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 上部 五

?    下了一天的雨,傍晚时终于停了。夕阳的余晖在天边抹出一片彩霞,地上的水雾蒸发起来,整个城市都笼罩在湿热的窒息中。

    君瑜躲在房间里,开着电扇,但吹过来的风都是湿热的。她漫无目的地收拾着一屋子杂乱的东西,心里却空空的。森和老爷子去看戏,但她并没有存多少希望,森是不容易把老爷子说服的。

    她将木村送的书全部紧紧捆成一捆,装进纸箱里,塞在床下,对自己说:“战争歪曲了文化,等到中国和日本不打仗了,再拿出来看吧。”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君瑜的心跳起来。森不该这么早回来,除非是又和老爷子闹僵了,不欢而散。她紧张起来,不安地打开了门,门外的人竟然是木村雄一。

    君瑜有些吃惊,想起森对她说的话,心里更紧张,带着戒备地问:“木村先生,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沈小姐,不好意思,打扰了。可以进去再谈吗?”木村很有礼貌地鞠了个躬。

    木村的礼貌让君瑜不好拒绝,让木村进了屋,倒了杯茶给木村,然后,远远地站在窗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木村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木村很歉意地搓着手,“这么晚打扰沈小姐实在很抱歉,不过……”他看着君瑜,有点为难地,“上次遇见的那位罗先生是您的未婚夫吧?”

    “是的。”君瑜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

    木村仍搓着手,“这就是在下不得不打扰沈小姐的原因了。”

    “木村先生来跟他有什么关系?”君瑜的心提了起来。

    “罗先生今晚是陪他父亲在大戏院听戏吧?”木村目光闪动,盯着君瑜。

    “你怎么知道?”君瑜的心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了。

    “那就不会错了。”木村的神色郑重起来,“日前司令部抓到几个抗日份子,在审迅中得知了他们的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

    “他们可能会在今晚暗杀罗先生。”木村缓缓地说。

    “暗杀?”君瑜的脸吓得苍白,“怎么会呢?抗日份子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杀他?”

    “这是政治阴谋。”木村叹了口气,“他们想暗杀罗先生,再嫁祸到日本军队的头上,借此达到破坏我们建立大东亚共荣的目的。这阴谋实在是相当卑鄙可耻的,所以在下不能不来通知沈小姐。”

    君瑜脑子里轰轰的一片,茫然地看着木村,不敢相信他的话,但一想到森的身份,又不能不相信。

    木村面有难色地说:“在下是很想帮沈小姐的,只是,大戏院在法租界,是不便带兵进去的。当然,也希望这并不是事实。”他扶了扶眼镜,“这么晚,就不打扰了。”

    他很礼貌地鞠躬,出了门,君瑜彷徨不定,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日本人的话。

    她拿不定主意,心里升出许多奇奇怪怪恐怖的念头,全身愈发燥热起来,心慌意乱中去抓桌上的杯子,却怦然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再忍不住心头恐慌,拿了条披肩围上,匆匆下楼。

    不知什么时候又下雨了,除了远处闪烁的霓虹灯,天空黑沉沉的,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她等不及叫车,钻进一片雨雾中。

    大戏院里锣鼓铿锵,戏台上旌旗招展,一片火热。

    森陪着父亲坐在二楼的包厢里看戏,戏台上究竟唱的那一出也不知道,只跟着别人一起鼓掌叫好,心思却在盘算如何开口。

    老爷子今晚特有兴致。森一向都不爱好京戏,主动买票陪他看戏,是少有的事。

    陆云川坐在旁边,一如往常地安然淡定,似乎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戏台上,伸手去端茶杯时,竟碰响了盖子,才知道原来自己心跳得厉害。

