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凄凉慌乱的街道突然变做一片红的海洋,迅速地将喜悦欢腾延伸进每一个角落,然后,这个本来灰蒙蒙的城市就被这红色包围住,所有残旧腐朽、消极颓废的都被吞噬了。
强坐在森的办公室,森站在窗子边,看着楼下舞动着的仿如海洋一般壮阔的红潮,看见每张脸上放射出的由衷的喜悦。这种喜悦,在一个多世纪已来,已久不在中国人脸上瞧见,这喜悦使得他也振奋起来,“没走好,走了,就看不见这一幕了。”
“看不到,是种遗憾,这样的中国,才是我们年青时做的那个梦。”强嘴角挂着微笑,“我知道,只要让你看见了,你是再也舍不得走的。”他的笑容慢慢淡没下去,“可惜,少男和小文没有看到。”他似乎意识到流露出了真情,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森也觉查出他的回避,关了窗子,坐下来,“那我倒是应该感谢陆云川了,没有他,还真看不见今天的中国。”
强皱着眉头,“解放军一直围着城,除了水路,根本没路可走,他没有上那最后一条船,究竟去了那里?”
森沉思着,“他逼我留在中国,自己也绝不会离开的。”他微微抬头,肯定地说:“他一定还在上海,我们之间没有分出胜负,他绝不会走。”
强沉默着没有开口,森点燃一支雪茄,眼睛里慢慢放出冷的光来,“陆云川敢留在上海,难道我会比他更害怕吗?如果一定要分个胜负,也是天意。”
强感觉到他语气中的杀气,忧虑地看着他,“你什么也不要做,现在不同以前了,交给我吧,我能把静美找回来。”他看着森质疑的目光,“这不止是你们的私人恩怨,陆云川是军统特派专员,不知残杀了我们多少革命同仁,我们是绝不会放过他。”
森摇了摇头,“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有种预感,这件事未必是你可以解决。”他吸了口烟,缓缓把烟雾吐出来,“你有你的主张,我有我做事的方法,就看我们谁走在前面。”
政府的交接工作在顺利地进行着,强接到通知,去了刚成立的上海市人民政府。
市政府楼前旗杆上飘扬着鲜红的红旗,穿着解放军军装的人在里面进进出出,一扫以前的阴森可怖,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强的心情说不出的轻松愉快,他们,都是最有资格享受胜利的人。
他用轻快的脚步踏进办公室,里面等待他的是他在上海的联络人及上级领导老王同志。
老王热情地招呼他:“文强同志,这么久以来,真是辛苦你了。”
“大家都一样的。”两人紧紧地,用力地握了手,许久都不舍分开,彼此眼中都涌出分不出是甜酸苦辣的泪水来,都觉察到,自嘲地笑一笑。老王用手揉了揉眼角,倒了杯茶递给强,突然想了起来,“来,来,文强,我要介绍一个同志给你认识,这位同志比我们更艰苦,打入了敌人的心脏,为我们取得无数有价值的情报。”
“哦?”强笑了笑,“那一定要认识一下了。”
老王拉着强进了里屋,“就是他,兴许你们还碰过面呢。”
屋里拉着窗帘,光线有些昏暗,一个人背对着门坐着,听见声音,慢慢转过脸来,脸上带着兀傲的神情,向着强别有意味地微微一笑,“张先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吧。”
陆云川!强整个人僵住,连思想都停顿住,反应不过来了。
老王“嘿嘿”地笑着,神情颇有点得意,“想不到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想不到。”他拍拍陆云川的肩膀,“其实早在抗战时期,陆云川同志就为我们提供情报了。”
“同志?”强只觉得这两个字变得如此刺耳,心里已不知是什么滋味。
老王还乐滋滋地往下说:“陆云川同志凭着自己顽强的斗志和过人的智慧深入敌人内部,取得了敌人的信任,最后被委任为上海军统专员,凭这个身份,他不知保护了我们多少同志。若不是有他的缘故,组织本来是不敢派你来上海工作的,还有……”
他仍滔滔不绝地往下讲,强却早已经听不见了,只记得最后一次与小文临别时,小文突然扬起头,童稚的声音天真地问,“张叔叔,你是不是我爸爸?”
强记不得是怎样地否认了,只知道是否认了。然而,终究为什么要否认?是不是怕自己的不完美反而破坏了他心目中的那个父亲,还是他早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做父亲的资格。
他不知道现在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件事,小文那失落的目光仍刺得他的心剧烈地疼痛。而现在,这个逼得他妻离子散的人,居然变成了他的同志,眼前晃过老齐、小何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压抑不住自己的悲愤,说:“只是你们好像忘了,当初是什么人一手破坏了上海整个地下组织,我们是侥幸还活着,那些牺牲了的同志呢?”
