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蒙召觐见,蛮族使者登堂入室时,凯瑟王是一身外出时的铠甲,正在仆人服侍下卸甲更衣,狄雅歌在旁扇风:“陛下国务繁忙,出巡各地,今天是才刚刚回来。听说三族使者已到来多日,看看,连铠甲还未及脱去就急着传召,可见是对你们的族人有多么期待啊。”
原来是这样?王不在城中,今天才回来?三族使者长长松了一口气,要说这些天,可真快吓死人。
更衣完毕,王起身步下阶梯,竟亲手搀扶年长的老者起身,面带微笑:“都起来,我最讨厌这些无聊的礼节,除了耽误时间,一点意义都没有。赶快,有什么话都坐下说吧。”
见面伊始,这为赫梯王所表现出的和善与热情,实在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面面相觑,一时竟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呃……陛下,这个……”
凯瑟王不以为然摆摆手:“不用说了,我一回来就听说了,这个议长,让他坐镇主事,居然这样不得力。这些日子害你们受了怠慢,也要怪我没交代清楚。你们也知道,人嘛,总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上了年纪就总不免事事多疑,思前想后的什么也不敢轻信,好像谁都是存了心要来害他似的。听懂了吗?要说狄特马索这个老头的态度,可并不代表我的态度,方才已经狠狠骂了他一顿,所以,还请你们谅解。”
由王这样至诚赔礼,蛮族使节都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吃惊过后,再到面面相觑的互看就全变了惊喜,恐慌一扫而散,清晰可见所有人都是一下子放松下来,不再像刚进门时那样战兢了。
滋瓦特纳酋长之子第一个站起来,右手捂在心口,行出专属于他们的礼节,开口问:“赫梯王陛下,你是这样一个大帝国的统治者,更是战场上让我们无法招架的胜利者,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用这样的态度来迎接我们?如果说被陛下痛骂的元老院议长,他的态度或者还更合理,因为,即便换做我们的部族,对手下败将也只会更加残酷无情,是没有人会对失败者奉上礼节的。”
凯瑟王微微一笑:“其实在你这样问我时,应该首先问:赫梯人为什么可以缔造这样的大帝国?为什么滋瓦特纳人没有办到?赛伯邑人、西古提人都没有办到?如果要论我们祖先的发源地,比起你们现在的部落族群,也根本差不了多少啊。”
三族使节为之动容,阿卜力露出急切:“是啊,为什么?”
凯瑟王笑意盎然:“摆在眼前,就是这样啊:赫梯立国的传统,就是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投向她的臣民。即便是手下败将,只要真心臣服,从此归于帝国统治,那么,就不会有残酷无情这种事。就以米坦尼做个例子吧,你们想想,米坦尼立国500年,都是由世世代代生活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胡里特人建立的,现在它败了,亡国了,米坦尼早已经不复存在,但胡里特人还在不在呢?如果就秉持驱逐异族的理念,要把生活在那里的原住民都赶尽杀绝,那么美索不达米亚广袤又肥沃的平原土地,又该交给谁去耕种牧羊?该由谁去创造财富?要知道,你们现在口中的赫梯人,包含的各地族群实在太多了,如果只要纯粹的自己人,那么来自古老发源地的赫梯祖先,恐怕族群规模都未必到得了十万呀。”
听王述说,使节们的眼睛越来越亮,不等话音落,赛伯邑巫师和西古提长老都纷纷急切起身行出隆重大礼:“我们愿对神明起誓,是真心臣服赫梯我王,为了部族的繁衍生息,真心希望能从此后归于陛下统治。”
凯瑟王笑容不改,轻轻点头:“嗯,这个我相信,否则你们也不会到这里来。不错,你们这话也算抓到重点了,能否缔造一个强盛帝国,除了人的态度,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神的态度。是首先要看清满天众神拣选了谁,是愿意和谁站在一起,你说对么?”
