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森的担心变成多余,君瑜并没有因为罗公馆的深墙大院、保镖如云而有一丝惊惶和不安,更没有去深究。
她不但很习惯这样的场面,而且处处显出大度和雍容。
森想起君瑜的小说里有一段话这样写雅如:
“她极厌恶仆人如云地尾随其后,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监视,起码她无意的一个小举动也会引来父亲的教训,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不过,雅如是不懂反抗的,俨如井底之蛙,每天守望着四合院上方的天空。日子如斯地过去,没有什么快乐和不快乐。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告诉她:“你应该出嫁了。”
她惶惶不安,偷偷瞥见那男人一眼,那样的陌生。她不敢相信,自己将一辈子跟这样一个男人厮守。
她惊恐,月黑风高的夜里,她从一扇忘了上锁的门洞里走了出来,连想都有没有想,就像出了笼的金丝雀,投到了茫茫尘世之中。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但至少不是与那个男人厮守的命运……”
森从雅如身上,看见了君瑜的过去。但他不知道,君瑜有没有打算好要和他这个男人厮守一生。
刚踏上石阶,陆云川已迎了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君瑜。
君瑜穿著月白色的旗袍,淡青色丝缕的披肩,齐肩的黑发,没有着脂粉。
她挽着森的手,面上带着淡雅的微笑,轻轻的像一片云。
陆云川的目光在君瑜脸上停顿了一瞬,这一瞬间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竟永难磨灭了。然后,才对森笑一笑,“来了,老爷子正等着呢。”
罗老爷子穿著传统的中式长衫,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君瑜。森的声音紧张得有些僵硬,“沈君瑜,是作家,在报上发表过小说。”
老爷子淡淡的带着几分不屑,“作家?不合适女人做的。”
陆云川立刻微笑着打圆场,“若有机会一定要拜读沈小姐的大作。”
他很客气地让君瑜和森落坐,又对老爷子说:“酒菜都已经上桌了,先吃饭吧。”
老爷子接受了他的提议,无论怎么样,也不能把局面弄得太僵,不能让森觉得是他故意摆下的局让沈君瑜难堪。
不过,他从第一眼看见沈君瑜,就下定决心绝不能让儿子和这个女人在一起。
这个洞察人世的老人已经预见了她终会给自己的儿子带来灭顶的灾难。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森是绝不会轻易放弃的,任何一个男人爱上她这样的女人都会不可自拔。
这顿饭吃得相当沉闷,陆云川费尽心思也难缓和其中的尴尬和紧张。看着父亲阴沉的脸,森的心一直向下沉。
老爷子连君瑜的家世都没有询问,令森感到极度的不安。
开始上茶了,君瑜站了起来,也不管森制止的眼神,说:“罗老爷,太晚了,我想告辞了。”
老爷子呷了一口茶,慢慢抬头看了她一眼,点一下头,转向陆云川,“云川,吩咐司机送沈小姐回去。”
陆云川应了一声,站起身,客气地让君瑜,君瑜却站着不动,看着森,森也站了起来,“我送君瑜。”
“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老爷子带着严厉的神色。
森看看父亲,又看看君瑜,迟疑着。君瑜盯着森,脑海却模糊起来,看见雅如在暴雨中狂奔,承孝呆呆地站着,追?还是不追?
她抓起自己的手袋,转身就走。她究竟是走在罗公馆光洁平滑的大理石地砖上,还是泥泞的山野?
她的脚步有些踉跄,没听见陆云川在叫她。“雅如和承孝是不能结婚的。”她对自己说。
森先是惊愕地看着君瑜,又回头看了看父亲。父亲纹丝不动,“坐下,我有话说。”
森看着君瑜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对父亲说:“我先送她回去,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老爷子恼怒了,“你给我听着,你今天走出去,就不要再回来。”
森瞪着父亲,对父亲的震怒愕然了,突然发现父亲的目光也很疲倦和黯然,额头的头发是花白的,衬着眼角的皱纹又深又密。
森第一次惊觉到父亲是老了,老才会显出固执和偏见。为什么偏偏这时让他看出父亲的苍老和无助?让他不忍去违背,无力去对抗。
但眼前却又飘浮出君瑜泪迹斑斑的稿纸——“承孝是追?还是不追?”
