烟儿了,才见潮乎土。我从头儿说,我不是上个月二十走的嘛,临出门我看了一眼皇历牌儿。一路上我就感觉有点儿不对头,可大道一色儿是中央军,有往东来的,还有往南去的。大卡车拉着大炮,还有叫坦克的大铁家伙,那玩意儿吓人,整个一个铁疙瘩,枪子儿打不透,爬着走,呼隆呼隆的,碗口粗的树,像碾棵小草似的。”
“这小子,几天不见,说话玄天二地的了。”溥轲不信。
老扁嘴子见多识广:“毓剑说的不假,秋天我在千金寨见过那玩意儿,从我身边一过,地面震得直哆嗦,那把我吓的,骨酥肉麻。”
“哎,老家伙,你上千金寨干啥去了,又逛窑子去了吧?别忘了,一到千金寨就把铺盖卖,新的换旧的,旧的换麻袋。”溥轲的追问,逗得大伙儿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老扁嘴子下不来台,咧开豁牙啷呲的瘪嘴要急眼。
溥辙赶紧打圆场儿,拍着老扁嘴子的大腿说:“哎哎,稳点儿稳点儿!姐夫,你也不是逛一回两回了,就别遮着盖着了,事儿都敢做了,还怕人说啊。你得向大难受学,那老家伙敞亮。他说等他发了财,娶一百个媳妇,干完这个干那个,一天也不歇……”
“哈哈哈!”一屋子人放肆地笑开了。
溥轩咳嗽了一声说:“行了,扯远了。毓剑啊,眼下咱堡子遇个大事儿等你帮着拿主意呐。俺们都戗戗半下晌儿了,也没戗戗出个名堂来,就等你回来呢。”
毓剑感到挺意外,古勒堡两位当家的和六大炮头遇事儿向来很有主见,啥事儿把他们难住了?
溥辙看着毓剑迷惘的样子,笑着说:“毓剑啊,是这么回事儿,今儿一早俺家来了个不速之客,谁呢?于芷田,这个人呢,满洲国我在县街结识的,东边道保安军司令于芷山的亲兄弟,那时候他在县公署动员科管征兵和勤劳奉世,权力大去了,在县街吃得开,我欠过他的人情。老朋友来了,得好好款待啊。唠了一阵子嗑儿,才知道他如今在县长金庆三手下做事,他说金县长要以咱堡子为中心,成立苏河区,地界往东管到木奇岭,和永陵区搭界,南到汤图、三块石,西到抚顺县交界的赶马河、萨尔浒,北边到白旗寨。他想把区公所设在咱堡子,委任咱堡子的人当这个区的区长。”
“哼,天上掉馅饼喽,瞧好吧。”萱亭吭哧攮了一句。
溥辙没理他,继续往下说:“这可是件大事儿,我把他安顿好,立马来跟老爷子禀报。老爷子也觉得这事儿不一般,就把各位请来商议,一直议到现在。”
毓剑问:“不对呀,从嘉庆朝开始,治所就在上夹河呀,按说设在上夹河才是正理儿。他有条件吧,该不是冲着咱堡子人枪来的吧?”
“后生可畏啊!”溥辙一边装烟袋一边说,“毓剑,你猜着了,我估摸他是看中了咱这十五个堡子的自卫队。他倒没明说要咋地,可话里话外漏出了口风儿,要给咱补充枪弹,还要给个六○炮,但条件是咱自卫队得归到他的保安团,保安团给派教官,来整训队员。我担心这么一来,咱就得受他控制了。不接受吧,又在人家屋檐下,金县长那可是东北行辕主任熊式辉任命的,正牌儿。”
原来,以古勒堡为中心,周围散布着十四个满族聚居的堡子。纳鲁窝集岭下的道石沟、高丽城子,苏子河岸边的占贝、汤图、庄稼沟,天桥岭西的哈塘、二伙洛、百花岛、栏杆哨,莲花山后的聂尔库,梨树沟、棒槌砬子。加上后台子、山根底下和本堡,共计十五个大大小小的堡子,居住着伊尔根觉罗、钮祜禄氏、瓜尔佳氏、栋鄂氏、马佳氏、舒穆禄氏、觉尔察氏、董鄂氏、佟佳氏等满族望族大姓。这些堡子和古勒堡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渊源,以古勒堡马首是瞻,结成了历经百年的十五堡联盟。十五堡自卫队合起来有四百多人枪,清一色的陈满洲,论战斗力顶上正规军的一个营。三百年来,在柳条边里,太子河、浑河、苏子河、清河四河流域,古勒堡打个喷嚏,一府四县全跟着揩鼻涕。自康熙朝以来,冠着皇族、红带子、永陵总尉的头衔,连兴京府、盛京将军、张大帅、满洲国都得恭而敬之,古勒堡俨然成了龙岗山的地标。
毓剑瞅瞅屋里的人,都绷着脸看他。毓剑问:“六大爷,你的意思呢?”