    他偷眼瞟了瞟老爷子和森,戏台上锣鼓密集,没有留意这点小声响。他松了口气,让自己尽量镇定一些,但心却越是跳得激烈,手心里全是汗。

    他轻轻放下茶杯,用手巾擦干手里的汗,告诉自己他陆云川是个能成大事的人,绝不能让罗家父子察觉到任何异样,因为日本人就在今晚动手。

    在老爷子面前杀死森,这个计划是陆云川决定的。这样,他既不用承担保护不周的责任,还可以给老爷子致命的打击。

    他忍不住偷偷看一眼森,心有些绞痛起来,想起少年时代两个人互相搭着人梯攀到树枝上,森嬉笑着从鸟窝中掏出鸟蛋抛下来,他总可以准确无误地用帽子接住。

    他有些不安了,转开目光,不敢再去看他。“我不会再让他踩在我的肩膀上。”他对自己说。

    这时,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匆匆从外面进来,他壮实而矫健,目光充满了机警和智慧。

    现在,他放轻了脚步,不惊动老爷子,只贴着森耳边说了几句话。

    陆云川知道他是老爷子亲自指派给森的贴身保镖阿龙,一身软硬功夫,枪法百步穿杨,在青红帮以至整个上海滩都是出名的。陆云川的心提了起来,他并不知道木村做怎样的安排,莫非机警的阿龙察觉到了什么不妥?

    森听完阿龙的话,示意他先出去。老爷子发觉了,看了一眼,问:“什么事?”

    森小声地说:“外面有人找我,我出去一下。”

    老爷子不满听戏的兴头被人打扰,“哼”了一声,“什么人找到这里来了?”

    森不敢回答,含糊地应了一声:“我去去就来。”他起身离座,出了包厢,陆云川的心立刻揪紧了,不能预料森出去会发生什么事。应该让森死在包厢里的,莫非是日本人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想把他调出去,但这不是打乱了他的算盘。“该死的日本人!”陆云川心里恨恨的。

    戏已经快要收锣了,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然而外面并没有任何异动,陆云川心里愈发不安,他忍不住掏出怀表看时间,却不小心碰掉了搁在桌子上的礼帽,他恼怒地弯下腰捡帽子,突然瞟眼看见紫檀木的桌底角落里藏着一颗计时炸弹,闪烁的时间只剩下几秒。

    他脑子里懵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狡诈的木村耍了他,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大喊了一声,身子已先跃了出去,然后就听见一声巨响,腾起一片火光。

    森随着阿龙下了楼,到戏院门口,看到脸色苍白、一脸惊惶的君瑜,连忙迎上去,“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来这里?”

    君瑜整个人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像怕被人夺了去似的,哽咽着,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森不知所措,一个劲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君瑜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就在这时,只听见戏院里面“轰”的一声巨响,随后是一阵零乱刺耳的枪声。

    森怔了怔,惊愕地回头,看见里面腾起一片硝烟,然后,人群尖叫着、哭嚎着向并不大的出口涌出来,拥挤着、互相践踏着四下奔逃。森呆了几秒钟,才突然意识到什么,推开君瑜拼命往里挤了进去。

    “森!”君瑜尖叫一声,追过去,却被蜂拥出来的更大一群人潮包裹住,推搡着向外移动,眼看着森扑进一片烟火中,她伸着手,却什么也抓不住,他离她终于越来越远。

    森拼命往楼上跑,整个包厢塌下来了一半,门窗都着了火,几颗子弹呼啸着从他耳边飞过,他全然不顾,终于看见了血泊中的父亲。

    他刚想扑过去,旁边晃出一个持枪的黑影,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只顾着血泊中的父亲。阿龙从后面追上来,纵身将他扑倒在地上,子弹从头上飞过去,他挣扎着再想爬起来,阿龙情急中在他后脑一敲,他立刻失去了知觉。

    雨下得更大了,冲刷着人世间的生灵万物。天与地浑浑噩噩地连成一片,只有闪电偶尔会划破这一片浑沌,现出些狰狞来。

    森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就看见陆云川站在他床前。他全身虚脱一样的瘫软,视线有些模糊,半晌,才看清楚陆云川的脸。

    陆云川头上扎着绷带,脸上、手上都是爆炸擦伤的痕迹。森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爸、我爸呢?”

