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离给的地址并不难找，是一所还未拆迁的老院子。慕羽进门开灯以后，望着昏黄灯光下家具上蒙着的薄薄灰尘，想来这里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居住于此了。房里空荡安静，慕羽的脚步声伴随着木板地吱吱声清晰可闻。
他拍去硬沙发上的灰尘，坐下点燃烟，周边静默无声，只有烟雾升腾，向着昏黄的光源聚集、幻灭。
慕羽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宁静的时候了，追溯起来，这种恍惚着空白着的状态，上一次似乎还是在和江芷馨分手后。那时的他，断然没有想到未来竟是这个样子。他想起江芷馨，心中隐然作痛，然而比起前些时候，已经要好了很多。
时间，真是个操蛋的玩意。
他怔然发呆时，院子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所有思绪像是橡皮般被猛然抽回，慕羽警惕地站起身，弓着身体，注意着那声音的动向。很快，门被轻轻推开，许亮一身笔挺军装，凝重走了进来。
来的人除了许亮，还有两名军人。两名军人跟在许亮身后，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个女人。
慕羽愕然看着范思涵，她身上仅仅披着一件大衣，脸色苍白而憔悴，印象里的神采飞扬都消却不见，狼狈不堪。唯有在她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慕羽还能看到她眼里仅存的骄傲。
范思涵自然也看见了慕羽，然而她反常地什么话都没说，似乎她的精力已经疲倦之极。她虚弱地道：“给我一台电脑。”
许亮点点头，又蹙眉道：“你吃得消么？”
范思涵被扶着坐下，连椅子上的灰尘都不想扫开，低低地道：“时间紧迫，不能休息。”
许亮没有反对，示意下属把早就准备好的高性能电脑放在了范思涵面前。然后才转身对欲言又止的慕羽道：“我们到那间说吧。”
慕羽只好收住心中的疑问，点头和许亮走进了另一间房间。许亮一进门就将门关上，这座院子的房子虽然老旧，但因为用的板砖厚度极厚，因此隔音效果也很好。许亮不待慕羽说话，先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件递给慕羽，道：“一个小时后，就要启程去纽西来，华尔修同意了林威竹在纽西来签署停战协定的要求。”
慕羽展开许亮给的那份文件，赫然是一张精密地图，上面的街道和标识竟然有很多是慕羽熟知的。
“终焉已经被林威竹取消了你的权限，现在范思涵正在编写让你重新获得驾驶权限的程序。那个女人很聪明，最后还是留了一手。”许亮冷眉轻挑，沉声道：“林威竹以为他只手遮天，其实我又何尝没有在培养自己的人？”
慕羽眼神挑了挑门口，问道：“她……怎么了？”
他说的是正在门外奋力编写程序的范思涵，许亮扭头看了门口一眼，叹息道：“因为林威竹，因为她反对将天兵计划用于政治与军事。”
他将范思涵的悲惨遭遇简略地告诉慕羽，慕羽又惊又怒，睁大了眼睛，双拳紧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林威竹竟然已经变得如此丧心病狂，为了达到目的，竟然不惜让人轮J一个女生，如此下作的手段竟然也能使出。
然而许亮并没有怜悯的神色，他只是告诉慕羽一个事实而已。他看了表，道：“我要走了，林威竹随时都能发现范思涵逃脱了。我的不在场证据也只能伪装一会，剩下的，交给你了。”
慕羽望着许亮，郑重地点点头。许亮将要走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停住拉门的动作，从怀里掏出了一盒烟，扔给了慕羽。
“昨天是真的没烟，今天有了。”他道。
慕羽本能地抓过烟，听及许亮说话，表情呆了片刻，哑然失笑。他从盒子里抽出一个烟点上，又抽出一根抛给许亮，许亮自然地接住，望着慕羽严肃地道：“没火。”
迎面一个打火机砸来。
这种暗算自然不能伤到许亮，许亮抓住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仰头吐出浓浓烟雾，尔后望着慕羽，道：“羽，很早以前，我就不恨你了。”
“我也没有恨你。”慕羽想了想，认真地道：“你抓我的时候，大概有一点。”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因为苏离才恨你，才抓你的？”许亮笑了笑，他的笑容带起明显的法令纹，再也不是那个少年阳光放肆的笑，而显得更加沧桑而成熟，富有魅力：“我也这样认为，不过苏离醒来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为什么。”
“她本来就不属于我，我亦早知是幻想。”许亮的笑容绽放得快，收敛得也快，他道：“因为苏离而抓你，只是逃避的借口。我心里清楚，我若不抓你，那么我苦心经营的一切将化为泡影，我拥有的力量还不足以和林威竹抗衡。所以我只能屈从于他，因为我放不下已经拥有的权势和**，在权势和你们之间，我选择了权势。”
他停了片刻，苦涩一笑，坦然道：“我……出卖了过去的自己，背叛了你们。”
慕羽安静地听他诚实地说完，目光柔和地望着许亮，认真地道：“许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不愿为了权势而放弃自我，却也没有资格要求你也这样做。为了自己没有错，没有人能要求别人为了自己而放弃他的利益。我只知道，若你我不冲突，你依然会帮我，我依然在你心中还有一些分量。”
