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网游竞技 > 爱比死更冷 > 少年与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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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看见隔壁的女孩端午站在小河边,用一把硕大的纸扇挡在额前。浩踮了踮脚,依稀辨出扇子上画的是一丛红牡丹。由于距离和阳光的缘故,浩看不清上面的题字,但浩猜不外是“百花丛中最鲜艳”之类的歌词。那是浩最讨厌的一首歌。可端午喜欢。她有好多把牡丹扇,大朵大朵,红红白白,很锦绣的样子。有时候,浩觉得端午是个俗不可耐的女孩子。浩想为什么不是棉花呢?要是画一朵棉花在扇子上就好了。

    午后的阳光非常灼人,像一些毛茸茸的小剌,堵在浩的毛孔里。浩感到自己的身体里云蒸霞蔚的,像学校的那口大锅炉。浩拖着被太阳烤得干巴巴的身体,没精打采地向河边水草丰茂的地方走去。浩要去为母亲采一种苦涩晦口的草药。这些事本来应该由浩的父亲做。但父亲是个棉客,有一年半没回家了。有时候,浩看到天上的云朵就会想到远在新疆的父亲,想到那些肥白的有着闪电光泽的棉花,一定是铺天盖地无边无际摘也摘不完的,要不,为什么父亲总不回家呢?父亲总不回家,所以只有浩在每天午后为母亲采药。那个讨厌的来历不明的郎中用一只手指在浩的脑门上戳来戳去,说:午后!记住是午后!__郎中不知道浩最讨厌别人戳他脑门了。这令浩感觉像有一支枪指着自己,一支水枪,一支射程很远外形精美的水枪。镇上好几个男孩子都有。那些男孩子喜欢拿着水枪一阵狂喷乱射。浩每天回家衣服都是**的,没少挨骂。

    一想到这些,浩的心情就很坏,以至女孩叫他,都没有听见。你傻啦。女孩快步挡在浩的面前。你傻啦。她说,叫你都没听见。女孩的脸红扑扑的,纤细的金黄色绒毛隐约可见,使她看起来像一只毛茸茸的水蜜桃子。

    你才傻呢。浩说,站在大太阳底下,只有傻子才这么做。

    端午把扇子往头顶挡了挡,阴影爬上了她大半个脸,令她看起来有点忧伤。她说,你知道什么。我奶奶就要死了。她说她死后就葬在小河边。

    骗人。浩说,你奶奶昨天还在街口跟人骂架呢。

    你知道什么。端午撇撇嘴说,你知道什么。人是说要死就要死的。像后街的小张飞,上午还跟人掰手腕,下午就死了。

    浩喷了喷鼻子。他说,那叫脑溢血。脑子里边出了血,想不死都难。

    管他什么脑不脑溢血。反正人是说死就要死的。端午说着,用扇子遮了遮眼睛,人死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太阳,牡丹花,统统都看不见了。眼前一抹黑。端午似乎打了个哆嗦,浩看见她的两排长睫毛,像两只受惊的蝴蝶,飞快地扑闪了一下。

    仿佛受到了感染,浩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打算离开端午和她那把讨厌的牡丹扇子。他一边走一边嘟囔,我才不听你那些鬼话呢。这么热的天,谁会死?这么大的太阳,谁眼前一抹黑?

    端午在后面追着他的影子。她说,浩,你妈妈得了什么病?

    浩说,不知道。我现在要去采药了。没功夫跟你瞎聊。

    端午说,浩,你妈妈不会死吧?

    浩的背影似乎在阳光中抖了抖。他转过身,恶狠狠地对女孩嚷道:谁会死?你奶奶才会死呢。浩掉头跑开了,女孩端午隐约看到一层薄薄的泪水,在他的眼睛中闪烁着金光。

    浩看着郎中把黄黑粘稠的药汁倒在一只碗中。晦涩的苦味充塞了浩的鼻子。他感到头有些痛,呼吸也不畅,鼻孔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什么味?他搓揉着鼻子,发出稀里糊噜的声音,真难闻。难闻死了。

    良药苦口。郎中慢条斯里地说,并对浩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浩盯着郎中的牙齿__那牙齿真白,在昏暗的房间里,像一朵朵小棉花,闪耀着辉煌的光泽。浩想母亲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个郎中留在家里呢,是为了他这排白牙齿吗?不可否认,郎中除了戳人脑门这个坏习惯外,倒也没什么特别令人厌恶的地方。不仅没什么特别令人厌恶的地方,相反,有些地方还挺招人喜欢。比如,他的白牙齿。他的干净的脸。而浩的父亲以及这镇上的大多数人,脸都是灰灰黄黄的,眼角藏着隔夜的眼屎,牙齿像块块干牛粪,总而言之他们整体看起来就是一块牛屎饼,有着令人不可忍受的颜色和气味。

    想到这里浩忍不住偷偷摸了摸自己的嘴。你在干什么?郎中说,想吃药吗?

