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小沛而往北,沿着一条青泥官道,两人一鸟悠哉前行。
两人是一老一少,老的看面容得有六十多岁,但鬓发玄青,不见丝毫斑白。他身躯微躬,衣着简朴,像个下地干活的农夫走在归家的路上;少的看起来十多岁的年纪,眉目端正,鼻直口方,算不上美男子却也不难看,只是他脸色苍白,步履蹒跚,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一鸟便是站在那少年肩膀上的黑色鸟儿,鸽子大小,绿眼黄喙,若不是个头不附,真让人以为是一只笨乌鸦立在那里。
正是陈老伯带着墨丞和小八走在路上。
“陈老伯,咱们……咱们很急么?不如歇息片刻吧?”墨丞三日前被大力莽汉一巴掌打飞,后脑磕在鹏笑楼的硬木柜台上,命悬一线,多亏了陈老伯出手相救,又用灵丹吊回他的性命,辅以伤药,让墨丞在仅仅三天之后就能下地行走。但墨丞身子骨本就瘦弱,再加上大伤初愈,即便他是个能吃苦的孩子,也实在受不了这赶路的活计,于是结结巴巴地开口询问,想到路边歇息一下。
陈老伯昂首看了看日头,略一沉吟,说道:“老伯来背你吧。”
墨丞眸子里暖融融的,急道:“那怎么行,您老这么大年纪了,我有手有脚的,怎能劳烦您背着?”
陈老伯笑道:“你忘了我的身份?我可是修士,别说背你一个,就算是背你十个也能健步如飞,来吧,我可赶时间哩!”
他笑着躬下身,示意墨丞伏在他的背上。
墨丞眼中浮起一层水雾,嘴角挂着欢快的笑意,小心翼翼地伏在陈老伯的背上。
对能用一个手指弹飞高大莽汉的陈老伯来说,墨丞这点分量着实不算什么,于是背起他,以刚才的速度悠然地继续赶路。
墨丞不解问道:“陈老伯,记得三天前您去接小八回来的时候,速度快得像风一样,怎么这时候赶时间了,反而走得这样慢?”
陈老伯故作神秘的左右观望了一下,悄声说道:“我要去做一件隐秘的事情,所以要尽量低调一些。”
墨丞好奇地压低声音问道:“什么事情?”
陈老伯哈哈一笑,说道:“随便告诉别人,还叫什么‘隐秘’?”
墨丞虽然心里好奇,可也不敢违逆陈老伯的意思,只能作罢,却在心里暗自琢磨着。
官道幽长,不知尽头通向何方,两人出了小沛北门,已经不曾停歇地走了三个时辰,即便是被背着的墨丞都满头大汗了,而陈老伯仍旧是那幅悠闲的样子,没有半分疲态,甚至还有闲情与墨丞谈天。
“给我说说你的身世。”
经陈老伯一问,墨丞神色一黯,随即便释怀道:“本来以为自己的命太苦,可这几年来见过太多的哀鸿惨象,也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了,既然陈老伯想听,我就跟您说一说。”
他扭头向南方望了一眼,抚摸着小八那油亮且油腻的黑羽,淡漠说道:“我乃青州南部边陲,丰登县人氏,家中本是商贾富户,生活富足优越,全家一十三口其乐融融。怎知在我八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半个南部边陲,十多个县镇都遭了殃,很不幸的,丰登县就是其中一个,且是灾情最重的那个。”
虽然他此刻声音淡漠,但稚嫩的脸上仍带着化不开的恐惧神色,“三天……仅仅三天,丰登县十几万人几近死绝,往日喧嚣热闹的县城仅在瘟疫爆发后的三个日出日落之后,化为一座死城!”