他不敢看父亲,掉头就走,心里告诉自己,对抗的不是苍老的父亲,而是中国五千年的迂腐和封建。
老爷子真的震怒了,远甚于以住任何一次。他更坚信自己的预感,这个女人一定会给儿子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他对陆云川下了命令,“无论用什么法子,不要让森再看见这个女人。”
“是。”陆云川小心地应着,端起一杯茶给老爷子。老爷子喝了一口,气顺了些,陆云川仍站在他身后没有动。
“还站着干什么?”老爷子放下手中的茶杯,“刚才答应得不是挺爽快的,又想帮他说什么好话?告诉你,这次说什么也没有用。”
陆云川笑一笑,“您的苦心我都明白,若只是要让森不再看见她,就算杀了她,都只是举手之劳,问题只在于值不值得为这个女人伤害你们父子之间的感情?”
“再怎么样他也是姓罗的,他还能不认我这个爹么?”老爷子忿忿地。
“可他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他特别反感的就是我们帮会的做法。”
“那依你这么说还能由了他不成?”老爷子气又上来了。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陆云川顿了顿,很有把握地说:“您放心的话,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初夏的天气就已燥热得难受,君瑜光着脚坐在床上,整理着书稿。
雅如和承孝终于结了婚。君瑜目光中闪着喜悦,看了一遍又一遍。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君瑜以为是房东太太,连头也没抬,“进来吧,门没锁。”
门推开了,却没有声息,君瑜抬起头,门口端立的竟是陆云川,很有礼貌地看着她。
君瑜怔了怔,反应过自己光着的脚和满床满桌散乱的书稿。她努力地将脚缩进旗袍里,不敢起身,但不起身也不妥,忙着收稿子,又不想显出慌张。
陆云川摘下礼帽,微微一欠身,“沈小姐,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君瑜腼腆地笑了笑,有些局促,“陆先生,请坐。”说出来又反应过来屋里无处可坐,忙着改口,“下面房东的客厅可以借用的,您下面坐,我马上就下来。”
陆云川仍笔直地站着,审视着沈君瑜,笑一笑,“不必了,在下只是有几句话想跟沈小姐说,说完就走。”他这样是有目的的,沈君瑜太骄傲,令她忙乱和尴尬是容易打开缺口的。
君瑜感觉到了陆云川居高临下的气势,总觉得旗袍盖不往她**的脚趾,生出敌意来,“罗老爷让你来的?”
陆云川立刻感出了敌意,微微一笑,“那天令沈小姐很不愉快,我隔了一个星期才来,就是希望能和沈小姐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我们有什么可谈?”君瑜开始自顾自收拾着书稿。
陆云川打量了一圈屋子,“你和森就住在这里?”
