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在辽贼上层当中,早在黄太吉在世时便被定下了江湖地位,哦,不,朝堂上的地位。那就是“我八旗军马都是瞎子,乱冲乱闯。如今得了个引路的人,朕如何能够不心中高兴?如何不重重地赏赐他,好使他为朕效力?洪承畴就是个顶好的引路人。”所以,不管黄太吉在位还是多尔衮掌权,对于洪承畴都是礼敬有加,“凡值大祭祀、宴会,必令亲随,赐房屋庄田男女有差,服食无虚日。”
今天,多尔衮觉得,要用上这个领路人了!
乘着多尔衮的车马,被摄政王府的巴牙喇兵和家奴前呼后拥的护卫到了摄政睿亲王府门前,洪承畴已经在心中打定了主意。要将生平所学、所知,尽数倾囊而出,以报这两年恩养之德。
他降清这两年多来,一直是悄无声息的蛰伏,一则明清处于相持和谈之际,他身份尴尬,自然难有出头露面之机;二则,黄太吉、多尔衮、豪格等人为了权力连番争斗,便是各旗的王爷贝勒们都噤若寒蝉,唯恐一步不小心行差踏错,落一个万劫不复的粉身碎骨结局,他一个无拳无勇的新降之人又能如何?如今报效“恩养”的机会终于来临,洪承畴自然不肯放过。
在多尔衮的签押房之中,洪承畴稍稍客套了一句,便升炕同多尔衮隔着炕几对坐,有人送上烟茶水果点心,另外有两碗热****。
“先生,请!”多尔衮五指分开,捏住小银碗,将一碗****递到洪承畴面前。
这****并不是什么热牛奶或者羊奶,而是奶茶。是以新鲜的牛奶、盐和茶水混合而成,清《食宪鸿秘》记载:粗茶叶煎浓汁,木杓扬之,红色为度。用酥油及研碎芝麻滤入,加盐或糖。对于奶茶这种东西,以游牧渔猎民族为主的清廷,自然也是日常饮食文化的一部分。
《龙江三记》载:“满洲有大宴会——每宴客。坐客南炕,主人先送烟,次献乳茶,名曰****茶。”另据《清稗类钞》载,东蒙蒙古族有每日喝2-3次奶茶的习惯。可见饮茶是满蒙民族共同生活习惯,并且在宫廷保留。这一点从清代贡茶制度的完善、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进单》种类数量之多及故宫博物院藏清宫茶叶可以略见一斑。
但是,这种饮品对于籍贯福建,又是曾经做过蓟辽督师、兵部尚书的洪承畴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了。但是,面对着多尔衮的一番美意,他又不能不接受。只得是捏着鼻子把这一碗奶茶灌下去。
“先生在明国多年带兵,无论是明军还是流贼,都是十分熟悉,请先生教我,该如何应对眼下局势,以为大清谋利?”
洪承畴略略思索了片刻,“奴才乞借地图一观。”
他降清后隶属镶黄旗汉军,所以,在多尔衮面前便自称是奴才了。
在一旁侍候的睿亲王府亲随,在多尔衮的示意下,取来了皇明疆域一览图供洪承畴参考。
因为有晋商八大家的帮忙,邸报、报纸,题本抄件,这些信息载体在清军这里都不是什么稀罕物。通过这些,洪承畴作为一个有心人,稍加收集整理就可以轻松掌握关内的军事、政治动向,各派势力之间的此消彼长。
“奴才斗胆请问王爷一句,此番入关伐明,所为者何?若是为子女玉帛,我八旗将士多次入关,此道已经极为熟稔,不用奴才多言。若是为了江山,奴才倒是有一点愚见呈上!”
“子女玉帛是下面那般奴才的看法,先生不用去理他们。本王为的自然是江山百姓!”
