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距离黄太吉的北征大营数千里。
城中原本大明少傅祖大寿的锦州总兵府,此时业已成为了和硕睿亲王多尔衮的行辕。大门外,数百名精神抖擞的巴雅喇兵丁,各执刀枪盔明甲亮的站立在府门前广场上。
在石狮子两侧,各自架设着一门六磅炮,用巨大的沙包垒砌起来炮位,炮手和充当护卫数十名火铳兵腆胸叠肚的站立在火炮旁。
两白旗的军官们各自披甲佩剑的进进出出,办理各自的事务。虽然地处前敌,但是各级军官却没有那种大敌当前的紧张气氛,相反,却是个个神情轻松。有些人还是面带笑意,似乎有何等喜事来临。
书房内,一炉上等龙涎香缓缓的向半空中喷吐着淡淡幽香,将室内熏染的幽香阵阵。
一堂酸枝家具被佣人们用细布擦拭的光可鉴人,椅子上布设了大红锦缎织金的坐垫,镶嵌着大理石台面的茶几上用银质高脚果盘装着的几样干鲜果品散发着阵阵诱人香气。
李沛霆伸出手来捻起几枚松子,搓去果皮,放入口中咀嚼。“这松子果然是好!”
“二哥,却莫要调侃小弟了。此间荒僻,又是刚刚经历战乱,奴才们勉强才筹备了一点果品,二哥切莫见怪才是!“
多尔衮却是一脸的诚挚歉意,似乎手下人怠慢了贵客。
“十四弟,你说得哪里话来?你看,这松子、榛子虽然是辽东常见之物,可是这蜜桔广柑荔枝等物,只怕是你那八哥的皇宫大内之中也不曾有吧?“
“倒是让二哥笑话了。不过是借花献佛,都是下面的奴才们冒险到宁远城中贵宝号之中采购而来,倒是让二哥见笑了!”
两个人客套了几句,便开始进入主题了。
“二哥,吴克善那厮从蒙古各部当中为小弟搜罗了一万多汉人妇女,准备配给小弟部下的包衣人为家眷。正如二哥所说,有恒产者有恒心。那些不适合在军中服役的可以去屯垦耕田,适合在军中搏杀的,有了家眷自然也不敢不听号令。只是,这一万多户的安家器皿,钱粮,以及小弟答应给吴克善的那些货色,还望二哥大力加以援手才是!”
科尔沁王爷吴克善同多尔衮兄弟的两白旗私下里进行的那些小往来,虽然遮盖的很好,能够瞒得过黄太吉的耳目,但是,银钱货物往来,却瞒不过李沛霆的隆盛行。
何况,隆盛行收购科尔沁蒙古各部的牛羊,表面上虽然是有黄太吉自己直接掌握,从中赚取大笔的粮食用来养兵维持炼铁开矿的巨大消耗。私底下,科尔沁蒙古和宣大边墙外面的蒙古各部,可都是走的多尔衮的门路,与隆盛行夹带私货的进行交易。谁让多尔衮抽头的数额比黄太吉少得多呢?蒙古王公们也不是傻子,哪头多那头少,还是会用脚投票的。
所以,当多尔衮向吴克善提出,用他部族当中这几年来掠来的汉人妇女来交换,给他旗下那些新近的包衣婚配成家时,吴克善当即便表示同意了。
“请睿王爷放心,奴才部族当中只要有的,唯恐睿王爷看不上!”
这一万多妇人的到来,给多尔衮两白旗下凭空增添了不少的生气,许多的汉军包衣被各级主子指派了老婆,从此安家立业。
“倒是要给十四弟道喜了,这一万多户人,从此繁衍生息,耕作放牧,或是出兵放马。想来日后这八旗之中,人丁最为兴旺的,也是十四弟与十五弟的两白旗了。”
“嘿嘿!多谢二哥谬赞了!不过,若不是二哥鼎力相助,辽南之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两个在背后一手策划了辽南明军战俘暴动事件的家伙,相视一笑,露出了狰狞嗜血的牙齿。
当日,黄太吉也是为了安抚在辽南屯垦的明军,特意命人去朝鲜勒索妇人,准备用来给这些包衣婚配。不料,却被李沛霆秘密联络他的好外孙吴三桂,出动水师在海面上拦截运输妇人的船只。
之后,这万余名妇人被悄悄的送到了宁远和锦州,分别进入了吴三桂和多尔衮的军营之中。
再往后,便是辽南各处矿山工场之中俘虏苦力趁势起事暴动逃走,沿途烧杀焚掠,很是给黄太吉重新恢复辽南旧观的打算添了些麻烦,让多尔衮的这位八哥白白的花费了不少钱粮。
“十四弟将那数千俘虏送给了吴三桂,那人凭空多了数千精锐士卒,实力大涨,感谢十四弟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在战场上与十四弟为难?你且放心,你需要的各色物资,我便会大张旗鼓的从天津和登莱运来,交付与吴三桂的宁远军。至于宁远军是不是有盗卖军械物资之事,那便不是我这一介商人能够管得了的了!”
“多谢二哥成全!”