“比不上罗家堂皇气派,不过,刚好住得下我们两个人。”君瑜没好气地说。
“那你知不知道老爷子是什么人?”陆云川不紧不慢地说。
君瑜自顾理着书稿,连头都没有抬。
“我知道他不会告诉你,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他顿了顿,“上海有个青红帮不知沈小姐有没有听说过,青红帮就是老爷子的。”
君瑜抬起头,有点愕然地瞪着陆云川,才想起罗公馆里扎着黑宽腰带的彪形大汉,确是像帮会里的人。
陆云川见这句话震住了君瑜,向前走了几步,双手按在桌子上,口气带着要挟,“沈小姐是个文化人,应该明白,你和他的身份是不相衬的,在一起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君瑜本能地向后缩了缩,靠到墙,没有地方可退了。陆云川看见她眼中的恐惧,松了手,准备走。
君瑜却突然坐直身子,“陆先生,请你转告罗老爷,我绝不会离开他。”
陆云川似乎有点意外,盯着她,突然笑了,“沈小姐不会以为在下是跟你开玩笑的吧?青红帮一向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那你现在就可以动手杀了我。”君瑜昂着头,身子坐得很直。
陆云川盯着她,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沈小姐的胆识陆某实在很佩服,只可惜,这也正是老爷子不中意的地方。”
君瑜咬着嘴唇,不说话。
“你和他终究是不合适的,你若是真的喜欢他,难道能看着他为你父子反目。”陆云川试探着她的反应,“血浓于水,他终究是姓罗的。”
君瑜的脸色有些发白,却依旧坚决地说:“我绝不会离开他。”
“好吧,”陆云川叹了口气,戴上帽子,“如果他的态度也跟沈小姐一样的话,兄弟一场,在下会尽力帮助你们。”他笑了笑,微微欠了欠身,“不打扰了,沈小姐,告辞。”
陆云川一出门,君瑜就冲过去死死关上门,用背紧紧顶住,仿佛想将一切惧怕的统统挡在门外。
陆云川坐在森的对面,平静地说:“刚才我见过沈小姐。”
“你去干什么?”森立刻紧张起来。
“想让她离开你。”陆云川掏出烟盒,慢慢地点上支香烟,吸了一口,看着变色的森,“不过,她比我想象中难对付,我没有办法可以说服她。”
“你想说服我。”森冷冷地。
“我只想说服你一件事。”他轻轻弹了弹烟头的烟灰,“如果你真的想跟她在一起,就应该回家去,不要让老爷子觉得一个女人抢走了他唯一的儿子。”
“我也不想这样,只是……”森垂下头,有点丧气。
陆云川伸手拍拍他的肩头,“我们是兄弟,为什么不找我帮忙?”
森看着他,感动起来,“大哥……”陆云川笑一笑,“我不会伤害你的沈小姐,只是想知道她值不值得你这样做。”
森松了口气,却仍皱着眉头,“可是我爹……他也太封建了。”
“他老人家也是为你好,他有他的顾虑。”
“有机会你帮我劝劝他,我是真心爱君瑜的。”森诚恳地看着陆云川。
“爱情是属于你们的,老爷子关心的只是他的儿子。”陆云川掐灭手中的香烟,站起来,“能说的我会帮你说,关键还在于你自己。”
“我明白。”森点点头。
“就这样吧,我先走了。”陆云川抓起桌上的礼帽,“你自己好好想想,想通了,早点回来。”他走了,却留下张报纸在桌上。
陆云川向来是不会轻易忘记什么的,哪怕只是一张报纸。森随手拿过来,展开,一阵触目惊心——“丽都花园老板高鑫宝昨晚在自家公寓门前被人乱枪打死。”
高鑫宝是八股党之一,听说日本人前阵子也去找过他。
森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掩饰不住心头的惶恐,往家里打电话。
父亲的声音还有些愠怒,又有些惊喜,“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我今晚回来吃饭。”森不知该说什么。
“那就早点回来,别让大家等你。”父亲挂了电话。
森握着电话怔了半晌,又想起君瑜,不知怎样跟她解释。刚才跟父亲说了回去吃饭是一定要去的,只能将她一个人丢在一边了,心中升起一股愧意,打电话到金园饭店,让人送午餐给她,并附上纸条,告诉她今晚会回去得晚一点。
饭店的人去了,却打回电话,君瑜不在。
森有点担心,又不知上哪里去找她。
君瑜在屋里躲了许久,然后收拾了书稿去报社。她唯一存着的希望,就是早一点让雅如和承孝结婚。
发表了,就是定局,再也不能改变了。
她没有搭电车,不喜欢电车的拥挤和喧杂,慢慢走在阳光下,让身体变得温暖起来。看看手中的稿纸,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结局。雅如结了婚,没有什么可写了。”这不是她原本设想的结局,通常悲剧是较有感染力和启发性的,但她突然改变了想法。雅如是需要幸福结局的。她感到雅如的命运似乎和自己连在了一起,她有责任要给她幸福。
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
她穿过十字路口,远远已经看见报社的大门。忽然,报社门口闪出一条秀丽的身影,四下打量一下,快步向街对面而去。
君瑜瞪着那身影,呆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不顾街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追了过去。
那身影走得很快,就要消失在人群里了,君瑜急了,大叫:“少男!莫少男!”