    谁想吃药?浩说,你才想吃药呢。浩一溜烟跑了出去。他始终不习惯和郎中单独相处。他想这个人可真是莫名其妙。浩知道一个真正的医生是不会给病人熬药的。也许这个郎中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医生?浩很想问问谁,但他眼前一个人影也没有,除了一地碎金的阳光,一只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鸡,和它的影子。

    浩拖着自己的影子在院子里像那只鸡一样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的浩突然跑到端午家的窗前,朝打开的窗户里扔进了一颗石子。

    浩躲在窗户底下,屏住呼吸,然后如愿以偿地听到了那声清脆的尖叫:谁?然后浩就看到端午的头,像一支桃花,从窗户里斜斜挑出来。

    是你。女孩撅着嘴巴冲浩吹口气,讨厌,吓死人了。然后她把脸一闪,躲进了窗户里。浩咧开嘴巴笑了笑,纵身一跃,准确地坐在了女孩的窗台上。你在干什么?他把头探进去,你在画牡丹?

    女孩埋头在一把扇子上画画,不理他。女孩画的是牡丹,红的,白的,花团锦簇的样子。浩粗暴地把扇子抢过来,果然看到后面题着“百花众中最鲜艳”的字样。浩“嘁”了一声,说,奇怪,你怎么不画棉花呢?

    端午尖叫了一声,抢过扇子,并用扇柄在浩的脑门上响亮地敲了一下。

    我最恨别人敲我脑门了。浩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像那个郎中一样呢?你既然这么喜欢敲人脑门,敲你自己的得了。

    郎中?端午的眼睛亮了亮,你说那个郎中?给你妈看病的那个郎中?

    是啊。浩摸着自己的脑门,他感到那里**的,什么东西凸了出来,你给我敲出了一个包。浩说,你看,一个包。

    端午拿开浩的手,仔细看了看,撇撇嘴说,哪有什么包?一个小疙瘩而已。

    是你敲出来的。浩说,你得赔我。

    端午的脸涨红了,她说,不是。是你脸上的小豆豆。

    不是。就是一个包。浩固执地说,是你敲出来的。你得赔我。

    端午用扇柄在桌子上敲出一连串愤怒的音节。愤怒的端午像一朵轰烈烈盛开的红牡丹,有着惊人的美丽。她尖声说,赔什么?你要我赔什么?

    一只水枪。浩说,一只水枪而已。

    想得美。端午冷笑了一声,说,你就喜欢污陷别人。你像你妈一样喜欢污陷别人。你妈老说别人偷人偷人。其实她自己才偷人呢。呸!不要脸。

    午后的阳光很灼烈。可浩感到自己的脸忽的凉了,他伸手摸了摸,那凉却又跑到身体里面去了。于是女孩端午就看到了令她费解的一幕:浩在窗台上笨拙地扭动着身子,像抓虱子一样抓来抓去。抓来抓去的浩有很多时候都处于一种悬空状态,让人担心他会从窗台上掉下去。

    你在干什么?端午惴惴地说,可别掉下去了。

    偷人?浩扭动着身子,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偷什么人?你脑子里有屎吗,人又不是东西,怎么偷?

    端午觉得浩的话很可笑,于是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才脑子里有屎呢。就是你妈。她说,你妈偷人。谁都知道。就你不知道。她偷那个郎中。就你不知道。那个郎中。他不是什么好人。

    浩看了看端午,然后把目光滑到那把扇子上。难看死了。他说,我要走了。你画的牡丹难看死了。

    浩一边说一边从窗台上跳下去。端午听到咚的一声。她探出头去,看到浩四脚朝天龇牙裂嘴地躺在地上。她咯咯咯地笑着,声音很像浩家的那只小母鸡。

    难看死了。浩突然说,你的牙齿。像一堆牛屎。脏死了。

    端午清脆爽朗的笑声嘎然而止。她迅速用扇子挡住嘴巴,露出一双受伤的眼睛。

    你用扇子挡住也没用。浩站起来,拍拍屁股,说,脏死了。让郎中也给你看看吧。他边说边跑,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女孩迷蒙的泪眼中。

    浩站在母亲的病床前。郎中大概走了。屋里屋外都没有他清瘦的影子。房间里很安详。阳光从天窗上漏下来,在房间里制造出一个斜斜的方格子,色泽相当模糊微弱。母亲靠在床头,她的隐在阴影里的脸呈现一种奇怪的酡红色。