结语问话,他一双眼睛锁定滋瓦特纳的阿卜力。蜜枣给够了,当然必须少不了的还有敲打,王笑意盎然,状似随口闲聊就翻起旧账:“还记得当年远征米坦尼,在全线开战之前,对,就是你们,滋瓦特纳人袭扰侵占阿林娜提。对那一战可还有印象么?一个女人,一件神器,战场发威。”
木法萨立刻在旁帮腔接口,故意夸张的大声说:“可不是么,陛下不提都差点忘了。那就是阿丽娜第一次彰显神威呀,在几百步远外就能放倒四马战车,有谁见过那样厉害的武器,分明就是从神而来!”
那场让人惊心的战役,滋瓦特纳酋长之子当然知道,对他们来说就是全军覆没之战,能留下一口气回来的战士都实在没几个。听赫梯王这样一提,阿卜力的笑容就僵住了,因为不会忘记,当时对战的哈图萨斯驰援军马,带队出战的就是眼前这个王呀。
凯瑟王笑容不改,继续‘闲聊’:“是啊,在赫梯,阿丽娜被称为王者的守护神,化身降临人间,她是谁?我的妻子!所以……嘿,我真的搞不明白,想当年哈尔帕领主达鲁·赛恩斯起意篡权,以等重换金沙,你们怎么就会想去与他合作呢?既然,是在那么早以前就已经亲眼看到了神明的意思和作为,为什么竟还会作出这样愚蠢的选择?”
阿卜力的冷汗已经下来了,这显然又是另一笔更大的旧账,要说当年动荡,眼前这位赫梯王正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呀。
“陛……陛下……那个时候,我们……的确没有看清神明的旨意,是……是巫师占卜有误,那个巫师……已经被处死了。”
阿卜力心虚的声音大概只比蚊子大一点,他甚至不敢抬头,只是努力试图澄清。
凯瑟王哈哈一笑,摆摆手直言不必如此紧张:“只是忽然想起来,想到哪就说到哪了,放心,都已经是陈年旧账了,不提也罢。其实不管是谁的国家谁的部落,头领人做出的任何决定,也都无非是为了一份生存,和你说这些,重点只在一件事:看,如果能早一点做出明智选择,那么你和你的族人,又何需辛苦到今天难挣命,岂非早就该安安稳稳过上渴望的好日子了?”
阿卜力瞠目抬头,眼睛里重新升腾希望之光:“陛下,你真的愿意不计前仇,接纳我的族人吗?”
凯瑟王满眼风凉:“若说帝国里现在归于治下的各部各族,既然都是战败者嘛,认真追究起来,又有哪个没有前仇呢?”
阿卜力长长松了一口气,于是也像两族老者一样,叩拜隆重大礼,誓言归顺与忠诚。
接纳已成定局,那么接下来就是具体谈条件了,王在笑问:“北方荒蛮,你们世代居住的地方未经开化,论生存条件实在艰苦。要说这么多年的袭扰劫掠,如果换一种看法,或者也不难理解:是有无法实现的梦在驱使着对么?我相信,每个人的心中,恐怕都会有一块梦想之地,所以我很想知道,世代过往,你们辛苦征战,心目中最向往的肥美的土地在哪里?”
这样的问话实在说进蛮族心里去,阿卜力第一个抢着开口:“当然是南方两条大河间那片富饶平原,谁不想去到那样肥沃的土地上生活呢?可是,那里世世代代都是属于强国的,我们的族人根本没有机会。”
两河之间的平原,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这样的回答显然让王很满意,只是很谨慎的没有表现出来而已,淡然回应:“是啊,有两条大河浇灌,那里的确是难得的沃土啊,所以才会成为各国各族争夺的目标。还记得从前,你们滋瓦特纳人,就是与米坦尼的摄政太子马库赛尼勾勾搭搭,为交换锡铜矿产各样资源,才会在全线开战之际,给他去做探路先锋。可即便如此,让部族战士牺牲巨大,却也从来不可能换到进入肥沃平原的机会,所以,你们现在总该知道,究竟谁才是更值得信赖的朋友了吧?”