    陆云川神色黯然,“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剩下的事我会安排。”

    森瞪着他,“我爸呢?他在哪里?”陆云川看着他,没有说话,不祥的预感立刻涌上他的心头,“你说话啊,我爸在哪里?他怎么样了?”他挣扎着爬起来,抓住陆云川的肩头。

    陆云川按住他,一字字地说:“老爷子已经没了。”

    森僵硬了,世界仿如停顿了,思想麻木了,连哭声都哽在了喉咙里。耳边听见陆云川在说话,却听不真切,脑子时只剩下那“轰”的一声巨响。

    他一动不动坐着,陆云川叹息一声,不再说了,然后,很多人进来,都是沉重、悲伤、愤慨的脸,“嗡嗡”的一片人声,讲什么他也听不到,只浑浑噩噩地被人搀扶着出去,猛然看见白布下一动不动的父亲,他突然清醒了。

    这一瞬间的清醒是前所未有的,远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更透彻。他没有流泪,也不奇怪为什么这一刻面对父亲的遗体时没有痛哭,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他只静静地站着,静静看着父亲,从前的迷惘困惑在一瞬间一扫而空,父亲给了他方向,也给了他力量。

    在每个人都以为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击垮的时候,他却出乎意料地站了起来,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更明亮而沉静。

    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陆云川和所有人,“办老爷子的后事,通知巡捕房缉拿凶手,在上海各大报纸发表声明,昭然日本人的罪行,要告诉全上海,青红帮绝不会因此而屈服的。”

    陆云川看着他,说不出的惊讶,更有一种恐惧,眼前的罗世森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他从森眼中看出了仇恨,和一种令人震慑的力量,仿如看见了老爷子,不,不是老爷子,是一个更年轻、更有活力的,带着满腔不共戴天的仇恨仍能沉着冷静的,让他一看见就忍不住从心里冷出来的。

    他忍不住向后退了退,想看清楚森,希望这仅仅只是仇恨生出的一种错觉。

    森却继续果断地下着命令:“以青红帮的名义,将上海滩各个堂口的老爷子全都请过来,包括跟我们有过结的。”他看着陆云川,语气沉着而坚定,“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已经不是各堂口的利益问题,日本人对青红帮动了手,也能对其它帮会动手,大家若想自保,就得团结起来,一起对付日本人。”

    陆云川在他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应了一声:“好。”应出来之后就开始懊恼,知道从应了这一声开始,就将一世被罗世森踩在脚下了。

    其它的人精神却都振奋起来,犹如突然看到了希望。森在这种非常时刻表现出来的非凡魄力,立刻让所有人都衷心折服了,惶惶不安的心立时定了下来。

    森再看一眼白布下的父亲,又转向陆云川,“还有一件事,一定要查清楚。”

    “什么事?”陆云川尽量控制着心中的惶恐。

    “日本人预先就在戏院设了埋伏,但他们不可能事先知道老爷子的行踪,除非是我们自己的人出了问题,一定要把那个人找出来。”

    陆云川看着他紧握的拳头上凸起的青筋,一股寒气直窜到心底,这件事正是他最害怕提起的,森在如此突变打击之下的冷静和果断已令他震惊,而如此敏锐的思虑更令他心寒。能预先知道老爷子行踪的本来就没有几个人,陆云川额头沁出了冷汗,心里诅咒着木村雄一。该死的木村根本没有诚意跟他合作,反而是想利用他出卖老爷子并连他一起除掉。

    他一边懊恼自己精明一世竟会受木村的利用,另一面也更证实自己要干掉罗世森的想法的正确,他早就预到终有一天森将是阻碍他陆云川扬名立万、光宗耀祖的绊脚石。“愚蠢的日本人!”他在心里骂。但要不是沈君瑜突然出现叫走了森,他是不可能幸免于难的。