“既然王爷以江山百姓为先,那奴才不妨直说,如今这天下,以实力论,南中最强,李闯次之,大清最弱。但是若以人和论之,我大清第一,顺次之,南中最弱。”
洪承畴用毛笔沾了些颜色,在地图上涂涂抹抹,勾勒出三个不同颜色的地域。顿时让多尔衮有一目了然之感。辽东、蒙古是黄色,自然是眼下控制着从辽东到青海广袤地域的大清。从山东以降,凤阳、南直隶,浙江、赣北、赣南、偏沅、福建、两广等处,一色是红色,南方丙丁属火,这自然是南粤军的辖区。
至于说西面的大顺军,洪承畴则是用淡墨轻轻的勾勒了几条细线,以代表这里是逆贼、流贼所盘踞的地区。
“王爷请看。如今大明虽然依旧存在。不过,却已经是李守汉手中的招牌,被他操弄的台前木偶傀儡而已。日后王爷挥师入关,势必要与这两家争夺天下。”
“南中之强奴才不必多言,王爷与之有塔山之交,心知肚明。然当年奴才所言之事,今日仍在,李守汉虽削平叛乱,然杀孽必重,加之听闻其得胜之后派官入寺,强分豪强之財,且在广州耀武,羞辱叛乱之人。故此番之太平,不过扬汤止沸,若与我军长期周旋,则叛乱必复起。况李守汉狂妄自大,非但不知收敛,又重兵争霸中原,且不收官绅之心,强横压人,我闻山东之民苦南中久矣,自读书士子起至各处官绅,便是曲阜圣人家亦是如此,各地士民盼天兵如盼甘露。人心如此,南中于山东岂有胜算?”
“李闯则为李守汉无师傅之名之徒,处处学习南中,故南中之强,其有三分,但弊病亦有三分。且其内部秦法学堂与士子不和,早晚必生内乱。”
说起来了李自成所部,洪承畴应该是明军与清军当中最有发言权的一个人。他同农民军周旋多年,曾经多次打得李自成张献忠等人处于穷途末路,但是,他却看不到那一层,为什么会有李自成、张献忠这些人的存在?为什么每每打得李自成张献忠在他的马前狼狈而逃,遁入深山老林之后不久,他们便又能重振旗鼓出现在他面前?如果没有他为之拼杀的大明朝廷所豢养的那些宗室,没有朝堂上肃立的那些正人君子们不缴纳钱粮赋税,只怕李自成依旧是一个忠心于朝廷的银川驿卒。
“先生,不知李自成所部战力与明军、南军相比如何?”多尔衮不太关心什么读书士子与南粤军、与李自成大顺军之间的矛盾,作为一个统帅,他更关心的是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如果战斗力强悍,那么什么内部矛盾都会被掩盖、镇压下去。
他同明军作战多年,在塔山也与南粤军大战连场,每每想起当日战况的惨烈,不由得便是在梦中也是惨呼不断,然后暗自安慰自己,“塔山大战已经打完了,我是胜利者。”
“李自成所部各级将领,大多数为陕西流贼头目,自天启年间便兴兵作乱,有着十多年的作战经验,俱都是百战余生之人,我大清兵若是与之对阵,切切不可轻敌。”洪承畴先生先是给李自成等人下了一个总评,然后开始仔细分析优劣之事。
但是,洪承畴对李自成的印象和认识,却还是停留在崇祯十三年!这是一个致命的要害!因为从那之后,洪承畴便从陕西被调到了辽东,从专门对付李自成变为对阵黄太吉。虽然也从邸报当中能够了解到李自成的动向和变化,但是,他作为朝廷大员,自然清楚得很朝廷官员写报告的德性。要么把李自成写的极为无用,动辄驱赶数十万饥民攻城,要么就是笔下的李自成简直就是好莱坞电影的变形金刚一般。这就要看是要向朝廷报功还是向朝廷诉苦了。