当王顺着这个话茬,甜中带辣,恩中有威的说出一早计划好的安置地,蛮族使节的反应,就真真只能用狂喜形容了。
奥比斯领地?托鲁斯领地?!分享富庶平原,这真的不是做梦吗?!
一时间,沉稳上年纪的老者都癫狂到宛如顽童,除了拼命叩拜谢恩,哪里还说得出其它?一派狂喜欢腾中,站在王身边的狄雅歌,挂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笑容。
侍奉日久,看得多了,他也算是对这位王的手段心中有数。看起来,仿佛都是他们主动开口,结果慷慨的王就真的一应求来。但实际上呢?米坦尼的覆灭,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肥沃,岂非都是由王主动提及?从始至终,他在貌似好说话的外表下,其实都牢牢掌握着主动权,一切都是在按照他所设定的方向成真,却偏偏能让人中招都中得毫无所觉,还只认为自己是捡了多大便宜。
仔细想想,这种安置地如果是由赫梯一方主动提出来,恐怕换了谁都不免要转转心思想一想:这样的安排有什么目的?对我们是利是弊?有没有可能是陷阱呢?可是,如果换一种方式,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引领着,让归顺一方自己说出来,并且标榜为心目中的梦想之地,那味道也就完全不一样了。一手为人‘成全’美梦,那换来的当然就是无以复加的感恩,今后除了死心塌地感激臣服,还用担心谁会有别样的心思呢?
关于这种谈判的技巧,凯瑟王实可谓炉火纯青。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绝对不可能有一个字是废话。故意提及阿丽娜和那场让滋瓦特纳人胆寒的战场奇景,岂非就是在以神之名,树立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是被神明选中的人,凭此一点就是神权在手,谁要是敢对他存二心,也就是在反对神!扣上这个大帽子,震慑异族,也就自然不必担心这些家伙内迁后再有胆子作乱了。此外,再譬如摄政太子马库赛尼,揪出来做反证,踩着敌人的脑袋也就等于拔高了自己,如此一说,滋瓦特纳人即便日后到了奥比斯领地,也不可能再念这个旧同盟的‘情谊’,从前得到过的那些好处,到今天恐怕也全要被打上小气吝啬没诚意,与赫梯所赐根本不能比的标签了。不再念旧情,则那些现如今被四处追缴流亡的米坦尼旧贵族势力,哪怕是想对这些迁入蛮族抛媚眼勾勾搭搭,认为是个机会,恐怕都不会有下手余地。也就是说,在王状似随意的谈笑中,已经是在为自己见缝插针、不遗余力的灭除日后有可能出现的隐患威胁。
狄雅歌一路想着,不服不行,恐怕,这才正是这位陛下最厉害的地方:让人看不见鱼钩却已经钓到鱼,即便是把你玩死,都能让你念着感恩、死心塌地,压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因此,他甚至有些同情起这些上钩者来,想想也是啊,多少老奸巨猾都尚且不是对手,就更莫说头脑简单的蛮族了。除了被牵着鼻子走,还能有什么挣扎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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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天晚上,王宫大摆豪宴,款待归顺来使。赫梯王的接纳诚意展现得尽致淋漓,就连黑脸的元老院议长,都在王的‘训斥’下乖乖变了态度。一时间,铺天盖地的热情厚待简直让来自艰苦地带的蛮族兴奋得找不着北。从来没有品尝过这样甘冽的美酒,也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丰盛的豪餐,赫梯王厚赐的一切,都让人飘飘然乐歪了嘴巴。而在交杯换盏一派欢腾中,所有人也都按照王的布划,一致心照不宣的敲边鼓,极尽诱惑之能。说到了富庶平原,这些美酒美食还算什么?哈图萨斯还是地处高原呢,若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相比,恐怕也要被归为苦寒地带了。在这其中,更着重渲染亚述人所拥有的财富宝贝,他们的女人有多么漂亮,他们的衣饰有多么精美,他们的马匹品种有多么优良,说得蛮族人众个个眼睛放光,一惊一乍之际只差口水砸脚面。只看那副表情,就是恨不得能立刻冲进亚述,痛快过一次劫掠的瘾才好。
随后多日,为了巩固这些蛮人感恩赫梯、觊觎亚述的决心,由王下令,就让使节团队方方面面都享受到最好的一切。再没有人限制出行自由,也再没有谁会给冷脸呵斥,比起初来时,不仅是态度和境遇都来了180度大转弯,更赐赠丰厚的礼物给他们带回去,以便让族人也一并分享这份祝福,是对未来燃起热烈期盼,一天也等不了的要及早内迁做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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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瑟王的一切厚待,当然都是有目的的,只不过,在他圆满达到目的的同时也真是没想到,一时间给的太多太好,居然也会产生‘副作用’,并且,还是差点搞乱全局的大麻烦。
人之本性,正所谓得意,便难免忘形。初来时的忐忑紧张一扫而空,游走哈图萨斯宛如自家地盘,几天下来,最年轻的阿卜力就首先开始忘形了,说得更直白,就是原形毕露!