    浩。母亲叫他,给我点水喝。我快渴死了。

    浩站着不动。

    浩,你死了吗?母亲说,你怎么不动?拿点水来,我快渴死了。

    浩还是不动。

    母亲哽咽起来,她把脸伏在枕头上,发出含糊沉闷的声音。浩觉得,那声音既像从药罐子里发出来的,又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浩的头皮有点发麻,浸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从天窗里投下来的光影,有一些转移到他的头上,使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扑朔迷离,有种隐隐绰绰的倔强。

    你爸爸不听话。你也不听我的了。母亲抽泣着说,连你都不听话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让那个郎中给你拿吧。浩突然说。浩的声音冷漠而且尖刻,像一个大人,也许就像父亲,冷漠而且尖刻。浩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他左右看了看,并没有人,他揉了揉眼睛,疑心那句话只是光影中的幻觉。

    母亲倏地坐了起来。她张大嘴巴,像一条失水的鱼一样张大了嘴巴,黑洞洞的,好像要把浩整个吞进去。浩往后退了几步,紧紧地攥住双手。你说什么?母亲的声音凄厉而且绝望,你说什么!

    让那个郎中给你拿吧。浩再次不由自主地说,让那个郎中给你拿吧。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双手紧紧地攥着,攥出了汗。从天窗里漏进来的光紧紧地尾随着他。就在这时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像一根倒塌的柱子,直指母亲的病床。隔着泛黄的纹帐浩看不清母亲的表情。母亲一动不动,沉默得像一尊塑像。浩颤声说妈你死了吗?没有回响。母亲的房间仿佛沉入了地底。浩有种踏空的感觉。他用目光惊恐地追着微弱的光线望向天窗,看到一朵云浮在天窗的上空,那朵云像棉花一样,饱满而且丰硕,沉沉地压下来,闪电般雪白凛冽的光芒,深深地剌痛了浩的眼睛。浩抬手遮了遮眼睛,发出了少年时代第一声惊悚的尖叫。

    棉花。他惊惶地尖叫着,并迅速逃离了母亲的房间。

    浩在街口游荡。街口前面,是一条长长的寂寞的公路。

    公路上空有很多无所事事的像棉花一样洁白的云。浩呆呆地看着那些云。他想新疆的天空不知是什么样。新疆的天上是不是只飘着棉花,没有云。浩的父亲做棉客有段历史了,可他从来没有给浩寄过一张关于新疆和棉花的照片。这令浩在想起新疆和父亲时心里非常恍惚,有时候父亲在浩的梦里是一个粗壮苍黄牙齿肮脏的人,而有时候,父亲的形象仅仅是一些云。这些云在浩的梦里飘来荡去,既像棉花一样柔软亲切,又像棉花一样鼓涨着薄薄的惆怅与哀愁。

    浩感到眼睛有些疼痛,有两颗眼泪掉出眼眶,一颗滚下来,砸在他的衣领上,而另一颗不知去向。浩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他看到一个人走过来,走路的样子很像父亲。他的心飞快地跳了跳,但随即他就失望了。不是父亲。只是一个走路很像父亲的人。其实镇上很多男人走路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晃晃悠悠的,甩着膀子。那也是父亲的姿势。浩记得母亲说过这样走路的人一看就没什么出息。浩不知道他的父亲有没有出息。反正从浩记事起,父亲就不怎么在家了。父亲给浩的感觉就像一只棉花风筝。而那根线究竟攥在谁的手里呢?

    浩,你怎么不去给你妈采药?那个像父亲一样的人走过来,露出干牛屎一样的牙齿,笑嘻嘻地说。

    浩埋头踢着脚边的石子,不理他。

    浩,那个人笑嘻嘻地说,郎中的药好吗?你妈的病该好了吧。

    浩……

    浩突然发起狂来,他冲着那个人挥了挥拳头,大声咒骂起来。

    哟。小屁孩也知道生气了。那人还是笑嘻嘻地,显然不把浩的愤怒当回事,跟郎中干呀。那人的眼睛飞快地亮了亮。他说,有血性的就跟郎中干呀。干!干他妈的!