街上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君瑜,那身影也一震,转过来,直视着君瑜,美丽的眼睛闪着动人的光芒。两个人靠拢了,彼此看真切了,抱在一起。想叫,叫不出来;想笑,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
“我的大小姐,你怎么也跑出来了?”少男终于叫出声来。
君瑜仍紧紧抱着她,一边哭一边撕打着,“你跑到哪里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还以为你叫日本人杀了。”
“胡说八道!你才叫日本人杀了呢。”她贴近君瑜的耳朵,神秘地小声说:“咱们快亡国了,我去革命!”
君瑜一边抹眼泪,一边骂:“死没良心的,走哪里也不说一声,白叫人家为你赔了多少眼泪。”
少男嬉笑着伸手去挠君瑜的胳肢窝,“真对不起哦,我的林妹妹,害你掉了那么多泪珠儿,现在,宝哥哥回来了。”
君瑜一边笑一边躲,两个人一口清脆的京片子,在马路上追来打去,也不理旁人驻足观望。书稿散了一地,雪花般满天飞,君瑜也不及理会。
闹够了,少男才帮着君瑜捡地上的稿子,拾起一页看看,啧啧的:“还写你的林妹妹,亡国了,还写!”
“亡国关我什么事,天下有的是大英雄、大豪杰,要救国,轮也轮不到我。”君瑜连头都不抬,只心痛地理着被踏上脚印的稿子。
“别忘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少男把手中的稿子还给她。
“我可不是匹夫。”君瑜自顾理着稿子,突然慌张起来,“雅如结婚那一段去哪里了?”她越来越着了慌,四下乱转,少男幸灾乐祸地打趣着:“怎么,你那林妹妹终于找到宝哥哥了?”
君瑜顾不得她取笑,只忙着四下里找,少男也不笑了,帮着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寻遍了,就不见了那一页。
君瑜莫名地沮丧,心仿佛被只无形的手紧紧揪着,“不见了,怎么偏偏这一段不见了,没有结婚,这稿怎么交?”
少男当然不知道她想什么,见她脸色惨白的样子,故意拖长了声音:“结婚嘛,有什么大不了,最多,再结一次啰。”
她拉着君瑜,“肚子饿死了,去吃东西嘛。”她用手搓着君瑜的真丝披肩,“看见你这个资产阶级,我就知道又可以‘大快朵颐’了。”她把后面四个字拖得长长的,终于把君瑜逗笑了。
“革命嘛,我以为革命就不吃肉了。”君瑜看着少男狼吞虎咽的样子,又是爱怜,又是抱怨。
“就是为了有肉吃,才革命的。”少男又住嘴里塞了一片肉。
君瑜一个劲往她碗里夹着菜,继续抱怨着,“走也不说一声,好端端一个女孩子,革什么命?”
“本来是要告诉你的,还想带你一起走。”她抹了抹嘴,“可惜日本人来得太快了,来不及捎上你。”君瑜很不屑,“谁要跟你去疯。”顿一顿,还是那一句,“走也不说一声。”
少男吃光碗里的饭,放下筷子,好像打完一场仗似的松了口气,看着君瑜,眼睛里闪着光,“还记得来咱们学校演讲的那个大胡子吗?”
“什么大胡子?”君瑜怔怔的。
少男拍了她一下,“就那个大胡子,演讲完整个会场掌声最响的那个。你还说了句什么……”她侧着头想了想,学着君瑜的口气,“打雷啊?吓死人了!”
