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暴雨后的黎明,没有绚丽的晨光,只有灰茫茫的天空。分不清边际,从苍灰的天空一直看出去,依然是一片苍茫。
街道的两边,被冲刷肆虐后的树下零落着残败的树叶浸在昏黄的污水中,屋檐下若断若续滴落的水珠是苍天痛哭后仍止不住的悲泣。
森透过冰冷的铁栅遥望着窗外,看不到光明,只得一片苍茫,心里杂乱的,分不清是遗憾,是后悔,又或者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并没有什么出奇。这么多年的纷乱不定,浮浮沉沉,在这冰冷的孤寂的牢狱中,终于让他有时间安静的沉思,才猛然惊觉到自己曾犯下的许多错误。
从认识君瑜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一切就变得如此躁动不定,以至于变得狭隘与自私,造就了诸多人的痛苦,而最终,也没能使得君瑜幸福。
其实也并非从不知晓,却始终没有能够改变,扪心自问,仍是清楚知道,就算再从头一次,只怕仍是这样的。
他又想到少男,这个一直静静站在他身后的女人,给予了他最大的支持和帮助。他幸而能保护了她和孩子们,但感情上给予她的空缺,却是永远也无法去弥补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制止自己再想下去,再多的亏亏欠欠,现在终于已经了结,他不做任何反抗,就是希望用他一个人的生命可以让这些恩怨彻底的结束。
然而,这点奢望也不可能。昏黑深远的甬道突然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其中那极为熟悉的高跟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略有些零乱而不失节奏地向他过来,他的担忧终成现实,却又掩饰不住内心一丝欣慰和骄傲——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君瑜是永远伴随着他,不离不弃的。
等不及他对自己这种想法可鄙,铁门已“呛啷”一声打开,君瑜被猛地推进来,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铁门随即又怦然紧闭。
陆云川站在铁门外,用手帕捂着额头,衣襟上还留着点点血迹,恨声说:“我做件好事,成全你们一起死。”
森来不及理会他,抢步上前抱住君瑜,看着她凌乱的发丝,苍白的面容,嘴角却仍带着那种淡淡的新月般的笑容,柔柔的声音带着欣慰,“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森的喉头立刻哽咽住,发不出声音,只紧紧拥着她,再也不能松开,纵有再多的遗憾和悔恨也在瞬间烟消云散——爱,本来就是这样。
陆云川再也忍不住了,不甘愿就这样被忽略,望着森,“女人而已,原以为有什么出众,试过一次,也不过如此。”
“你做了什么?”森猛地抬起头来,瞪着陆云川。
陆云川有些得意地笑了,终于刺到了他的痛处,看见他有了痛苦的反应,“你不是一直以为自己很强吗?怎么偏偏就是保护不了自己最爱的女人?难为她虽然对你死心塌地,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尽凌辱,再陪着你去死。罗世森,你究竟能为她做什么?”
森的瞳孔因痛苦而收缩起来,陆云川的声音更尖得像刺,“老爷子只说对了一半,她会带给你无穷无尽的灾难,然而,事实却是,她的灾难,也全是因为你才开始的。”
森松开君瑜慢慢站起来,许久,略略自嘲地笑一笑,“你说的不错,不过……”他看一眼君瑜,君瑜也只静静看着他,目光中没有责备,也没有悲伤。“不管是谁带给谁灾难,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他抬起眼,望着陆云川,“让我内疚的,是我做错了一件事,最让我后悔的一件事。
“什么事?”陆云川忍不住问。
“我没有杀了你。”森盯着陆云川的眼睛,一字字地说。
陆云川只觉得一股冷气直透骨髓,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遍全身,他掩饰着,放声大笑:“杀我?你有这个机会吗?”