    想到沈君瑜,他突然有了主意,镇定下来,“你放心,我一定会将那个人找出来,祭慰老爷子在天之灵。”

    君瑜躲在自己的小屋里,迷迷糊糊的从清晨捱到黄昏,从黄昏捱到清晨,捱了三天,森也没有出现。

    她终于呆不住了,想去找他,还没有出门,眼前一片昏黑,摸摸自己的额头,烫得厉害。

    她昏沉沉地扶着楼梯下了楼,到街上对面的电话亭往森的公司打电话。电话响了半天,终于有人接了,听是找森,开口就问:“你没看报纸吗?他现在是上海滩的头面人物了,怎么还可能来这里上班?”

    君瑜怔怔地抓着话筒,不晓得这头面人物是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的人继续叨唠着:“看不出他原来这么有背景,幸亏以前没有得罪他的地方,不然……“

    她晕沉沉地挂了电话。森不去公司上班了,要找他就只有去罗公馆,想到罗公馆森冷的铁栅门,有些心悸。是不是该先买份报纸?正犹豫着,一辆汽车驶过来,停下,陆云川走下车来。

    君瑜站着没动,她对陆云川虽然没什么好印象,但却急于得到森的消息。

    “沈小姐。”陆云川打量着她,“沈小姐生病了?”

    君瑜摇摇昏沉沉的头,“森呢?他怎么不过来?”

    “他很忙,可能暂时不会过来,所以特地让我过来看看沈小姐。”陆云川摘下帽子,抱在胸前,很礼貌地回答。

    君瑜的心好像给什么揪着,“他……以后还会来吗?”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话出口,又有些后悔。

    “当然。”陆云川笑一笑,“他只是现在比较忙,而且,大孝中见沈小姐是不合适的。”

    君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有一件事能不能问问沈小姐?”

    “什么事?”

    “那天沈小姐莫非是知道会有危险,才会去大戏院?”

    君瑜不知该怎么回答,“是……不是……我只是……只是想见他。”她胡乱应着,不知该怎样跟他解释这件事是木村雄一告诉她的。

    陆云川并不深究,只是别有意味地对她笑一笑,“那么,沈小姐,你多保重,在下告辞了。”

    他钻进车,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君瑜怔怔地站着,不知道他最后那个笑容意味着什么。

    汽车转了几个弯,陆云川在一个电话亭旁停了车,打电话给木村。他现在是不会跟木村翻脸的,他相信木村绝不会坐视森的崛起,要对付森,还是得跟他继续合作。

    电话打通了,然后,他直接去找森。

    森坐在父亲的办公室,翻阅着桌上的报纸。新闻界将整件事炒得沸沸扬扬,他告诉自己:“现在就跟日本人宣战了!”

    他看着案头父亲的照片,只后悔一件事,他没能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告诉父亲他会回到青红帮。

    这个曾经在他脑子里闪过的念头为了君瑜的爱情使他犹豫了,而现在,国仇家恨使他终于明白他必须挺身而出,才能捍卫中国人的气节和尊严。

    “在这个时候,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应该逃避!”他再次深切地感受到这句话的份量。

    陆云川走了进来,反手掩上门,在森对面坐下,看着面前的森。他本以为自己终将会坐上这个位子,但现在这一切只是神话般造就了一个罗世森,真是世事难料。

    “大哥,查清楚了吗?”森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定了定神,“都查过了,没有问题,除非……”他故意顿住,没有讲下去。

    森皱起眉,“除非什么?”

    陆云川做出难以启齿的表情,半晌,才缓缓地、略带着试探性地说:“你和老爷子去看戏的事,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森怔了一下,“没有。”

    陆云川盯着他,“真的没有?你再想一想。”

    森猛然想到他是曾经告诉过君瑜,但这是不可能的,却被陆云川的目光逼视着,只好硬着头皮,“我只是随口跟君瑜说过。”

    陆云川如释重负,站了起来,“这件事就交给你自己处理吧。”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森的喉头有些发涩。

    陆云川俯下身子,双手按住桌子,对森有些压迫感的,盯着他的眼睛,“你应该明白。她刚刚把你叫出去,炸弹就爆炸了。”

    森像被人狠狠踩了一脚,几乎跳了起来,“不可能,君瑜绝不会出卖我!”