溥轩指着蕙亭说:“别急,老大还没说话呢,你再听听老大的。”
溥轩点名了,坐在北炕的蕙亭往炕边蹭了蹭说:“我提的这个人,毓剑你也认识,就是杜鹏。去年在蟠龙沟遇到土豹子,我一洋炮没打住,他补了一枪救的我。结果暴露了目标,跟踪他的青草驴子围了上来,俺俩差点儿没丢了小命儿。就他,昨晚来了,说是来看望我这个老朋友,我就没惊动老爷子,只把萱亭和萧亭找过来陪他。俺们一直唠到今个天亮,他跟俺们讲了抗日,还有满洲国,还讲了**、八路军,那嗑儿老新鲜了。他现在不在韩司令的四纵了,他现在是**的新宾县大队大队长,他说咱堡子虽然和伪满皇帝是一家子,可在抗战期间,咱能以国家和民族大义为重,帮助过杨靖宇的抗日联军,做了不少好事儿,**都给咱记着呢。他这次来,是想在咱堡子成立民主政府。他说新宾县民主政府虽然撤离了县街,但现在在三块石建立了巩固的根据地,下一步准备收复县街。他说眼下国共两党在东北进入了僵持阶段,别看国民党有美国支持,有美械装备,但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看看局势就一清二楚了,现在国民党虽说占了东北的部分大城市,但是广大的白山黑水,都控制在**的手里,不出三年,肯定把东北的**一勺烩。杜鹏的意思,咱堡子处在**和共军两拉锯儿的地带,咱得站稳脚跟。古勒堡因为身份特殊,本溪、抚顺、开原四县八乡,都看着咱呢!但是不管咱成不成立民主政府,他都会帮咱。他准备给一挺机枪,再把咱的洋炮换成快枪。”
毓剑问,他人呢。蕙亭说,人家忙人儿,吃了早饭就走了。
毓剑瞅着老扁嘴子,笑着问:“老姑夫,没给算一算?”
“这么大的事儿,哪能不算呢?”老扁嘴子咧着嘴说,“我爻了两卦,算**的是大凶,共军的那卦也是下签儿。你现在回来了,晚一步,就要到庙上扶鸾去了。”
溥轫开了口:“我看,杜鹏咱得戒备他点儿,他整天鼓动穷棒子闹共产,可别著了他的道儿。金县长这边儿才是正统,现在改朝换代了,得靠个大树好乘凉。”
“哼,靠谁也不如靠自己。”溥轲说了话,“世上没有白吃的酒席,咱得知道自个儿的根儿,大清才是咱的社稷,现在咱是大清的遗民,什么国民党**,他们打的是他们的江山,跟咱不相干。就拿小日本来说吧,当初把咱那个一家子哥们儿整来,我还以为真要帮咱复辟呢,他妈的,白激动了好几天。后来巴嗒出滋味了,满洲国算个啥呀,拿咱哥们儿当猴儿耍呢!老祖宗早告诫咱们了,谁当皇上咱别管,莲花山是咱的根本,咱谁都不靠!”
“七大爷八叔说得都在理儿,可眼前诱饵吊下来了,咋应付这档子事儿,没问问我二大爷?”毓剑问道。
溥轩看了一眼蔚亭,蔚亭撂下手里的活儿说:“我阿玛让我去问的,我进屋,樵叔正跟老丐上人讲禅呢。我把我阿玛的意思说了,樵叔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有个叫道树的禅师,与道观为邻建了一所寺院。道观里的道士挺操蛋,想把寺院里的和尚撵走。他们变着法子捣乱,今天整个鬼哭狼嚎,明天弄个妖魔鬼怪,年轻的和尚禁不住吓,跑光了。道树禅师却不理不睬,一住就是十年。到了最后,道士的法术用尽了,只好自己搬走了。樵叔让我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学给我阿玛,没明白他啥意思。”
溥辙说:“你樵叔的意思是以不变应万变,这倒不失为一条良策。”
毓剑憋了一会儿说:“六大爷,眼下天下大乱,有点儿像楚汉相争,很难估摸出哪一方能得天下。中央军有美国人撑腰,有飞机大炮,耀武扬威的,可碰不了硬儿,见硬就回。归根结底,当官儿的太**,能捞就捞能抢就抢,连枪炮都敢卖。他们治下的地方,横征暴敛,老百姓的日子过得都挺难。咱将来要是过那样的日子,我可受不了。八路那边呢,别看穿着滚包的大棉袄二棉裤,可人气儿旺,打仗敢玩儿命,当官儿的带头顶着枪子儿冲,有点儿像当年咱八旗军队。根据我下边儿这趟看,杜鹏没吹牛儿,眼下时局不明朗,咱谁都得罪不起啊。就咱堡子的工事,抵挡一两伙儿胡子和青草驴子还对付,对付正规军那就是拿鸡蛋碰石头。我的意思是先稳住于芷田,至于派教官的事儿,咱就说现在天儿太冷,开春再议,先拖着他,静观一冬再说。六大爷,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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