他的声音仍旧平静,仿佛所说的惨事与他无关,“我的家人死在了逃难途中。他们是幸运的,没被瘟疫折磨死,他们又是不幸的,死在感染瘟疫后失去理智之人的手中,我是幸运的,逃过一劫,从那个行尸走肉一般的逃难队伍里逃了出来。”
陈老伯叹了口气,沉声道:“小丞子,别再说了,有些东西就让它随时间流逝吧。也怪我年纪大了,什么事儿都喜欢过问。”
墨丞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的话,仍旧说道:“我逃出生天,一路向北,那时候我八岁,却瘦得好像五、六岁的孩子,全身上下也没几两肉,皮包着骨头,活像一具能活动的白骨。”
“记得还没脱离南部边陲范围的时候,我只能吃一些野菜、土豆之类的东西,偶尔到了没有这些作物的地方,便冒险去河里捉些泥鳅、青蛙充饥,河里的东西一般时候我是不会吃的,因为逃难时候,很多感染瘟疫的人在河边饮水的时候便会死在河里,我害怕吃掉河里的东西,也得上瘟疫。”
“在我逃离队伍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因为饥饿且感染风寒,我昏倒在路边。当我苏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支逃难队伍救了,队伍的领头人是个和蔼的中年大叔,他告诉我说,会带着我,带着逃难的人们走出南部边陲,让我们过上没有瘟疫,没有饥饿的生活。”
墨丞忽然笑了一笑,嘲讽道:“和蔼的中年大叔再次坚定了我独自上路的决心。”他将站在肩膀上昏昏欲睡的小八托在手心里,爱怜地抚摸着,继续说道:“在加入这支逃难队伍的第二天晚上,我起夜方便,走到远离营地的河边,完事之后往回走的路上遇到了小八。说来好笑,当时心里第一个想法就是把它吃掉,所以我小心翼翼的靠近它,生怕它受惊飞走。当我靠得很近时,它发现了我,但它没有飞走,而是像老母鸡一样扭着屁股狂奔,我急忙追赶,但我没有声张,因为我想独自吃掉它。”
“小八直奔着一个方向跑,我不停地追,直到它突然停下,我一个猛扑将它按住,刚要扭断它的脖子,却不由得停了手,因为我看到了光,一团火光在不远处的林间跳跃不定,我还嗅到了香味儿,烤肉的香味儿。”
“我暂时用麻绳将小八的脚和嘴缠住,挂在腰上,蹑手蹑脚地往火光的地方走去,然后看到了我这辈子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墨丞打了个寒颤,声音艰涩地说道:“那确实是一团火光,在火堆上面还架着一副烤肉架,而烤肉架上绑着的不是羔羊或兔子,而是一个洗剥干净的孩子!”
“他姥姥的!那是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的脸皮没被剥掉,我认得他,他是这支队伍在收容我之前收下的一个孩子!”
墨丞沉默了片刻,声音也再度平静下来,说道:“和蔼的中年大叔坐在火堆边,仍然笑得和蔼灿烂,他的伙伴们也在笑,不过却没有他笑得‘好看’,他们笑着商议哪些孩子能吃,哪些孩子再养一养,瘦弱不堪的我成了需要再养一阵子的孩子,等我胖一些了,再吃掉我。”
“我没有再回营地,趁着黑夜,我向着北方狂奔,直到我再也跑不动了,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那件事之后,我和小八两个人上路,跌跌撞撞,坎坎坷坷,总算出了南部边陲,然后我们两个乞讨为生,做了令人可怜又厌恶的乞儿。”
“十一岁那年春天,我和小八来到了小沛,这里的繁华和安定让我产生了定居于此的念头,恰逢鹏笑楼招伙计,我便试着应召,掌柜丁鹏笑本不欲收我,说我是个外来户,还是个乞儿,怕我坏了酒楼的生意,我说我不要工钱,只包吃住就行,他便收下了我,到如今,已是三个年头过去了。”
陈老伯讶异问道:“这么说你已经十四岁了?”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十五岁成家生子,可已经十四岁的墨丞却还瘦弱的像是刚满十岁,陈老伯心中黯然,想必在鹏笑楼扎根后的日子与当初飘泊度日相比也好不了多少。
许是见过的惨事太多,墨丞已经将过往种种看得很淡,讲述的时候情绪还有些波动,说完之后又像是完全忘记了过去,他笑着说道:“是哩!若是没有那场瘟疫,明年的这个时候,我爹就应该给我娶一房貌美的媳妇儿了!”
陈老伯忽然问道:“你想做修士吗?”
墨丞愕然,随即狂喜,大声道:“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我一百个愿意!陈老伯,我这就拜您为师,您放下我,我要给您磕头!”
他挣扎着就要下地,陈老伯却在他臀上拍了一巴掌,向上掂了掂,笑道:“着什么急?我现在要去做的事有些凶险,等这件事了结,我还有命在,便会收你为徒。”
墨丞一怔,慌忙道:“那件事如此隐秘凶险,陈老伯还是不要去了,即便您不收我为徒也好,我却不希望老伯您去冒险的。”
陈老伯欣慰笑道:“先谢谢你小子的孝心,不过这件事却是非做不可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颗黑色药丸,递给背后的墨丞,说道:“这颗丹药对你的身体恢复大有裨益,吃下去吧。”
墨丞接过药丸,吞咽了下去,顿觉一股暖流自胸腹间产生,并开始在四肢间循环流动,不一会儿就觉得脑袋昏沉,身体轻飘飘地,仿佛要飞上云端,双眼一闭,便沉沉睡去。
陈老伯无声的笑了笑,迈步前行,步幅不变,然而速度却陡然加快,带起官道上的尘土与草茎,向着官道尽头而去。
官道尽头,群山之相渐渐显现,如一头头卧虎,沉眠在苍茫的世间……
(https://www.tbxsvv.cc/html/33/33579/9271267.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