“什么?!”
这天清晨,忽然听闻这个带队者惹出的乱子,凯瑟王也真要变脸发怒了:“混账!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在我的王城里胡来?!元老院里郑重宣讲的赫梯法典,莫非全都当了废话耳边风?!”
阿卜力惹出的乱子,就是强奸!更准确一点,是奸·杀未遂!
得意忘形乐过了头,他在昨晚勾搭酒肆舞女,女人一口开价,他不接受,三言两语恼羞成怒,竟直接将人绑走,掳进陋巷就干出了禽兽勾当,不仅如此,遭遇女人激烈反抗,阿卜力大怒之下招招下手往死里打,女人的哭喊尖叫惊动巡街卫兵,以致当场抓了现行。
一大清早听到这种消息,凯瑟王的脸色只能用铁青形容,首先问:“那个舞女现在怎么样了?”
掌管巡街卫兵的鲁亚,正是昔年纳肯顿的部下,长官升职,这个位子便由他接替下来。鲁亚禀告说:“算是及时救下来,却实在被打得凄惨。当时卫兵听到叫喊发现的时候,这家伙正死死掐住女人的脖子,咬牙切齿喊着掐死你,若是再晚片刻,一条命肯定是要没了。”
一旁,听到这种事端,狄雅歌都立刻被唤醒记忆,愤愤说:“可不是么,这些滋瓦特纳蛮人,就是本性难改。还记得那一年在哈尔帕我都亲眼看见过,连萨莉这朵霸王花都差点当街遭染指,还好是被伊赛亚一顿插科打诨绕晕了才蒙混过去。”
鲁邦尼冷冷接口:“这里可不是当年的哈尔帕,陛下更不是达鲁·赛恩斯,若不按律严惩凶徒,哼,他们还只当赫梯的百姓是好欺负的!”
此刻,作乱行凶阿卜力已经在大牢里被关押了一夜,鲁亚就是来要一个处置:“陛下,按照法典,这猖狂蛮人犯的就是死罪,事实无可辩驳。可是,他毕竟是滋瓦特纳酋长之子,是重要使节,关在牢中还在不服叫嚣,说他是陛下厚待的客人,谁敢对他无礼才是找死……”
凯瑟王重重一哼:“放屁!要被当成客人,也首先是他要学会遵守做客的规矩!”
正说时,议长狄特马索匆匆赶来:“陛下,副使赛伯邑人贡达和西古提长老斯泰都已来到王宫外,看样子该是来为这个阿卜力求情的,陛下是见还是不见?”
凯瑟王无以言说那股窝心火,可恶!本来,十万人口内迁,方方面面的事情都已谈妥,订立一切接收安排与日程万事无虑,这些家伙不日就要离开哈图萨斯,回去开始着手迁徙,谁成想居然会闹出这种事?按法典,这个混账一百个该杀,可若真的杀了他……十万人口内迁不是小数目啊!若再因此生变……倒不是怕滋瓦特纳酋长翻脸,真翻脸谁怕谁啊,只是灭一方蛮族容易,由此带来的负面影响,思及日后长远格局,损失却未免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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