“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是我真的杀不了你,你就错了。我只是觉得让你走到众叛亲离这步田地,也有我的过错,而且,我始终忘不了你曾亲口对我说:我们是兄弟。这句话,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你。”森眸子里凝着寒霜,陆云川终于再笑不下去,两人默默地对视着,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半晌,陆云川冷冷笑一下,“我不会被你感动的,我们早就不是兄弟了。”他脸上再换上冷漠和狰狞,“你不杀我,就是你致命的错误。我也早知道你不会杀我,在香堂那天我就知道。但最让我痛恨的就是你的这种故作怜悯,不让我可以痛痛快快地跟你斗一场。”
他咬着牙,嘲讽地笑一笑,不知道嘲讽的是森,还是自己,“既然如此,也是好事,至少我知道我一定会赢。”
“我始终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一定会变成这样?”森微微地摇了摇头。
陆云川盯着他,“你不是我,当然不会明白,永远也不会明白。”他扬起头,“你也无需明白,现在已经结束了,我是最后的赢家。”他顿一顿,“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受,可惜是悔之晚矣,你不会再有机会改正你的错误了。”
森脸上现出种很奇怪的笑容,“我不一定没有机会,你未免太自信了。”
陆云川大笑,“是吗?还有机会?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还有什么可以恐吓我!”他的笑声未绝,忽然听到几声不真实的声音。
他恐惧起来,低头看见自己身上有几个地方在向外冒血,他惊恐地抓住栏杆,不让自己倒下去,但他仍不能相信,连声音都已然嘶哑,“你……怎么会有枪?”
森松开手掌,一支精致小巧的手枪落在地上,“你忘了,这只枪原本就是你给我的。是你教会我,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留一支枪在身上。”
强坐在老王对面,再没有往日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静了,克制不住的激动,“怎么会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明明说了是宽容,事情都过去了,为什么又会突然要清算?”
老王皱着眉头,语重心长地说:“文强同志,你这样的态度就不对了,是说了宽容,但那是有限度的。对那些因为贫穷,被逼迫的,身不由己的,并且没有大错误的,我们是宽容了,不是都给分配了工作了吗。”
他清了清喉咙,“但问题得分开来讲,像罗世森这种,贫穷吗?被逼迫吗?都不是!帮会包娼包赌,鱼肉百姓,甚至杀人放火,走私贩毒,那一件不是他主使的?再甚者,就连上海解放后,他还发动帮会进行反动暴乱,公然对抗人民政府。这样的人,能不镇压吗?这样都不镇压,能平民愤吗?你要听听群众的呼声,那是人民的声音。”
强又气又急,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握着茶杯的手背还是现出了青筋,直盯着老王的眼睛,“帮会是做了不少坏事,但那是有一定的历史原因的。从抗战开始到解放战争,罗世森利用青红帮的势力,替我们做了多少事,革命胜利,他多少也出过一分力,这些事,每一桩每一件你都是清楚的。清算?为什么就只记是非不论功劳?”
老王被他盯的有些窘迫了,点了支烟,闷闷地吸了一口,“总之,这次是彻底清查,也不止他一个,大资本家,黑帮分子,上了名单的就有几十个,罗世森因为那次暴动,可是排在前头的。”
强有些怒不可竭了,“忽”地站了起来,“暴动?那叫暴动?伤了谁一毫一发?全没有公理了。我去找上面,谁下的文件?不给个说法,我就去北京,去找中央!”
老王也急了,站了起来,“找中央也没用,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罗世森今天早晨在清查委的看守所里枪杀了陆云川,谁也救不了他了。”
强倒抽了一口冷气,整个人都僵住了,呐呐地说:“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不等我的消息?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老王叹了口气,把他按在椅子上,“文强,听我一句话,我们共事这么多年,我也很清楚你的脾气。这么多年,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不要为这点小事栽了大跟头。”
他把烟按熄在烟灰缸里,停了一下,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又点了一支,看了强一眼,“不是我说,罗世森和沈君瑜的事,你千万别再往里面掺和,不然……免不了是要……唉……”他长长叹了口气,“你让我怎么说呢?”