见李沛霆话说到了如此地步,多尔衮自然是感谢再三。
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多尔衮自然是对李沛霆的要求无有不允之理。何况,李家二公子提出的条件,对他,对两白旗和塔山系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第一个条件,是要在眼下狮子口商站、码头的基础上进行扩建,为的便是要能够停靠更多的海船,储备更多的货物。
“这个好办!二哥就算是不提,本王也会和二哥提出来!要用多少人工,便全数交给本王了!横竖这群奴才在家里也是要吃饭的,二哥这是给他们找了个吃饭渡过春荒的好差事!”
第二个条件,从山东、松江等处输入辽东的棉花、坯布要涨价,涨价幅度至少在三成左右。按照李沛霆的话,因为这些棉花、坯布本身就是从要运往南中的部分当中偷漏走私硬生生挤出来的,所以,这价钱自然要涨上去不少。第三,所有两白旗染坊当中生产出来,输往蒙古、大明的布匹,要与隆盛行签订齐价协议,遵守隆盛行的配额,不许多卖,也不许少卖。
另外最近辽东的特产质量有所下降,所以价格也要适当下调。
羊毛出在羊身上。多尔衮虽然没有养过羊,但是这里面的道理还是懂得的。想起那些红蓝花染成的鲜艳漂亮的布匹丝绸,隆盛行的原料涨价、限制出货价格和销售区域等问题,便都不在话下。
“横竖你只是要真金白银和各色贵重物资,这些东西,本王可以在交易的时候用各色你需要的土产进行交易。大不了,一匹布本王要吴克善那群蒙古鞑子两头牛就是了!”
“另外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么多的朝鲜妇女没有到辽南跟屯垦明军配对,而是跑到两白旗,这要是让那些在辽南各地给八哥垦荒种地的包衣们知道了,万一再有人鼓噪,你说八哥是不是很麻烦呢?”
多尔衮也是会意的一笑:“哈哈,二哥果然高见!不过呢,这些包衣奴才不满归不满,可也未必敢造反啊?”
“哪个说要让他们造反,就让他们心存怨言,觉得八哥这个大清皇帝说话远不如你这个睿王爷有信用不就行了?要是官府真的镇压,也是官府的不是对不?到时候,只怕这些人最先愿意你成为大清皇帝,也好给他们发老婆!”
“二哥,只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如何说出这样的话?”
多尔衮站起来,走到门口,向四外张望了一下,看院子里都是他的心腹奴才,而且最近的也在三丈以外,是断断听不到他们在室内的说话的。这才放心的回到书房之中。
“也不瞒二哥,塔山之战后,八哥的两黄旗之中颇有些人暗中投靠于我。所以,八哥虽然北征黑龙江,他军前之事,我也是能够及时得到消息。前些日子,他抛弃辎重,轻骑北上,却被索伦蛮子向北引去了数百里,一口将他的前锋一千余人吃掉!这大概是八哥自从带兵以来吃得最大的一个亏了!听说八哥知道了之后,又是狂喷鼻血!”
说到这里,多尔衮一脸狡黠的神色,眯缝起眼睛,“本王听说,那些原本手中只有木弓木棍的索伦野人,此番却是衣甲齐全,兵器弓刀与我大清兵马一般无二。许多甲胄干脆就是我大清制造的。为了此事,本王那皇帝八哥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命人彻查。本王思虑再三,似乎只有几次入关作战,方才损失了不少甲胄。不知道此事,是否与二哥有关?”
“不过是辗转获得些废旧的盔甲刀枪罢了!此物在大明在大清不算什么稀奇之物,但是在索伦各部却是极为贵重难得。底下人贪利,也是难免的。”李沛霆轻描淡写的将他大量售卖缴获清军盔甲刀枪物资给索伦各部的事情揭了过去。
“唉!可惜二哥不曾与本王事先打过招呼,否则,二哥大可以多卖些盔甲兵器给这些索伦人的!”
多尔衮丝毫不掩饰自己语气当中的遗憾。在他看来,索伦人是黄太吉的敌人,却是自家的帮手。不论是任何派系,任何山头,任何武装,只要能够给黄太吉添堵,找麻烦,削弱实力的事情,都是他乐见其成的。
“这倒也不必,兵器甲胄再多,也是要靠人的。我倒是在想,咱们那位八哥,这场北征黑龙江之战,到底会是如何收场?”
两个家伙彼此相视一笑,各自都是尽在不言中。
“若是一场土木之变,咱们的八哥只有弓剑归来。到时候,大清便是要由睿王爷执掌了!放眼眼前的大清,除了十四弟,还有谁有那个实力和才干?我在这里先要恭喜一下睿王爷更进一步了!到了那时候,草民的一点微薄生意,还要请陛下多多关照才好!”
“这个自然!”