    那人说了就走了,一边走一边说,老蒋还不知道哩,头上戴的绿帽子都快顶到天了。嘻嘻……

    浩弯腰捡起一块石头__他想如果自己有一支枪就好了,一支水枪也行__浩就是在捡石头时发现那包东西的。东西不大,用一张纸包着,叠得四四方方的样子。浩用石头拨了拨,看到了几个清晰的字:三步倒。

    老鼠药。浩自言自语地说,有些失望,老鼠药而已。他站起身,把手里的石头扔向那个人的背影,没打中,他想张口叫住他__但他只是张了张口,声音仿佛在张口的瞬间被强烈的阳光攫走了,连细微的呼吸都没有。浩的嘴张了张,又紧紧地闭上了。他慢吞吞地捡起那包纸,在阳光中,眯缝着眼睛看了看。

    后来浩飞快地把纸包丢进了自己的裤袋,两只手臂机械地张在裤袋两侧,以一种僵硬的姿势行走着。事实上那天下午很多人都看到了浩奇怪的姿势,像田野里那些愚蠢的稻草人,又或者像一个可笑的小丑。但没人问过他为什么。他们以为他无非是为了好玩,或者,仅仅是出于一些无聊的目的。那个丢东西的人也看到了。那时他正埋着头,目光在路上锐利地睃巡着。浩看见了他,本能地想逃,可不知怎地腿一软,力气顿时消失殆尽。那人抬眼就看到了浩。他看见浩就笑起来,露出一口可耻的牛屎牙。哟。老蒋家的儿子。他说,郎中的药还好吧。然后他就笑嘻嘻地对旁人说,老蒋这个冬天不用愁了,绿帽子戴着正好过个热乎年。然后一群人就看着浩怪笑起来。他们笑起来,放肆地露出一口可耻的牛屎牙,一点也没在意浩古怪的表情和僵硬的姿势。

    浩。丢东西的人说,你看见我掉的东西了吗?

    什么东西?浩说,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

    一包药。那人搓着手说,老鼠药。别是谁家的小孩子捡了吃了。要死人的。

    谁爱吃那东西?浩面无表情地说,谁爱吃让谁吃好了。人说死就是要死的。死了就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到。

    这小孩子,说话挺呛的嘛。那人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在浩的脑门上戳了戳。

    浩奋力躲闪着,讨厌,别戳我。他尖叫,别戳我。我最讨厌别人戳我了。

    那人被浩的躲闪弄得有点恼火,他收回他的手指,大声说了句下流话:谁爱戳你?郎中才爱戳你妈呢。

    浩撒腿跑开了。浩奔跑的双脚带起的金色的阳光和尘土迷蒙了许多人的眼睛。有人惊叫起来。浩就在金色的飞扬的尘土中大声咒骂着:活该!让你们统统都两眼一抹黑!

    浩跑回家,靠在院门上喘着粗气。郎中正在院子里晾晒草药。草药黄黑黄黑的,散发着粘苦腥涩的味道,像镇上那些人的牙齿,有着难看的颜色和气味。

    浩,郎中拨弄着草药,露出一排白牙齿对着浩微笑,被狗追了吗,看你一身的汗。

    浩冲着郎中翻了个白眼,他说你的牙齿怎么回事?那么白,像抹了一层石灰。

    郎中微笑着说,讲文明的人牙齿都是白的。浩,如果你听我的话,我就把你的牙齿变白。

    怎么变?浩说,你又不是神仙。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恐惧地捂住了嘴巴。别想。他说,你别想敲掉我的牙齿。

    郎中说,我不敲你的牙齿。我有药。这种药能让你的牙齿变得像棉花一样白。

    骗人。浩说,我们镇上的人牙齿都是黄的。

    那是因为他们不讲文明。郎中有点不耐烦了,抓起一把草药摔摔打打起来。

    讲文明的人都是骗子,流氓。浩大声说,骗子,流氓。

    郎中脸上残存的笑容蒸发了。他木着脸,使劲摔打着那些草药,浩,别听他们胡说。你母亲身体不好,不要惹她生气。

    我没有惹她生气。浩辩解着,她自己要生气,关我什么事?也许我爸回来了她就不生气了。

    浩偷偷看了看郎中的脸,他看到郎中红润健康的脸涂上了一层石灰色。郎中背过脸,突然说,你母亲吃完这些药病就好了。

    好不了了。郎中逃避的态度让浩很不满,他恶狠狠地说,她吃再多的药也好不了了。除非我爸爸回来。

    郎中转过脸来。他的脸上有种深深的悲悯和哀伤。他的金色的眼睛闭了闭。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的母亲?你懂什么?你父亲如果回来了,你母亲的病就再也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你不懂。你懂什么。