强终于从刚才的震惊中清醒了一些,却听不懂老王话里的意思,看着老王,疑惑地问:“什么意思?”
老王摇了摇头,犹豫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陆云川写了份材料在清查委,揭发抗战时期你的妻子莫少男被捕变节,出卖了不少地下党的同志,使他们惨遭日寇的毒手。后来莫少男恰恰又改嫁给了罗世森,你却一直和他们走得那么近……”
他看了一眼强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了。强早已是怒火中烧,“少男是叛变,我从来没有否认过,那陆云川有没有说是谁给日本人消息,才会让少男落在日本人手里?”
老王叹息一声,“现在说这些没用了。前天清查委来调查过,我说是为了革命需要,组织上故意安排你接近罗世森,这样,比较容易解释。”
“他们想要怎么调查,就随他们去,我做人清清白白,无愧天地,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陆云川还揭发说你和沈君瑜的关系暧昧,经常夜宿在她那里……”老王有些尴尬,没再往下说。
强忍不住从鼻子里嗤笑一声,“真可笑,这又怎样?干革命就不可以有爱情吗?我爱她,这也算是种过错?”
老王无奈了,“总之就是……”他顿了顿,“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何况,你本身是有叫人非议的地方,现在,不是个讲爱情的时代。”
“不讲爱情?有什么时代可以连爱情也抹杀吗?”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呢?你怎么就是不明白?”老王摇头苦笑。
“我是不明白。我们付出了千千万万条生命才换来革命的成功,争取的究竟是什么?不就是人与人之间平等的权利,不就是自由美满的生活。现在国泰民安了,却要把那些残留的历史挖出来,绝人生路,这究竟是为什么?”
老王听见他的声音大了,有些紧张地站起来,张望一下,关紧了门,坐回来压低了声音,“你呀,平日里看着挺聪明,挺明白的一个人,现在怎么就这么糊涂?说成这样了,你都明白不过来?”他按熄了烟头,看着强纳闷地看着他,向前凑了凑,“你是有学问的,有些事应该比我们更了解,中国历史读得熟吧,好好想想吧。”
轻轻一句话,却仿如晴天一个霹雳,击得强整个都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不可能,中国好容易才有今天,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不会的……决不会的……”
“你是读书人,读书人都把世界看得太理想了。我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可是经历的太多了,比你们更洞察世情。”他眼睛里蒙上些泪光,“中国是经不起磨难了,然而,愿望只是愿望,历史的趋势是不可避免的。中央想要清查遗留的一些问题,原本是对的,只是下面有人拿了鸡毛当令箭,小人得势,小人得势呀!”
他又深蹙着眉头,“文强啊,现在是非常时期,看不清楚形式之前,你可千万不要当出头鸟啊!”
强默默地坐着,许久,坚决地说:“我现在就去北京。”他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去中央把问题说清楚,一定会有个公理的。”
老王跳起来,“你……你现在去哪里都来不及了,上面已经下了批示,为了怕引起混乱,要从速解决,先杀一批,震慑人心,也快民意。明天早上,就执行枪决了。”
“不审查?不上庭吗?”强惊愕地看着他。
老王急得顿足,“你真是越来越糊涂了,现在还讲什么法庭?新中国的法还没出来呢。打土豪,打一个流氓头子,还用得着上法庭?”