“崇祯八年时。奴才领兵追剿此辈流贼,之前流贼多饥民,见大军到,避兵逃窜,自八年起则迎兵对敌,左右埋伏,更番迭承,则剿杀之难也。贼人人有精骑,或跨双马,官兵马三步七,则追逐之难也。”
“贼之营伍,大致伍长、什长、哨总、部总、掌旗、都尉为序。流贼之战,最擅伏击,其左右埋伏,更番迭承,防不胜防。”
“作战时贼阵五重,饥民处外,次步卒,次马军,又次骁骑,老营家口处内,若战破其三重,骁骑殊死拼斗。若是不敌,贼马军,骁骑,老营立时脱逃,他们精锐不失,转战别处,片刻又集兵数万。”
“此些精贼,人人有马,或跨马二、三匹,官兵不过马三步七,追逐极难。若是追得紧,粮草不易,倏忽之间,贼老营精骑又至,官兵每每大败。”
洪承畴搜索着脑海当中的记忆,为多尔衮描述着关内这支强悍的武力的作战特点。
在他看来,现在的李自成应该还是当年被他和孙传庭在潼关南原打得抱头鼠窜,身边只剩下十余骑狼狈逃入商洛山的流寇头子。所部兵马再多,也不过是裹挟了几十万的饥民而已。
“若是以先生看来,李闯在关内迭克名城,该是如何办成的?”多尔衮的话里,明显带有质疑的味道。他也不是没有带兵进入大明腹地过,那一座座城池,若是守将坚决将士用命的话,怕是这群洪承畴口中的流贼很难攻克。
“王爷却是不知。流贼善用细作,或携药囊蓍蔡为医卜,或缁流黄冠,或为乞丐戏术,观各城虚实,或为饥民饥军内应。他们盈千盈百,往来城中,不知是贼是兵。流贼大队攻城时,他们或是在城内杀官纵火,或是打开城门接应大队入城。几时见流贼打过硬碰硬的攻坚战?若是他们遇到了王爷当日的守御,只怕积尸遍野也未必能够破城而入。当年的洛阳城,高迎祥以十余万陕西流贼围攻,也是铩羽而归。为何李自成以万余新附之贼便能轻易破城?其中关窍便是在此!饥民、变兵从中相助而成!”
多尔衮虽然怀疑洪承畴的话,但是却一时找不到理由。他从七哥阿巴泰口中得到的印象也是与之相差无几。流贼善于运动,可以连续几日几夜的远道而来,追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但是,却很少给阿巴泰的正宗辽贼硬碰硬的打一仗。
完全就像是一群草原上的野狼一样,远远的缀着目标,一旦发现目标有疲惫松散的迹象立刻便扑上来狠狠的撕咬上几口,然后,当对手反应过来之后,立刻便扬程而去。你若是追击,便正中下怀,他们会牵着你大兜圈子,等你再次出现松懈疲劳的时刻。若是不追击,他们便会继续远远的跟随着你。便如同一贴狗皮膏药,一条跗骨之蛆一般挥之不去。
“奴才近日听闻,李自成又有渡河窜入三晋骚扰的迹象。以奴才愚见,黄河天险,向来都是飞鸟难渡,只怕李自成的流贼要在秦晋之间的这段黄河上流尽了鲜血了。便是侥幸不顾伤亡,窜入了山西,处处坚城,各地官绅又是为了自保身家,势必拼死力战。到那时,处处都是睢阳,人人都是张巡。倒是要看看李自成又有多少兵马可以消耗掉!”
“先生的意思是,流贼可以不用去管他,只看他们如何在山西境内被消耗掉?”
“正是!流贼之作为,无非是为圣天子清道尔!”洪承畴先是不着痕迹捧了多尔衮一句,然后继续说:“以奴才看,李自成在山西滋扰,得利的只怕只有李守汉一人。他扰动的越是凶狠,李某人的南粤军便越有理由北上。此人已经用东南互保的一纸文书,囊括了黄淮江汉之间的大片土地了。到那时,他别遣一旅之师北上,声称流寇骚扰圣驾,将崇祯小儿裹挟到南京,成为他手中傀儡,不是更加容易控制?”