    呸!浩冲着郎中用力地唾了一口,把双手支在耳朵上,扮了个鬼脸,你懂什么?你懂个屁!浩大声说,随即像一阵风似的刮进里屋。

    浩跑进里屋就像跑进了中药的埋伏圈。厨房的煤炉上正熬着母亲的药,晦涩粘苦的味道在房屋里弥漫飘散,像风一样灌满了每一个角落和细节。草药在药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微响,像一些腐烂的树叶在淤泥里吐着泡泡。这些细碎繁杂的声音和枯败腐烂的气味令浩感到头痛欲裂。浩不知怎么的就把头埋在了药罐上。但很快他就像乌龟一样缩回了脖子,他捂着脸,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呼叫。

    你在干什么?郎中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浩你怎么了?他掰开浩的手,惊慌地说。

    我被药烫了。浩呜咽着说,该死,我被药烫了。

    你这个孩子,郎中说,怎么喜欢玩火呢。

    我没有玩火。浩说,我被药烫了。

    玩火是非常危险的。郎中耐心地说,每年都有人被火烧伤。

    我没有玩火。浩生气了,他猛地松开手,两眼灼灼地盯着郎中。他大声说,说过多少遍了。我没有玩火。谁喜欢玩火?小孩子才玩火呢。

    你不是小孩子吗?郎中笑了,雪白的牙齿在昏晦的房间里一闪一闪的,像一朵朵小棉花疙瘩。

    讨厌。我不是小孩子。浩说,别以为骗得了我。谁也骗不了我。

    没有人骗你。郎中说,奇怪,你没有玩火,脸怎么会烧伤呢?你这里红红的,就是被火烧伤的。

    浩打掉郎中的手。别碰我。他固执地说,我是被药烫伤的。

    郎中看了浩一眼,然后就把脸埋在药罐上__像浩一样埋在药罐上。一点也不烫啊。他迷惘地说,一点也不烫。只是一些温热的药雾而已。别说烫伤脸了,就是鲜花也不会被烫伤。

    什么鲜花。浩鄙夷地说,是你的脸皮厚。你懂什么,我就是被药烫伤的。我被那该死的药烫伤了。你不懂。你懂个屁。浩说着就跑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拉开抽屉拿出一片破镜子,那是他在路上捡的,有时,他就用它来反射太阳的光芒,射在墙上,窗户上,房顶上,他觉得,那真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光芒,就像棉花的光芒一样神奇。

    浩从破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他的脸上真有块微红的斑,很像从前他用破镜子在墙上投下的一圈粉色光晕。

    那天前半夜浩睡得很不踏实。房间里中药的气味挥之不去。揣在口袋里的纸包又硌得他生痛。浩感到头痛极了。他还是个孩子。睡眠是他年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课。可现在另外一些东西取代了睡眠,龙盘虎踞地,却又含混不清地,霸占了他的心。他觉得这是件很不可忍受的事。

    浩就起来小解。浩想也许把那些让他头痛的东西屙出来就好了。浩轻手轻脚地穿过堂屋。他听到母亲的房间里传来一些微弱的声响。像雨夜的叶响。又像秋风里的虫鸣。浩在母亲房门前站住了。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果真听到了一些真切的声音,不是叶响,也不是虫鸣,是母亲的哭泣。母亲在哭。而另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轻声地安慰。浩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黑暗中他的眼睛像萤火虫一样扑闪着。浩站了一会儿就走了。睡意已经深深地袭上他的心头。他该睡了。

    浩睡得很安稳。透过窗户的缝隙我们可以听到他磨牙的声音。银白的月光扫过大地,树林,河流,也扫过浩的天窗。从浩的天窗里我们看见男孩的苍白的脸,嘴巴周围有一圈淡淡的青痕,他的嘴紧抿着,眼睛像贝壳一样安祥地合上了。我们还看到他的手放在短裤的口袋上,微微凸起,就像,就像一朵纤弱洁白的棉花。

    浩醒来的时候已近中午。浩看见他的母亲竟然坐到了院子里,正在翻弄晾晒在扁筛里面的草药。母亲的脸上有两抹红晕,也许是太阳照晒的,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浩仔细看了看母亲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清白白的,不红不肿,一点也没有哭过的迹象。浩感到迷惑。在浩的脑海里,母亲是爱哭的。父亲不回来她哭。父亲回来她也哭。母亲一哭眼睛就会红肿得像两只烂桃子,难看死了。浩相信父亲就是这样被母亲哭回来的,又是这样被她哭走的。他死去的奶奶曾说过爱哭的女人晦气。沾了这样的女人,谁都别想好过。奶奶冲着母亲的方向大声对浩说,谁都别想好过。

    可今天母亲的脸和眼睛都很奇怪。浩不由怀疑:昨夜的哭声,难道只是一场梦?