强呆呆地坐着,周围的一切突然都变得陌生起来,头脑里浑浑噩噩的一片,只听见自己轻快的声音对森说:“相信我,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相信我!”他曾是这样的绝对自信,对自己所做所为的一切是如此的充满着信心,从不怀疑,义无反顾。然而,现在才知道自己犯下一个怎样的错误。
他久久地坐着,无比绝望地坐着,一个支持着他灵魂的信仰一旦被打破,就再也没有办法缝合。
他整个人如掏空了一般空虚。窗外风摇树动,满天乌云堆积,又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他被这种沉闷压抑得不能呼吸,在窒息的恍惚中,突然有个念头迸发出来,在空虚里膨胀,迅速占据整个思想。他有些惊惧惶恐,不敢相信自己,但那念头却汹涌地冲激着他每根神经,每滴血液,势不可挡地占据了他全部灵魂。
“今天晚上,让我见一见他们。”他抬起头,用平静得连自己都意料不到的声音说。
深夜的上海,如沉睡了的巨人,被黑暗掩住了面目,只裸露出灰的红的一排排屋檐如平分两边的肋骨,偶尔有教堂黑幢幢的尖顶刀尖般直伸出来,破坏了这种和谐,营造出冷酷来。
强的汽车停在街口,没有拔下车钥匙,停顿了几秒钟,才开门下车,径直走向浓密的梧桐树阴影里一幢并不起眼的小楼。走近了,看见令人触目的围墙上的电网和门口持枪的哨兵。
他递上证明,“首长!”哨兵看了一眼,立刻立正敬礼,目光中带着无限崇敬与尊重,这目光叫他十分难受,继而空洞麻木起来。
进了大门,穿过楼道,楼层的地下室改做了临时监狱,黝黑的甬道,转角处点着电灯,映出两边墙上斑驳的霉痕水渍。空气森冷而潮湿,带着种异样气味,这气味忽然叫强想到那个困着他和君瑜的地窖。同样是这样漆黑森冷,然而,那里是他和君瑜的开始,这里却是一切的结束。
黑暗的尽头,是森和君瑜,相拥依偎在一张只垫着草席的简陋木板床上,君瑜盖着森的西服,带着种恬静的微笑,在听着森娓娓诉说着什么。
强不禁放轻了脚步,不忍心踩碎这一份恬静。哨兵却冲着里面大喊了一声:“罗世森,有人看你。”
森微微抬起头,看着强,强示意哨兵开门,哨兵犹豫了一下,有些紧张,“首长,他很危险。”
强沉着脸,“开门!”哨兵被他的目光震慑住,掏钥匙开锁。“你回去吧,我要单独和他谈。”强毫无表情地说。哨兵不敢坚持,退了出去。
沉闷中没有一点声音。森只带着种淡淡的笑意看着他,没有说话,却又仿佛在说:“你让我相信你的,没想到今天会在这种地方见面吧。”
强的心口像插着把刀,脚下重逾千斤,举步艰难。但他仍然拉开铁门,一步步走进去,“我没想欺骗你们。”他终于说。
森站起来,淡然地一笑,“你过来看我们,就足够了。这些话,你不用说,我也明白的。”他伸出手,握住强冰冷的手,拥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肩头,“你不必觉得内疚,这不是你的错。”
强靠在他肩头,再忍不住,孩子般哭出声来。森没有说话,也没有安慰。如果一个男人落了泪,就只是因为有太多不能承受的委屈,不能不让他哭出来。
外滩的钟楼,敲响了二十二点的钟声,强猛然直起身,“把你的手给我。”
森伸出手,却不知他要做什么,强拉住他的手,把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放在他手上。
森的手颤抖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是一支枪,惊诧地说:“你要做什么?”
强的目光带着无限惨伤,“我信仰的原是没有错的,只是被歪曲了,虽然真理总不会泯灭,只是……”他嘴角浮出悲痛无奈的笑容,“我们等不及了。”
森看着手里的枪,“我还是不明白?”
强眼中放出决绝的光,一字字说:“跟着我出去,有什么人阻拦你也不要停,我的车在门外,去你的码头,你的兄弟在那里等你,走水路去香港。”
“不可以!”森摇着头,向后退了一步,“非得要逃吗?我不会这样走,这是我自己的国家。”
强看着他,又看了看君瑜,“你别无选择,他们明天就执行枪决了。”
森怔住,终于全明白了。他不仅被自己的国家抛弃,甚至被灭绝了。这已经是一个不容许他们再生存下去的地方。他止不住心如刀绞,“不止我一个吧。”他无限凄然地一笑,看着强,“你救得了那么多吗?我让他们相信政府,有什么理由出了事,我一个人逃?”