一阵笑声从书房之中传出。
但是,事态的发展却是远远超过了这二人的预料。
第二松花江,西流松花江,指的是从天池而下一直奔腾到松原扶余县三岔河口的这段江面。这条曾被称为鸭子河、混同江、宋瓦江的河流,一直到了宣德年间才改成了松花江的名字,这条大河在辽东大地上,勾勒出了一个纵贯东西南北的水系。
黄太吉运输辎重的船队便在这段河面上。
而沿江而上,数百里外的一段江面北侧,数百个赫哲族和锡伯族骑兵,得意非凡的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狂呼乱喊着。
这块被称为木兰、巴彦的土地上,星罗棋布的满是大小不一的湖泊。但是,看似平坦如镜的湖面,许多水面下却是千万年来形成的沼泽,外人一旦贸贸然走进去,等待他们的就是一个字,死!
这些赫哲人和锡伯人自然很是了解这块土地上的地理环境,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他们都熟悉异常。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是这块土地的孩子。
在这块土地的历史上,无数次的战斗将这种地理特点利用到了极点,把对手的优势兵力和技术条件化为乌有。这些赫哲人、锡伯族的祖先,便是利用这样的地形,把金人的大军弄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从刀枪弓箭的冷兵器一直到了火药枪弹的近现代,这些水泡子、沼泽,也是各种各样的武装力量对付对手的好帮手。
从清末开始,张作霖、吴俊升两位从绿林之中走出来的大帅,每每出动大军剿匪时,许多的绺子便躲进这些水泡子和沼泽之中,利用熟悉的地形环境与进剿大军抗衡,直到把这些前来围剿的同行们拖得耗不起了,灰溜溜的收兵为止。
不过,这种地形也要看遭遇到了什么样的剿匪武装,当那些打着各式各样旗号的胡子们到了一九四六年,遇到了一个叫贺晋年的家伙时,这种地形地理,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望着在表面上是湖泊,实际却是千年沼泽之中挣扎呼号的千百颗头颅,一名锡伯人头目得意的摆弄着背后箭壶中的羽箭,“怎么样,我的这个主意不错吧?!连一支箭都不用,只是让马儿驮着咱们跑上几十里,便送了这么多的辽贼兵马进了沼泽!”
旁边的赫哲人头领自然也是不好说些什么,“这里是你们的猎场,按照咱们索伦人的规矩,你的猎场,猎物自然由你先挑选,何况你在大头人面前献计有功。鄂瓜多尔头人。”
那被称作鄂瓜多尔的锡伯人头人用两根粗大的手指拨弄了一下背后那张制作精良的铜背铁胎弓的弓弦,让弓弦发出了两声“嘣嘣”的闷响。裂开大嘴嗬嗬的大笑了两声,“据下面的孩儿们来报,被他们引进这块恶魔的洗澡盆的,为数大概有十几个牛录,光是牛录官纛就有十多面之多。等过一会,这些人没了声息,咱们便划着小船过去收拾兵器盔甲!你我手下的这些孩儿们,”鄂瓜多尔指了指二人背后的数百骑士,这些矮壮的汉子们,大多身上甲胄不全,只有一件棉甲的都算是装备精良,众人皆以兽皮为甲。手中的兵器也是简陋的很,比起在沼泽当中呼救求生声渐渐弱下去的两黄旗精兵每人数件、十数件兵器来,简直是不堪一击。
鄂瓜多尔向博穆博果尔献计,利用松花江流域这一带沼泽湖泊众多,将黄太吉的前锋引诱到这片令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且军纪森严的正规军无法施展自己长处的绝地当中。
果然,一场伏击战消灭了黄太吉镶黄旗三个牛录,将近一千三四百人,从牛录章京到各位军官携带的家奴包衣,几乎无一人漏网。这一仗,顿时将黄太吉打得火冒三丈。若是被南粤军打了,他也就认了,毕竟这又不是头一次在南粤军手中吃了亏,折损了人马。退一步说,倘若在辽东明军手中折损了这些兵马,他也会勉强咽下这口恶气,毕竟那些明军也都是装备精良甲胄齐全的精锐。
可是,他所向披靡、用来震慑各方势力,维持他在大清至高无上的皇权地位的两黄旗铁骑,竟然在一群只知道蛮力死拼,身上甲胄兵器也是欠缺得很的索伦野人吃了如此大的一个亏,这口气若不能讨回来,此事传扬出去,八旗满洲其余五旗当中,还有那些八旗蒙古各部,只怕会离心离德。
所以,在得知了前方三个牛录被数千索伦人围攻尽数战死后,黄太吉丝毫没有犹豫,立刻调派了数倍的兵力,命一名梅勒章京带队,务必要找到这群蛮子,一举歼灭之!
派出了数千兵马外出之后,黄太吉更不怠慢,亲自领着万余精骑一路狂奔而来!
他的第二波前锋,连续五日五夜不眠不休的策马狂奔,换马千里追击。那些镶黄旗的精锐们,和他们的父辈相比,早已变得腐朽不堪。个个都是肥鸡大鸭子的生活过惯了,虽然满洲健儿的本色还在,但是比起他们的父兄来,却是差得远了!何况春季道路刚刚开化解冻,泥泞不堪一路难行,对于这种千里追击的事情,这群大爷那里接受得了?一个个苦不堪言,但是又不敢有所抱怨,只能是将内心的怒火发泄在胯下的战马上。
毫无疑问的,这数千人被索伦人引诱进了木兰、巴彦这块沼泽地之后,很快被沼泽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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