老王有些尴尬起来,看了强一眼,似乎示意他不必旧事重提,强却全然不理,只是看着陆云川。
陆云川神色不变,目光中却现出几分讥讽,“张先生对这件事倒是特别印象深刻,也难怪如此……”他没有说下去,显然并不太想激怒强,只是笑一笑,“革命总是会有牺牲的,这一点,我们不是早就有准备了吗?”
他款款地伸出手来,“从今以后,我们是一样的,是同志。”
强仿佛吃了只苍蝇一样难受,陆云川似乎很有诚意地微笑着,目光中却流露出一种胜利者的得意和一种不能形容的恶毒。这目光叫强全身都冷了起来,他让陆云川的手空自伸着,绝不想染指,“我们永远都不会一样的!”他冷冷地说,想要离开,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想一拳打在那张带着无耻的笑容的脸上。
老王歉意地对陆云川笑一下,想要挽留强,还未及开口,外面突然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哨声。
哨声尖锐地刺着耳膜,每个人都不由悚然一惊,一个女通信员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喊:“快集合,快拿武器,外面暴动了!”
几人都吃了一惊,老王一把拉开窗帘,向外张望,只看了一眼,已失声叫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强探出头去,只见市政府被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包围着,每个人手上持着两柄斧头,互相敲击磨擦着,发出刺耳的令人闻之齿寒的铿锵声,慢慢地从四周向里聚拢过来,把守门的解放军战士逼进了铁栅门里,才止住不动,铿锵声却愈发刺耳。
解放军战士们全副武装,伏在沙包后,架起了机枪,严阵以待。然而就是有枪,面对的不是军队,也是不敢轻易开枪的。
里面人混乱地四边跑,一时间得不到明确的指示,竟比在战场更显得紧张惶惑。
强吃了一惊,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森毕竟行动了,而且快得出乎他的意料。
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思考,陆云川已冷笑着说:“这些是上海的帮会人物,只怕是有人刻意策划暴动,妄想颠覆人民政府。”
强看了他一眼,想起森的话:“我们之间没有分出胜负,他绝不会走!”他明白到陆云川绝不是为了革命,他所做的一切,只为了和森争出个长短,分出个输赢。
他都不能不恼怒起森来,为了君瑜,他做的每件事都丧失了理智。陆云川抓住这样的机会,又怎能不借题发挥。
“现在的上海,除了青红帮,没有人有这种势力。”陆云川脸上带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看着强,“张同志不是一向和青红帮的罗世森交往甚密、亲密无间吗?”他把亲密无间四个字拖得长长的,带着种别样意味,顿一顿,“看来,这件事一定要张同志出面解决了。”
五六双眼睛紧张地,又怀着各种期待,紧盯着强手中的电话。
强拨通了森办公室的电话,电话响了三声,才有人拿起来,听见森冷冰冰的、全无情感的声音:“喂?”
“把你的人撤回去。”强对着电话说。
森听出了强的声音,有点诧异,“这件事,你不要插手,让你们的政府来解决。”
强看了陆云川一眼,半旋过身子,声音略略低了低,“躲也躲不过去的,告诉我,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知道陆云川在里面,你们的政府是没有理由庇护他的,让他们把人交给我,我的人马上就走。”
强苦笑,“森,没有用的,现在没有私人恩怨了。”他加重了语气,“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但你先得立刻把人撤走,现在不再是以前那个时代了,你真的还不明白吗?”
“我什么都明白。”森平静地说,“如果我再不做这件事,以后,是真的没有能力了。静美还在他手上,我一定得把她找回来。”
强沉默着,看着一脸得意之色、趾高气扬的陆云川,看着楼下对峙着的双方,他们的目光中,其实都流露着恐惧。
“怎么样?”一个首长模样的人问。
“他只是要一个人。”强捂着话筒说。
首长微微蹙起眉头,“什么人?”