君瑜也站了起来,向强浅浅一笑,柔声说:“强,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只是这件事你帮不了我们,也无谓连累自己。”她深情地注视着森,“上天能让我们生死与共,已是我们莫大的福分了。”她再看着强,目光慢慢湿润了,“我只求你帮我一件事,帮我把静美养育成人,我的心愿就全了了。”
“我一定会找到她,把她送过去。”强微微垂下头,心里却全没有把握。他已经寻找过,却没有她的下落,而且知道过了今天,自己只怕再没有机会做任何事了。但是他不能告诉君瑜,不能让她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
“我们是不会走的。”森坚决地摇头。
强抬起眼来看他,“你真的不走,就用这支枪杀了我!”
“你……”森瞪着他。
“除非我先死了。”强坚决得绝不容森争辩,“我知道你不会轻易走,但是你知道吗,你以前的兄弟知道你被捕,已经在密谋营救了,你也知道他们对你的忠心,今晚等不到你,不知道他们明天会做什么?你不走只会害死更多人。”
森还是瞪着他,“你逼我?”
强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我通知了少男,她和孩子在那边等你,你不能不回去,她们需要你的照顾。”
森默然了,想起了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想起少男和孩子们,他肩负着多少责任,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的确无可选择。良久,他才下了决心,“走也可以,我们一起走。”
强嘴角露出种倔强的笑容,“我不会走。我是个革命者,我一定会留下来,等待真理的出现。”他眼中闪烁着执着的光芒,“我穷其一生追求的真理,一定会去证实它。”
森看着他眼中的光芒,一种无可言喻的痛从心中爆发出来,这是种永别的痛,是人生最无可奈何的痛。
“在这个时候,任何人都不能逃避的。”他又想起这句话,愈发显现出自己的渺小。他又再一次在理想面前逃避出去,而强,总是义无反顾,奋勇地迎上去了。
他的眼睛被泪水迷朦,看见强毅然地转身而出。“强!”君瑜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看见他回过头来看她,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声音。但是,她是听得懂的。她的泪水泉涌而出,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这许多年来,他在她心里是何等的重要。
“jet’aime.”她在心里对他说。
黑沉沉的天,寂廖的夜。
宁静突然被枪声打破,零乱的凄厉的枪声划破长空,直冲云霄。
君瑜犹如一只被掏空了的木偶,无思想也无意识地被森有力的手臂带动着奔跑。四周是枪声,脚步声,叫喊声,灯光摇曳着,人影鬼魅般晃动着,天与地似乎也倾斜旋转起来,把她席卷其中,分不出东西南北。
她不知是怎样脱身出来,汽车就在前面几步之遥。她忍不住回头,然而看不到强,他被席卷在那一片混杂中渺无踪迹。她想要叫他的名字,突然背心一震,仿佛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扑倒下去,却并不觉得疼痛。
森把她拉起来,推进车里,发动机轰鸣起来,她转身再向后看,依然看不见强,只有一颗颗子弹带着亮光呼啸着过来。
然后一切终于被抛在身后,逐渐远去了。天空用黑暗的面纱继续掩盖大地,除了马达的轰鸣声,就只有死沉沉的一片静寂。
她松下一口气,意识才慢慢恢复过来,觉得背上湿湿冷冷的一片,用手抹了一下,摊开手掌,殷红的一片。她吃了一惊,再仔细看,仍是殷红的,听见森在问:“你有没有事?”