“若是到那时,这黄河以北,便是我大清与流寇争夺之地!”
至于说如何与李自成争夺黄河以北的广袤平原,洪承畴却也有一番见地。除了军事上要以堂堂之阵,以精锐骑兵死死的盯着李自成的嫡系老营人马之外,更是要以孔有德等人的乌真超哈大炮狠狠的轰击李自成所部据守的城池,野战时则是以炮火轰击阵列。在心理上给流寇以巨大压力。
除了军事上发挥满清军队的优势以外,更是要利用人心向背来对付李自成的流寇!不过,洪承畴所说的人心,可不是那些粗手大脚满脸黧黑的农人,也不是那些被沉重赋税租子压得喘不过气来,不得已举家外出变成饥民、流民的那些百姓。他说得,是各地饱读诗书,被朝廷以优免则例恩养了数百年的读书人、官绅们!
“以奴才之愚见,如果要入关伐明,不要轻易攻打山海关,应像过去那样绕道长城各口,置吴三桂所部强兵于不顾,突入关内。同时,请王爷严明纪律,令八旗各部不屠人民,不焚庐舍,不掠财物;同时,广揽人心招降纳叛,有开门归降者,官则加升,军民秋毫无犯。以此收拢人心,与李自成周旋。奴才敢断言,若是如此施为,不消一年,直隶、山西、大同各地,便尽数归我大清所有。”
至于说如何废除李自成与李华宇在山东、山西、陕西等地推行的各种恶政,恢复万历年间旧制度,以令天下士民稍加喘息,同时,以尊师重道,尊孔读经等种种口号和行动,向天下士子证明,咱们才是正宗的儒家弟子,是合法的政府才能有的做法!
种种手段,听得多尔衮匪夷所思,但是又是入情入理。
“奴才今日在王爷面前斗胆狂言一句,上述各条,再有便是原官留任,不咎既往等作为之措施一出,当是各地纷纷反正来归,各处士绅组织义勇驱逐流贼与李守汉所部爪牙。”
“那,先生,若是有您方才所说的,守睢阳之张巡,又该如何处置?难道要屠城以为来者树立个榜样吗?”多尔衮有意提出一个问题,试图考较一下洪承畴。
“不然!”洪承畴很是坚决的否定了多尔衮的这个提法。“奴才听南路来的商人说,李某人在南粤各地平乱,讲得是所谓首恶必办胁从不问。这一点,我大清也可以拿来使用一番。”
“若有城池抗拒不服,对抗天兵,城下之日,官吏悉诛,百姓仍予安全。有首倡内应者,破格封赏。此要务也。”洪承畴拽了一句文。“王爷您想,守城的官员知道自己守城的结果是什么,还有谁会守?他们的部下当中,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打算打开城门充当内应以求得封赏!”
“可是,先生您有一点不曾虑到。”多尔衮命人将奶茶撤下,吩咐给洪承畴准备夜宵,又有人沏上茶来。
“我大清此番入关,便是尽发十岁以上,七十岁以下之男丁,也不过十万余兵马。与流贼动辄百万人马对抗,如何能够抗之?”
洪承畴闻听此言,不由得笑出声来。“王爷这是在考较奴才吗?难道您忘记了田忌赛马的故事了?”
在八旗制度完善后,清军与明军交战,向来第一波先驱汉八旗作战,第二波驱蒙古部落兵作战,第三波驱东北各部落兵作战,第四波驱蒙古八旗作战。最后才是八旗满洲的军队上阵。
“汉军八旗之战力,无论如何也是要比那些饥民强上几分吧?以各部兵马轮流与流贼之兵作战,消耗他们的士气与战力。到了关键时刻,王爷这几年一手调教出的火铳兵,便可以用来对付李闯的老营了!只消得老营被歼灭,各营统领死伤几成,流贼便不足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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