    浩。母亲愉快地说,红晕像晚霞一样贴在她的脸上,使她看起来美丽非凡。我的病快好了。郎中的药可真见效。我的病快好了。你高兴吗?浩。

    浩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母亲把身体往他的方向侧了侧: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没什么。浩捂住脸说,我昨天被药烫伤了。今天还在痛。

    是吗。母亲漫不经心地说,继续翻弄着扁筛里的草药,郎中说的没错,这些草药真管用。

    我的脸被药烫伤了。浩固执地对母亲说,痛死了。

    哦。母亲说,让郎中给你看看吧。郎中的药可准了。可是他今天走了。河西有个病人请人来叫他。为什么偏要他去呢?母亲的眼神有些飘忽,我的病还没好透呢。

    浩慢腾腾地往院门走去。他感到有点受伤。母亲似乎并不关心他。要是父亲在就好了。他想,他一定会带我去看医生的。

    你要去哪儿?母亲盯着浩慢慢移动的脚说。

    外面。浩说,我昨夜梦到爸爸回来了。我去街口等他。

    母亲沉默了一阵后,突然就变得怒气冲冲了。她生气地捣鼓着筛子里的草药,把它们从这边扔向那边。她说,你爸爸死了。他死了。死在新疆了。你去新疆找他吧。

    浩这时已经走到了院门口,他想了想,说,谁死了?郎中才死了。我昨晚梦到他被棉花砸死了。好多棉花。他两眼一抹黑,就死了。

    浩看到母亲的脸煞白一片,眼睛里一闪一闪的,仿佛是泪,又仿佛是阳光。浩来不及多想,因为他必须在母亲发作之前逃掉,逃得远远的,逃到能看到棉花和白云的地方去。

    后来那件事情发生在一个夜晚。那个夜晚出奇的黑,像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在天空来回地抹,那些月光啊,星光啊,云层啊,统统都被抹掉了。浩到恐惧。黑夜总令浩感到恐惧和混乱。浩听到母亲在叫他。浩,母亲的声音非常虚弱,你跑到哪里去了?郎中走了,你也走了,谁给我煎药?你们都不管我。我要死了。

    不。浩说,我不煎。我闻到中药的气味就会头痛。

    那好吧。母亲的声音非常绝望,你就让我死吧。你不想头痛,那我死好了。

    好吧。浩妥协了,我去给你煎药。浩慢吞吞地往厨房走去。他的一双手在裤袋两边来回磨擦着,发出沙沙的类似风吹叶动的声音。突然浩就站住了,一只手放在右边的口袋上,一动不动,表情有些古怪。后来浩慢慢地把伸进去,准确地摸到了那个手感奇怪的小纸包。浩把手抽出来,放在灯光下。他看见自己的手很正常,没有丝毫不对的地方。他松了一口气。他想他终于不怕它了。

    浩向厨房走去。药罐冷清地杵在煤炉上。厨房里没有烟火的气息,空气里有残余的硫的气息,浩觉得,这气味,比母亲的药好闻多了。

    浩开始生火。浩把厨房里弄得像着了火,狼烟四起。母亲在房间里频频咳嗽和尖叫,浩你怎么回事?她说,你怎么回事?我真是倒霉。我要死了。可你还弄出烟子来让我咳个不停。如果郎中在就好了。如果郎中在就不会有这些讨厌的烟了……

    浩铁青着脸不吭声。火终于生起来了。一束淡蓝色的火苗窜进了浩的眼睛里。他把药罐杵在了煤炉上面。刚开始那些草药还很沉默。很快它们就沸腾了。像淤泥里的烂树叶一样,吐着成串的泡泡,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这些喧闹的声音和气味搞得浩非常头痛。他想起自己曾经被这些喧闹的东西烫伤过,到现在还隐隐作痛。他想也许加点东西它们就安静了。就像死老鼠一样安静了。浩一边浮想联翩,一边掏出纸包,把至少一半的药末,一古脑儿倾倒进了药罐里。

    浩在端药时脚步有些踉跄。母亲说浩你怎么了?连路也不会走了吗?

    浩说药雾把我的眼睛迷住了。我什么也看不清。两眼一抹黑。

    你这个孩子,母亲说,什么两眼一抹黑,死人才两眼一抹黑呢。母亲接过浩手里的药,她看到浩的手也在抖着,于是她用另一只手捏了捏浩的手,奇怪地问:浩,你很冷吗?