她抬起头,森紧握着方向盘,目光盯着前方的路,并没有看见她手上的血迹,“我很好。”她轻轻地回答,握紧了手心,把背紧紧贴在靠背上,依然清楚地感觉到血在汩汩地涌出。她感到无比的虚弱和疲惫,竭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一下去。倒下去,森就没有机会离开中国了,她得坚持下去,用她生命的最后,陪着森走完这段最艰难的路程。
车向前疾驶着,车窗外,是茫茫的黑暗。
终于听见海浪扑打礁石的声音,一艘船黑沉沉地隐没在礁石突起的阴影中。
听见汽车的马达声,闪出几条人影,把他们拉上船去,船静悄悄地离了岸,驶入一片烟水浩瀚中。
森拥着君瑜站在船舷,岸在他们视线中渐渐模糊了,远离了。“别了,中国!”森的眼泪不知不觉滑下面颊。
船上的人都默然站立着,对着那远离了的祖国,发不出叹息,只有哽咽。终于,连那灰黑的、连绵不绝的陆地也越来越远,融入了汪洋之中,再也看不见,四面只剩下呜呜哭泣着的海。
森陡然松懈下来,整个人说不出的疲累和空虚,才发现怀里的君瑜愈来愈是沉重。
“君瑜。”森轻轻喊了一声。君瑜努力睁开眼,“累了吗?”森低下头,用脸贴着她的脸,发觉她额头一片冰冷,“你怎么了?我扶你去舱里休息。”
“不,不要……抱着我,别松手。”君瑜喃喃着,靠在森身上,手想用力挽住他的脖颈,却没有力气。森突然发现抱着她腰上的手一片湿冷,他抬起手,在微弱的月光下,看见染满一手的鲜血,心脏几乎骤然停止了跳动,连咽喉都像被人狠狠扼住。他手一松,君瑜从他怀里滑了下去,然后,就看见一大片的血,从她紧身的印花旗袍上扩张出去,从背上湿透到了腰间。他的一双手上早染满了鲜血,却因刚才过度的紧张而一无所知。
他怔了几秒钟,突然疯了似地跳起来,“停船!停船!去医院,送我们去医院!”
他抱起君瑜,冲到船尾,却早已不见陆地的踪影,他再冲到船头,向着开船的人大吼:“停船!调头,送我们回去!”
掌舵的人木然地看着他,无动于衷。
几个青红帮的兄弟围了过来,“森哥,不能回去,回去,大家就死定了。”
森已经不顾一切,“不行,马上送我们回去,不去医院,她会死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个终于开了口,“森哥,以前您说什么,我们没有不听的,但是这一次不行,回去,大家都是死路一条,您一样也救不了她,您还得为这一船的人想一想。”
森惘然无助地看着他们,几乎是在哀求:“停船,让我送她回去……”
众人摇头叹息着,四下散开了,船仍固执地向着前方行进,绝不会停下来。森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双膝一软,跪倒下去,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无情无欲的苍天,欲哭无泪。
他感到君瑜的手轻轻抚过他的面颊,微弱的声音带着企盼,“森,再说一遍……”
森再止不住泪水,一颗颗滴落在她面颊上。她的脸虽然苍白,却泛出一种华丽的、眩目的光芒,这光芒久久在她脸上,使得她异常美丽。
他们互相凝视着,紧紧相拥着,彼此依偎着,任由时光一分一秒地流逝,对他们而言,这已是永恒。
黎明终于到来,太阳露出它金色的笑靥,在海面上腾起万丈金光。在海遥远的边际,彩霞深处,隐隐约约现出了岸的影子。
,今天最后,不必寄望来生。等拯救,不要彼此诅咒,你亦无馀力再走。
别告别,今天最后,天荒与地老都可拥有。一刹那,再没然后,也算是从来没有分手。
时候已经不早,要永别忍多一秒已做到,朝着世界末日,迎接末路,要抱着跌到。让我倒数,跟过谁相好,任瓦砾盖掩焦土,起码没法遇上更好。
陪你倒数,生醉梦死都好,没法找到一个永生的国度,不如拥抱。
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十九、十八,c君d君。四、三、二、一,你……
——陪你倒数
——全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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