“那么，只是道不同而已。或许我们再也不回不到从前，但依旧还算朋友。”
许亮感觉到手指有些温烫，原来烟已快要燃尽，他随手把烟仍在地上踩灭，白了慕羽一眼，嗤之以鼻道：“真矫情！”
慕羽耸耸肩。
“走了。”许亮道。这一次他没有再拖沓，干净利落地开了门，笑容荡然无存，表情冷峻肃然，目光严厉如刀。
他再一次带上了面具，为了他选择的路途。
慕羽看在眼里，也只能心中为他叹息。只是这是他选择的路，既然他认为这是对的，那么还有理由能阻止他呢？
许亮带着两名下属匆匆离开，房内只能下范思涵和慕羽。可范思涵此刻全神贯注，眼睛只盯着电脑屏幕。她明明就在慕羽身边，然而慕羽却觉得她身在另一个世界，对于真实的世界反而看不到任何颜色，听不见任何声音。
大约只有忘我在科学的世界，才能让她逃开这段悲惨残酷的回忆吧？
慕羽暗叹一声，心想人总会逃避，就像当年他杀死了莉兰，总是容不得自己有半点空闲，因为若是空闲便会想起，便不能逃避。只是，人哪有不安静的时候呢？过去无法抹消，未来无法创造，终究到头来还是需要面对。
房间静悄悄的，只有范思涵敲打键盘急促的声音。慕羽静静地看着她，而她浑然未觉，所以慕羽即使想要安慰她，也无从开口。
其实就算开得了口，又怎么安慰得了呢？
“啪！”
范思涵敲下最后一个按键，长舒了一口气。她的脸色呈现出不同寻常的潮红，并非健康的颜色，而是一种持续高强度的脑力活动后出现的亢奋。但此刻她的身体实则已经虚弱之极，巨大的反差下，让慕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慕羽张了张口，范思涵却视若无睹地将程序拷贝，然后将介质递给慕羽，淡淡地道：“给。”
她的声音带着沙哑，平静地让人毛骨悚然，无形之中，把慕羽想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压了下去。慕羽沉默着接过程序介质，突然无言以对。
他觉得这个时候他应该说些什么，可是范思涵再递给他介质之后，脸上便呈现出恍惚，仿佛不愿回到这个世界。可是就这样起身离开，慕羽会感觉更加怪异。气氛很尴尬，范思涵一动不动地发呆着，而慕羽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慕羽终于硬着头皮，望着范思涵的侧脸道：“那个，我知道……”
“你不知道的。”范思涵猛然回神，然后又极快地打断了慕羽的话。她摇了摇头，惨淡地露出浅笑：“老娘没事，你放心。”
“……”
“真的没事，快些回去吧，不然要暴露了。”范思涵见他欲言又止，推了他一把，认真地道：“老娘没那么脆弱，真的！”
慕羽叹了一声，站起身来，道：“那么，早些休息。”
“嗯。”
望着慕羽的背影被关上的门隔绝，范思涵的笑容也如枯萎般收敛，她美丽的俏脸又呈现出一种恍惚的状态。她望着窗外，窗外黑暗未消，黎明却已到来，静悄悄的像是连时间都停止了。
这个黎明，连灯火都看不见，安静得让人心生敬畏。
范思涵点了一个烟，烟燃起的雾融在黎明中飘荡，像是她此刻的灵魂，没有了根。
慕羽的确不知道，她的恍惚并非是受了伤，而是落在了回忆里。
那一年，林威竹手捧鲜花，暖得让人慵懒的阳光照在他俊朗的侧脸上，手里的花，也在那样的光中如水波般闪烁着粼粼晶莹。风卷动着林威竹的发，他的眼眉一半亮得轻柔，一半清晰得艳丽。
“学姐，请和我交往吧！”他大声地喊，喊声中淋漓尽致地绽放他的青春与活力。
而她似笑非笑地望着这个少年，心中对于表白终是很欢喜的，偏偏又要故作冷静高贵。
她说：“你有什么呢？等你成为像莱茵华尔修那样出色的人时再来让我接受你吧。”
那少年脸色变幻不定，而后竟然有无比认真庄严：“学姐，有一天，我要带着荣耀到你面前，我会告诉你，我就是你想要陪伴一生的男人。”
她笑了笑，转身离开，身后响起少年用尽力气的叫喊。
“我一定会成为像华尔修那样出色的人的！！！”
一年之后，她陪着闺蜜来看一场联邦少年机甲的比赛，在赛场看到他英姿勃发，无与争锋，看到他的眼神透着惊心动魄的坚毅锐利，他尚显瘦弱的身躯在那一刻永远刻在了记忆里，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说他会成为像华尔修那样的男人，那么……她就为他造一台不弱于华尔修的机体。
时隔多年，他们都忘了。
有多少人，一路狂奔，在狂奔中遗忘了最初的起点，明明会变得茫然，竟然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下去，竟然没有发现没了起点的终点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
范思涵望着黎明，烟熏得迷蒙，烟烫得手灼热。
她惨然一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塞进了檀口，枪口冰冷刚硬，像极了林威竹强吻她时的舌头。
都这样决定了，竟然到最后还会想着这荒唐。
范思涵自嘲地笑。
静悄悄的黎明里，响起了清脆的枪声，像是惊雷，骤然而起，刹那而落。
慕羽刚刚走出院子，便听到了枪声，灰蒙蒙的天空似乎也猛然为之亮了一亮！慕羽蓦然回身，凝望着老旧的院子，竟然迈不动脚步。许久之后，他转过身，继续向着院子相反方向的街道走去。
那骤起的枪声消弭无踪，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四周街道、房屋、花草，安静地肃立，无声如画。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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