    “她当然不会出卖你,她要出卖的只是你父亲,因为她比你更明白,老爷子是绝不会同意你们的婚事。”

    “住口!”森狠狠瞪着他,眼睛都有些发红。

    陆云川还是冷冷的,没有什么表情,“我想这是我能给你最满意的答案。”他看一眼桌子上老爷子的照片,“信不信。就看你自己了。”

    森几乎是绝望地呻吟,“我不信,决不会是她。”

    陆云川叹了口气,似乎退步了,“好吧,我再继续查下去。”他转身走出去,眼中露出胜利的微笑。

    他知道他已经动摇了森的信心,这时,才有些惋惜起沈君瑜,毕竟,这样的女人是少有的。

    君瑜无力地躺在床上,听见外面又开始下雨,滴滴嗒嗒无止境地敲打着屋檐,身上一阵发热,又一阵发冷,头痛得厉害。

    她努力撑着爬起来,照照镜子,因为体温高热,脸和嘴唇现出一种异常的嫣红。她有些害怕了,担心烧坏了脑子,或烧伤了肺。

    森是不会来的,她梳了头,用冷水洗了脸,换了件旗袍,围上一条白羊绒的披肩,决定自己去医院。

    森现在无瑕顾及她,她得自己照顾自己。她拿了手袋出门,下到一半楼梯,就看见木村雄一。

    “沈小姐,要出门?”木村微微鞠了个躬。

    君瑜的神经立刻又绷紧了,“木村先生,又有什么事吗?”

    木村叹了口气,显出无奈来,“是的,还是关于罗先生的。”

    “他们还不放过他?”君瑜的声音因紧张而有点颤抖。

    “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事。”木村加重了语气,“你跟我去司令部,有些东西给你看。”

    君瑜根本不及细想,因为上一次的事,完全信任了他,“好,我跟你去。”

    两人匆匆下了楼,木村的汽车就停在门外,焦急的君瑜被雨伞挡住了视线,完全没有看见森的汽车也刚好开了过来。

    木村拉开车门,把君瑜扶进汽车,关门时,瞟眼看见了森,并不停留,钻进汽车,带着一阵水雾扬长而去。

    森下了汽车,怔怔站在雨水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瞬间所有的信心都消失殆尽。

    木村的汽车把君瑜径直带到他在宪兵司令部的住所,下了车,进了房间,木村喝退了所有人,只剩下他和君瑜。

    君瑜只急着一件事,“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木村悠悠地笑了笑,“不要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他倒了杯酒,递给她,“沈小姐,先喝杯酒。”

    君瑜有些不安地接过酒杯,捧在手里,却没有喝。

    木村在她对面坐下来,从头到脚打量着她,“沈小姐一定很担心罗先生吧?”

    君瑜被他的目光看得更侷促,不安地转动着手上的杯子,不说话。

    木村向前凑近了些,“有件事不知沈小姐有没有想到?”

    “什么事?”君瑜尽量克制着,但焦急的神情还是显露无遗。

    “罗氏父子的行动一向都是保护严密的,可是这一次让人预先设了埋伏,沈小姐没有想过是有人做了内奸吗?”

    君瑜有些惊慌地看着他,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木村喝了杯酒,凑得更近,“要是这个人一直留在罗先生的身边,罗先生性命堪忧啊。”

    酒气喷在君瑜脸上,她有些不舒服,向后退了退,却忍不住问:“难道木村先生知道那个人是谁?”