“难为你还记得,我可早忘了。”君瑜被逗乐了。
“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少男撅着嘴,显得很失望。
君瑜眨眨眼,“我为什么要记着他?”
“其实他根本不是大胡子。”少男眼中发着光,“那些胡子是粘上去的,撕下来原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帅小伙子。”她闭上眼睛,似乎还在回味那时的兴奋和感受。“这么年轻就有那样的胆识和气魄,真叫人佩服。”
看着少男美美的样子,君瑜忍不住笑起来,“所以你就一句话不说,跟着人家就走了。哪里是去革命,我看根本就是私奔。”
少男红着脸笑了,满眼荡漾着幸福。
君瑜再想取笑她,却也被这幸福感染了,“你们结婚了?”
少男得意地伸出五个手指,打着京腔,“任凭他孙猴子七十二变,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君瑜“啐”了她一口,“死丫头,瞧你美的,不知道害臊。”
少男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突然又“呀”了一声,“坏了,一见你,什么大事都忘了。”
“什么事,一惊一乍的。”
“他还等着我搬家呢。”少男伸了伸舌头,“他还饿着肚子呢。”
君瑜咬着牙,“饿死了活该,谁叫他把你拐跑了。”她又想起什么,“搬家?你们在上海不走了?”
少男点点头,“不走了,天天陪着你,行了吗?”
“谁要你陪。”君瑜嗔怨地看着她,“住哪里?”
“今天刚到,还没找好落脚点。”
“那正好,别找了,”君瑜拉着少男的手,“住我那里。房东的房子都空着,整层楼现在就我一个。”
“在什么地方?”少男问。
“法租界,又安全,又便宜。”
少男欢快地叫起来:“就是要这样一个地方。”
下午,少男和强就搬过来了。
两个人,除了三只皮箱,没有什么多的行李。
君瑜倚在门边,第一次看见了强。确切地说,是第一次看清楚了强。
强不属于北方那种高大壮实,而有着南方人特有的精明和干练。青灰色的长衫,黑绒礼帽,一举一动都透着股儒雅的味道。
君瑜想不出这会是那个演讲台上意气勃发振臂高呼引发雷霆般掌声的大胡子,但看到他的眼睛,便被这双眼中透射出的智慧和坚韧折服了。
他眼睛不大,有些许冷漠和倔强。他正用这种目光打量着君瑜。
“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沈君瑜。”少男欢快地对强说。
强放下箱子,伸出手,“我姓张,张文强。”
君瑜友好地笑了笑。她是不习惯握手的,又不能让他的手这样伸着,伸手用指尖碰了碰强的手指,算是握过了。少男拖着箱子,“好了,现在认识了,帮手搬东西啦。”
君瑜却并不动手,只拿钥匙开门,“跟房东说过了,楼上给我们住,楼下的客厅可以借用。房租我交了,你们安心住吧。”
少男顽皮地笑笑,“资产阶级就该被剥削。”
强并不多说话,只是搬东西。少男让他把东西放哪里,他也不加意见,只剩最后一只很沉的皮箱,不等少男开口,自己慎重塞到床下,才站起身,“你们聊,我有事出去一下。”
少男答应一声,也不问他去哪里,只说一声:“小心点。”强点点头,看了君瑜一眼,步履匆匆下楼而去。
少男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颇满意的,“终于有个家了。”她仰倒在床上,伸展着四肢,“早想舒舒服服睡一觉了,火车把人骨头都抖散了。”
君瑜拍了拍她从旗袍里伸出的腿,“死相,没点样子,亏你嫁得掉。”
“反正都已经嫁了。求求你,让我好好睡一觉吧。”少男撒娇地咕哝着。
君瑜有点心疼了,“睡吧,睡吧,我才懒得管你。”嘴里这么说,却怜惜地替她盖好被子,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少男捂在被子里昏昏地睡着,突然听见隐隐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
她以为是强回来了,揉揉惺松的眼睛,从床上撑起来,就听见君瑜在发脾气,“我不管,你要去,去了就别回来。”
一个男人的声音陪着笑,“别这么任性,真的是有事才回去,只是吃顿饭,吃完饭就回来陪你。”
“随你的便。反正他是你父亲,当然比我重要。”君瑜仍赌着气。
“你想哪去了,给你打了一天电话都找不到人,一下班立刻就赶过来了,还要我怎么样?”森显得有点委曲。
君瑜还是不让步,“要去你就去,晚上也不要来了。”
“别孩子气了,好不好?他总是我父亲,也不能一直跟他拧着,听话,吃完饭就回来。”
少男起身套鞋子,拉拉压皱的旗袍,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一条缝,向外张望,却只看见君瑜侧着身倚着门,一只手轻轻搂着她的腰,看不见人,只听见他说了句“jet’aime.”,君瑜有笑声了。
少男想推门出来,想起自己刚从床上起来,冲到镜子旁拢了拢头发,返身跑出来,只剩下君瑜一个人了。
“人呢?”