    浩摇摇头,他的牙齿咯咯咯地在嘴里打着颤,他说,这药的味儿不好。你还是不要喝了。这味儿太难闻了。

    母亲笑了笑,说,良药苦口。郎中说了,我只要坚持喝药病就好了。母亲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态,和郎中非常像,像极了。浩这时才看到母亲的牙齿也是白的,在昏黄的灯光中有一种辉煌炫目的光泽。浩想母亲的牙齿是什么时候变得像棉花一样白的呢?这可真奇怪。

    浩是在母亲仰头喝药时跑出去的。他一口气跑到端午的窗户底下,蹲在一圈昏黄的光晕里,浑身哆嗦。浩用双手抱住肩膀,满脑袋都是母亲雪白的牙齿。母亲雪白的牙齿像一些小棉花疙瘩,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浩在端午开窗倒洗脚水时跃上了她的窗台。端午吓得差点把盆子也给扔了。端午在惊慌万分时也没忘了腾出一只手捂住嘴巴。她捂住了嘴巴。浩说的那句话给她留下的伤痕还在。浩不知道那句话不仅伤害了女孩的牙齿,而且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

    后来端午一把把浩从窗台上推了下去,你来干什么?她厉声说,你来干什么?

    我妈病了。浩抽泣着,她快要死了。

    病了找郎中。女孩厌恶地说,死了找火葬场。你找我干什么?

    她快要死了。浩捂住眼睛,哭泣着,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女孩用一句镇上很流行的话响亮地回答他,然后就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她躲在窗户后面大声说,她的声音由于窗户的缘故显得有些阴阳怪气,找那个郎中嘛。她说,你妈最喜欢让那个郎中看病了。

    浩一边哭一边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说,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浩的哭声在空旷幽黑的街道上空显得格外凄凉和无助。浩听见自己的哭声,却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找不到影子的浩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恐惧和绝望中。他想这么黑连云朵也看不到了。他该怎么办呢。连云朵也看不到了。更别说棉花了。浩的哭声渐渐大起来。终于街面上的房间里有人不耐烦了,他们啪啪地拍着窗子,愤怒地说:谁家的疯子?哭丧啊!

    最后浩是咬着嘴皮随着一阵风潜回家的。院子里黑漆漆静悄悄的。一点光也没有。浩在黑暗中听到自己的心跳,像一些沉重疾速的脚步追赶着另一些同样沉重疾速的脚步。浩像只猫一样凭着感觉潜伏到母亲的窗户前,听到房里一片死寂。浩的眼前一抹黑。于是他腾出一只手紧紧地捂住眼睛,另一只捂住嘴巴。浩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接下来该干什么。他就那样伛偻着背站在母亲的窗户底下,站在黑暗无声的夜色里,头一次惊悚地看到了死亡。

    就在这时有盏灯突然亮了,昏昏黄黄的一抹,印在母亲的窗户上,就像从前浩用镜子在墙上投下的一块微弱的光斑。浩大大地吃了一惊。此刻光明比黑暗更加让他惊骇和悚然。有短短的瞬间他分不清,那灯光,到底来自人间,还是另外一个更为黑暗的地方。直到他听到一个低低的熟悉的声音,母亲的声音:你干什么呢?然后,他又听到了另外一个更为低沉的声音:解手。

    浩像壁虎一样紧贴在墙壁上。他的身体浸在一片幽光里,一半冰凉,一半火热。如果这时候有稍稍强烈的光线,我们一定可以看到浩的表情。这个不平之夜的浩的表情对我们破解浩以后的生活相当重要。但可惜的是那天晚上没有什么光。月光。星光。宇宙中另一些神奇的微光。全都像摒弃了这个世界。世界陷落于一片黑暗中。除了浩的母亲窗前那抹昏黄的灯光。可是它那么小,那么弱,像一个人的目光,有点不清楚,有点不真实,你说不清它对一个处在黑暗中的曾亲眼目睹了死亡的孩子而言,是绝望,还是希望。

    毫无疑问浩的母亲喝下的被称为“三步倒”的老鼠药是假药。那些天全镇的人都被一种愤懑的情绪包围着。他们买的老鼠药全是假药。以至现在镇上的老鼠居然肆无忌惮地在街上像人一样游走踱步。浩的母亲就是在一次大规模的捕鼠行动中发现那张纸的。那张纸完好无损地躺在她的大衣柜里,躺在一群鼠儿鼠女的被窝里。浩的母亲以为那是她失踪已久的一张存款单。她的眼睛亮了亮,愉快地朝屋外喊道:喂,快来看,存折在这里!

    于是我们就看到郎中迈着他特有的节奏轻快的步子走进里屋。他同浩的母亲一样戴着白手套,微笑着,有一**康红润的脸,以及一口白得像棉花一样的牙齿。他走到浩的母亲身边,拾起那张纸,看了看,说,不是。

    是什么?浩的母亲好奇地问。

    三步倒。郎中说,你什么时候买了三步倒?