    木村放下杯子,站起来,走到她的身后,手似有意无意地轻拍着她的肩,“这个人嘛,我应该是知道的。”

    君瑜侧身避开他的手,“是谁?”

    “我知道沈小姐一定很想知道他是谁,不过……”他顿了顿,两只手捉住君瑜的肩头,喷着酒气的嘴凑到她耳边,“你是不是应该付出些代价?”

    君瑜颤抖了一下,一瞬间意识到他的居心,甩脱他的手站起来,抓起自己的手袋,“木村先生,对不起,我想我应该走了。”

    “沈小姐是不理罗先生的死活了?木村的笑容说不出的猥亵。

    君瑜冷冷地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她转身就走,胃里觉得一阵恶心。

    木村为她的坚决恼怒了,抢上去挡住她,“这里是日军司令部,你走得出去吗?”

    君瑜瞪着他,目光带着鄙夷,“这就是你们日本帝国的军人吗?”

    木村摘下眼镜,顺手丢在一旁,“你以为军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君瑜向后退了一步,“军人是有操守的,你应该尊重你自己。”

    木村大笑,“我真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天真的人,说的每句话都这么可爱。”他一步步逼近君瑜,“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支那女人,而我是大和民族最优秀的军人,我们的结合是最神圣的,我们的后代将会是全世界最优秀的人种。”

    “无耻!”君瑜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想夺门而出,刚跑了两步,被木村从后面抱住,重重摔在地上。

    她一阵眩晕,强烈的恐惧感侵袭着她,她用尽力气,挣扎着想爬起来,木村却野兽般整个压了过来。

    她挣扎着,撕打着,满屋子都是她凄厉的呼喊声:“森……森……”

    她把所有的力量拿出来反抗,但弱小的她怎么反抗得了整个日本军国主义的残忍和暴虐。

    她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苦,这一瞬间,竟然想到了雅如,但她没有雅如那么有幸,雅如在这个时候是晕厥了,而她的思想却是如此强烈的清晰,感受着这最大的耻辱和痛苦。

    她清楚地知道她所有的梦想和幸福都在这一瞬间殒落了。

    雨停了,云却更重,沉沉地压在天际,风吹进森湿透了的衣服,冷得刺骨,但他却混然不觉。夜越来越深,他的心也越来越冷,君瑜终是没有出现。

    “森哥,还要等吗?”阿龙在他身后小心地问。

    “不等了。”森的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有点意外,他拉拉西服的领子,再次抬头看了看那黑黑的窗口,以住,每次离去时,窗口都会现出君瑜默默注视着他的身影,然而,现在只剩下一个死寂的黑洞。他上了车,开出去一段,听见大海咆哮的声音。

    “去外滩。”

    阿龙没有说话,扭转方向,驶上了外滩的大堤。

    夜幕下的大海异常的平静,黑色的波涛静静地翻滚着,一层层推上沙滩,再一层层退下去。森慢慢地走在沙滩上,任潮水冲打着脚面。

    他慢慢走着,却感觉不到悲哀。“哀莫大于心死”,这就是心死的感觉。

    他静静等待着,等待第一线曙光的来临。

    清晨,木村的司机把君瑜送了回来。她几乎毫无意识地在床上躺了一天,才想起今天是罗老爷子出殡的日子。

    她本早该过去的,就算她和森还没有正式的名份,但是在情在理,她应该去祭拜一下。

    她洗了澡,梳了头,换上那条月白色的旗袍,白丝缕花披肩。她木然地做着这一切,只想去见森一面,最后的一面。

    出门时,打开抽屉,把雅如结婚的那一份报纸拿了出来,细细读了一遍,在桌子上铺平了。这是唯一让她欣慰的,她活在这个世上唯一做成了一件事,就是让雅如和承孝结了婚。

    出了门,想一想又退了回来,找出一盒许久未用过的胭脂,涂了一点在唇上,不想让森看出她的苍白。

    她终于下了楼,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遗憾的是没有见到少男,也许,他们离开上海了。