“什么人?”君瑜没好气地说。
“我都听见了,还不招供?”
“走了。”君瑜还在气。
“死相!”少男转身跑进房间,趴在窗口住下望,却看见强又提着只皮箱,步履匆匆回来了。
少男尖叫一声,想起屋里还没收拾,忙着收拾床铺,把要看的人忘了。
强提着皮箱匆匆上楼,正碰上从楼上下来的森。
两人对望一眼,礼貌性地点头示意,就擦身而过,但仅仅这一眼,双方都留下一个深刻印象。
强上了楼,看见君瑜仍靠在门边,忍不住问:“刚才那人是谁?”
君瑜没开口,少男却从房间里伸出头来,笑着说:“她的那一位。”
君瑜不好意思了,啐了少男一声,一关门,进去了。
强忍不住又向楼梯看了一眼,小声地说:“有司机,有保镖,干什么的?”
“是么?”少男茫然,“我不知道,我连瞧都没瞧见。”
吃过晚饭,强就伏在灯下写信。
一封最普通的报平安的家书,也会以最普通的方式寄出,就算最灵敏的猎狗也嗅不出别样味道。
多年来,他们一直以明和暗的方式秘密传递着各种消息,强很明白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传递消息最安全。
少男默默收拾着衣物,她从不插手强的工作,只负责掩护和照顾他,为他寻找安全的蔽护所。只有在强不方便露面的时候,替他进行传递工作。
她铺好床铺,见强已在粘信封,才问:“君瑜买的东西漂亮吗?”
强随便应了一声,连头都没抬,只认真在信封口涂着浆糊。
“你觉得她怎么样?”少男靠在枕头上。
强停下手,半晌,才冷冷地说:“颓废。”
“就这么两个字。”少男撅起嘴。
“不是么?”
“她是个贵族,贵族天生就是这种气质。”少男不服气地说。
强抬起头看着她,“贵族?”
“思想上的贵族。”少男眼中闪着光,“既不像市井小民为柴米油盐斤斤计较,也不像伟人们忧国忧民。”
“那她活着为什么?”
“爱情!”少男眼中的光芒神圣而灿烂。
“爱情?就那个又带司机又带保镖的?”强也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出来的。
少男“卟哧”笑出声来,“可惜我没看见。君瑜可是北京城出了名的美女,以前,不晓得多少王孙公子想娶她进门呢。嗯,不知那个家伙长得什么样,跟她配不配。”
“以貌取人,妇人之见。”强不屑地说
少男不服气,“本来嘛,我就觉得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配得上她,她天生就有一种……一种……”想说什么,却说不上来。
“颓废。”强还是那一句。
少男一撅嘴:“你以为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整天跟着你上蹦下窜的,就像只猴子,哪里还像个女人?”