    没有。浩的母亲很肯定地说,没有。我没买过。

    郎中摇摇头说,我也没买过。我买的是另一种。不是三步倒。肯定不是。

    两人对望了一眼,突然都愉快地笑了。他们齐声说该死的老鼠,不知道从哪里拖来做窝的。这时他们听到院门发出吱嘎的声响,是浩,浩回来了。那个赢弱的孩子,总是抬头望向天空,苍白的双手攥着不知从哪里弄到的两团脏白色的棉花,一付随时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他贴着墙根,两手紧紧地攥着棉花,像一只灰猫,在院子里无处不在的阳光中,从母亲的窗前无声无息地滑过。

    浩。母亲喊道,并从郎中手中拿过那张纸,扔向窗外。浩,她不悦地说,你不知道我们都在捉老鼠吗,那么多,你不来帮忙,整天捏着两团脏兮兮的棉花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老鼠最喜欢用棉花作窝了吗?浩的母亲还想说点什么,郎中却拉了拉她的衣角,于是她闭上了嘴巴,回过头,温柔地一笑。母亲和郎中又开始在屋子里忙碌起来。他们没看到浩在那张纸飞落的地方蹲下了。他像害了腰痛病一样痛苦地蹲下了,脸色像尘土一样灰白。

    当天晚上隔壁的女孩端午起来小解,听到屋外的街道上有一些混沌的呜咽声。但由于尿响的缘故,那声音显得非常稀薄微弱而且遥远无常。端午停止撒尿。她支了支耳朵。奇怪的是她又什么也听不到了。于是她对自己说,这么晚了,不会有人哭的。也许,是风吹落牡丹花瓣的声音吧。

    那天以后人们就再也没有看到过浩赢弱病态的身子从他家的门洞里像猫一样钻出来。人们再也没有看过浩以及浩手里的棉花。有人猜测浩去了南方他姑妈家。也有人猜测浩去了新疆他爸那里。当然更多的人都倾向于后一种说法。无论如何,浩都该去找他的父亲。因为那是父亲。不是别人。

    但是后来女孩端午的话又令浩的去向更显得扑朔迷离。你知道十多年过去了端午已经长成了一个美丽非凡的大姑娘。美丽的端午开了一个扇子作坊,尤其以牡丹扇冠绝方圆百里。在她的手下,肥硕的牡丹丰润华美,花团锦簇,极尽姿态。据说有很多大老板都慕名前来购买,毕竟,牡丹是富贵和荣华的象征。只有那个古怪的男孩浩,才说它俗不可耐。棉花扇。棉花扇俗里俗气的会有人买吗?多年以后端午回忆起浩,以及浩曾经说过的话,还是忍不住要嘲笑一番。你知道端午笑起来是从不露出牙齿的,有点温婉,又带点浅浅的忧伤。端午的笑一度是一个谜,以至那些暗恋着她的青年,背地里都叫她“蒙娜丽莎”。他们被端午温婉忧伤的笑弄得神魂颠倒食不知味。其实他们不清楚笑不露齿的真实原因。有些人就是被一口黄牙败露和出卖的:贫穷的生活,卑微的身份,艰苦的奋斗__而那恰恰是所有虚荣的女孩子毕生都想要逃离的。

    有一天忧伤的端午突然收到了一个越洋包裹。是从哈萨克斯坦寄来的。端午不知道有哪个朋友在那样一个遥远的国度。她满怀疑虑地打开包裹,看到十个包装精美的小药包。她拿起其中一个放到鼻际嗅了嗅。中药清苦的气味瞬息充盈了她的鼻孔。中药。是中药。她轻轻地叫了起来,一张便条在她的话音中,随风而落:

    令你牙齿洁白如玉的灵丹妙药!

    便条没有具名,但端午的轻声尖叫却脱口而出:浩!是浩。他到哈萨克斯坦卖中药去了。

    很快,关于浩在哈萨克斯坦当中药商的消息就在小镇上不胫而走。消息传到浩母亲的耳朵里,那个形容枯镐的妇人正在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她把新脱落的一撮头发缠在手指上绕来绕去,迷茫地望着窗外。窗外阳光灿烂。地上有树和房屋投下的阴影。一只孤单的母鸡拖着自己的影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沉默片刻,妇人启动龟裂的嘴唇喃喃说,怎么可能?浩最讨厌中药了。他被中药烫伤过。闻到中药的气味就会头痛脑热地犯病。他怎么会卖中药呢?卖棉花还差不多。

    没有回应。只有她的白牙齿在午后的阳光中闪烁着灿烂晶莹的光泽,我们不得不承认,那真是一种惊人的美丽,就像,就像一朵朵洁白的小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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