    她叫了车,去罗公馆。

    罗公馆门前一片肃白,沉静里透着悲痛。君瑜下了车,有人拦住她,她停下来,“我姓沈,我要见世森。”

    “你等一等。”那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向旁边的人耳语,有人就转身进去了。

    她静静地等着,过一会,进去的人出来了,对着她奇怪地一瞥,“沈小姐,请进,森哥正等着你呢。”

    她看不见他脸上奇怪的表情,只麻木地跟着他往里走,终于看见森肃立在罗老爷子灵前,衣袖上挽着黑纱。

    她眼里突然涌出了泪,竭力控制着自己。短短几日,她和他却仿佛隔着整个世界。森听见她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她看清他的脸,他的眼睛,不由颤抖了一下。他的目光冷得像刀,直刺进她的心里。

    陆云川站在森的背后,也用种很奇怪的神情看着她。她鼓足了勇气,尽量不让自己显出异样,“森,我来给老爷子上柱香。”

    “不必了。”森冷冷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厌恶和鄙夷。

    君瑜被这种目光刺痛了,怔怔地望着他,猜测着他莫非知道了昨夜的事,忍不住想立刻逃走,却又存着一丝希望,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说的话:“没有人娶你,我娶你。”

    她克制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我知道来晚了,对不起。”

    森看见她眼中的泪,有几分动摇起来,他最不能看见的就是君瑜的眼泪。

    陆云川轻轻靠近来,好像是安慰,其实却是提醒,“我看还是算了吧,她总是爱你的,或许只是一念之差吧。”

    森的眼中立刻就要喷出火来,愤怒和羞耻冲击着他。“来的好,来看一看你的杰作。”他咬着牙,紧紧握着拳头。

    君瑜愕然:“你说什么?”

    陆云川点了柱香,递给森,“给老爷子上柱香吧。”

    森接过来,手有些颤抖,转身朝父亲的灵位深深拜了三拜,“爹,你在天有灵,看着儿子给您报仇雪恨。”

    君瑜更不明白,“森,你在说什么?”

    陆云川叹了口气,“沈小姐,虽然老爷子不同意你和森的婚事,但无论如何,你也不应该串通日本人暗杀老爷子。”

    君瑜整个人都呆住了,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忽然就看见一只乌黑的枪口正对着她。

    枪就在森的手上,黑不见底的枪口像一个可怕的深渊,将她整个人吸了进去。她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止不住地颤抖,全身冷得像坠入了冰窖,直直看着森,“我串通日本人暗杀老爷子?”她退了一步,“你相信我会做这种事?”

    森握枪的手也在颤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昨天晚上我都看见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君瑜全身冰冷,一直寒到了心底。他都看见了,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救出来,却眼睁睁地看着她落入虎口,而且还变成现在用枪对着她的理由。

    她欲哭无泪,想到刚才心里存着的希望,不过是上天给她开的一个恶毒的玩笑。她完全绝望了,对着森的枪口,“开枪吧。”

    死于她本就是最好的解脱,然而死在森的枪口下不能不说是种讽刺。她直直看着森的眼睛,一瞬不瞬,看见他眼中莫大的痛苦,看见他眼中莫名的悲愤,看见他眼中也有泪。

    这泪水是为了他逝去的父亲,还是为了将死的她,她不知道,只这样直直看着他,恐怕一眨眼就再也看不到了。

    森的手颤抖得更厉害,快连枪都握不住了。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所有的勇气和信心都几乎丧失。

    他回头看了一眼挂着黑纱的父亲的遗照,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

    君瑜像片云般飘落在地上,森手中的枪也应声落地。他没有再看一眼的勇气,“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他掉头而去,一行清泪终于滑落而下。

    君瑜看着自己手臂上流出的殷红的血在白色披肩上慢慢漫延开来,却觉不到疼痛。森越来越遥远飘忽了,那红色却不断扩大,占据了她整个视野,继而占据了她整个思想。

    她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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