强转过身,拿起信封继续贴邮票,“你少跟她一起,怕连你也颓废了。”
少男叫起来:“我跟她认识十几年了,要颓废,还用等到现在。”
强不说话了,却突然想起君瑜的眼睛来——是明亮、光彩夺目的;是朦胧、醉生梦死的;是淡淡的星月一般的冷漠;不是,是燃烧着能熔化一切的炽热。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中华民族五千年灿烂的文化,居然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这双眼睛。
强懵懵地想着,贴上去的邮票居然又被他抠了下来,才猛地惊觉过来。
他打点精神继续贴邮票,那双眼睛却一直在他眼前飘来飘去。
强心里说:“离她远一点,不然,就都颓废了。”
森陪着父亲吃晚饭。两个人都控制着,不去提任何不愉快的话题。森感觉到父亲已做出了很大的让步,令他更内疚起来。看着父亲额前的白发猛然间增加了许多,心里愈发不安,忍不住说:“以后,我会经常回来吃饭。”
老爷子抬起眼,眼中略略有些笑意,“今晚在家里住吗?”
“我……”森有点为难。
老爷子口叹了口气,神情有几分黯然,“我管不了你了,局势这么乱,中国一天不如一天,我也一天不如一天了,管不了你了。”
“爸,我……”森实在有点不忍违背父亲,但想起君瑜风雨飘摇的孤身一人在那幢小楼,又只能硬下心,“我要回去陪君瑜。”
老爷子放下手中的碗筷,拂袖起身,“要走就走吧。”他看一眼陆云川,“云川,上书房来,我有事跟你商量。”
陆云川无奈地对森笑笑,站起来跟着老爷子上楼去了。森郁郁地一个人坐着,却没有走。他心里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终于,看见陆云川从楼上下来,森立刻迎上去,“大哥。”
“你还没走?”陆云川有些惊异。
“我不放心。那张报纸是你留下的,你知道我担心什么?”
“报纸?”陆云川笑了笑,“戏票买了吗?”
“戏票?”森一脸茫然,“什么戏票?”
“你知道老爷子最喜欢听京戏,北平的名角谭富英先生到沪演出,在上海大戏院登台,只唱三场。我以为你明白我的意思,买张戏票陪老爷子听听戏,讨个好。”陆云川坐下来,点上支烟,“我的苦心可是白费了。”
森心里升起一股愧意,却还是忍不住说:“高鑫宝被暗杀了!”
“我知道。这件事你不用管。”陆云川的反应很平淡。
“是不是日本人干的?”森急了。
陆云川不说话,慢慢吸着烟。森紧盯着他,“他们是不是也想对我爸下手,刚才你们商量的是不是这个?”
陆云川掐灭手中的香烟,淡淡地说:“没错,是日本人。他们杀高鑫宝本就是杀鸡儆猴,做给咱们看的。”
“他们究竟想怎么样?”森的脸色有点苍白。
陆云川伸出手,按住森的肩头,“你放心,老爷子在道上混了一辈子,什么世面没见过,日本人的手段也不过如此。”
森定了定,看着陆云川泰然自若,心里更觉惭愧。若不是这十几年来有陆云川在父亲身边,自己怎么能安然于自己所向往的世界。然而自己竟是这样的自私,甚至从未关心过父亲的安危。
他心里愈发愧疚起来。
陆云川拍拍他的肩头,“回去吧,不用这么紧张。”
他没有动,看着陆云川,“我是不是太不孝了,这个时候,不在他身边,不能替他分忧。”
“你的心意我明白。其实,老爷子心里也明白的。”
“你不明白。”森有点激动,“以前青红帮只是上海滩上的一个帮会,现在却跟中华民族的荣辱联系起来了,已经不是帮会的问题。我口口声声叫他不能当汉奸,不能卖国,自己却找个地方躲起来苟且偷生。”
他越说越激动,陆云川看着他,心里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有点难受。他宽慰似地笑了笑,“你想得太多了。你放心,有我陆云川在,决不会让日本人在青红帮占一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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