“沈静美。”他看着陆云川,不等首长指示,对着话筒,“我现在就把静美送过来。”
“好。见到我要的人,我的人会自动消失。”森扣下了电话。
解放了。一种热度如狂潮般猛烈席卷而来,把一切预想中的惶恐可怕也卷去了,处处都开始呈现出欣欣向荣。百废俱兴的中国,焕发出无尽的春意。
森在这一片蓬勃生气里,又显出了活跃,在各方极力的邀请下,出任了码头联合工会主席。
他积极起来,在忙碌中看见中国的希望,为新中国的建设出着自己的一份力。
夜幕降临时,没有霓虹闪烁的上海灰蒙蒙的一片,失去了那种颓废的美,更显出宁静与和平。森把白日里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从海边吹过来的风带着淡淡的清冷,吹散了城市的喧嚣,使他无比惬意。
进了罗公馆,远远就看见强和君瑜坐在客厅沙发上聊天,似乎在等他。
“回来了。”君瑜迎上去,帮他脱下外套,“他等你很久了。”
“有事吗。”森向强点头招呼。
强站起来,“去了你办公室,说是去了开会,就过来这边等你,索性也能混顿饭吃了。”
森笑了,“我想找你都不容易,很多问题要向你请教,一顿饭实在都太少了。”
“那你们好好聊一聊,我让厨房多加几个菜。”君瑜转身去了厨房,森和强一路上了书房。“君瑜的气色好多了,听说静美上了学,刚才看见她,不太怕生了,话也多了。”强一边走,一边说。
“想想自己以前很无谓,因为那种所谓的血统而去憎恶,其实她实在是很可爱的。”森有些感慨地说。
“这些事,想通透了,原本是没事的。”强看着森,“什么时候把少男和孩子们接回来?”
森微蹙着眉头,“是想过,只是……再看看再说吧。”
强不以为然的,“总是这么瞻前顾后的,快半年了,一切不是都很好吗?”
森摇了摇头,“现实教会我,总要清醒一点去看世界。我不像你这么狂热,肩上的担子重了,顾虑就得多一点。”
强淡淡一笑,“总有一天,你会看得清楚明白。我坚信自己。”他顿了顿,“看你这样,今天过来的事,到叫我不知怎么开口了。”
“哦?”森让着强落座,打开烟盒,递支雪茄过去,强摇头婉拒了,他自己点上一支,吸一口,望定强,“什么事?”
“中央打算在十月建国。”强停顿了一下,斟酌着字句,“在建国之前,要先着手整顿社会治安,以确保新中国的成立。上海是中国的重要工业城市,中央特别关注,帮会是新中国不允许存在的。”
他看了一眼沉默着的森,“帮会人物在解放前都难免有点血债,然而,那终是历史遗留的不可避免的,政府考虑到这些特定的因素,放宽不予清算,这是一个好机会”
“你是让我解散帮会?”
“这是历史前进必然的步伐。帮会这种形势,是不可能再存在下去。在建国之前,一切遗留下来的旧恶势力,都将被解散肃清。”
森慢慢踱着步,“你的意思是:与其等政府强令解散,不如我自动请缨?”
“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但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现在,上海所有的帮会都唯你马首是瞻,你能带他们跨出这一步,是件功不可没的事情。”
森慢慢熄灭手中的烟,踱到窗前,许久,没有回答。空气郁闷得叫人窒息,窗外,是灰蓝的天空,遥远而透明。刚刚落下去的暮色却又变做几许朦胧慢慢笼罩上去,使它显出种看不透说不出的神秘。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来催他们吃饭了。森收回目光,深深吁了口气,“使帮会得以改邪归正,走上正途,是我多年的夙愿,这原是极好的,但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等他们被瓦解了,失去了势力保障。”他摇摇头,抛掉手里的烟头,“结局会是怎样?谁能给他们保证?”
他神情有些惨淡和无奈,“谁也不想死,做帮会打生打死原本也只是为了活下去,现在我一个决定,就关系太多人的性命。”
强的神色也很凝重,良久,才谨慎地说:“我会尽全力为你们争取到保障。”
森看着一脸执着的强,终于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尽力就好了,我很明白,我们是没有资格和政府讨价还价的。每个政权都会肃清帮会,自有帮会以来就是如此。我只希望这个政府能与以往不同,可以放给他们一条活路,让他们可以苟且活下去,也就够了。”
强却是极坚定自信的,“**是不同的,我们付出上千百万条的性命为的就是能让每一个中国人都美满幸福的生活。只要是真心从善的,政府是会给予宽恕。我一定会给你们争取到保障。”
晚饭吃得很愉快。森隐藏了内心的忧虑和不安,和君瑜风摇雨动了这么多年,他想要给她一份安逸和平静。然而这种安逸和平静究竟可以维持多久?
他忍不住希冀起来,企望现实能如奢望一般,让这份安逸平静永远下去。
静美看见强,也显出活跃,“张叔叔好久都没有过来了。”她用细而甜的声音说,然后用手托住下巴,明亮美丽的眼睛里现出一点大人似的忧郁,“要是小文也在这里,就更开心了。”
强忍不住看了森一眼,森佯作不知,心里却在暗暗寻思:“这次解散了帮会,如果政府真的信守诺言,是该把少男和孩子们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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