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东正追杀得兴高采烈的罗虎觉得情形有些不对,战场上的气氛变得骤然诡异起来。姜镶等人的部队一路高歌猛进,每日都有攻克城镇,小有斩获的捷报奏来。让他觉得自己攒足了全身力气打出去的一拳,顿时落了空。
吴军收缩了阵地,将永平府各处的一座座城镇都交给了大顺军,将兵力集结到了山海关地区。
这场布置源自于山海关城内的会议。
方光琛抄回的那份南顺两家的密约草案,大体上就是承认李自成的合法地位,南粤军向李自成效忠,但是保持现在在黄河以北的态势,保留山东和河南、冀南等处地盘,保留原有的各种权利。作为回报,大顺朝廷变相承认之前南粤军与崇祯的几笔借款,但是只付息不还本。同时,也继续就官吏培训双方展开合作。更紧要的是,大顺向南粤军提出三千万银元的重建借款,用于黄河以北地区的战后恢复和重建工作。这笔借款用来采购南中出产的粮食和各种工业品。如果打算购买军器,需要提前三个月报备。从签订协议之日起,这笔借款便开始计算利息。
这些条款对于吴三桂来说无关痛痒,皇极殿里的那把椅子谁坐都可以。但是,一个附加条款却是让整个关宁军系统哗然了。
就山海关、永平府地区原明朝驻军问题,南顺双方也达成了谅解意见。高一功很是大方的提出,如果吴三桂所部兵马愿意归降大顺,那么大顺就将他们收为己用。但是前提条件是要进行点验,明确兵员马匹数量、刀枪火炮情形之后进行实力统计,关发粮饷,授给官职爵位。如果吴三桂不同意归顺,大顺可以让吴三桂率部沿着昌黎、宁河一带海岸线南撤到天津,然后再行撤往山东。但是,前提是要把武器留在山海关交由顺军接收。这是第一种解决办法。
第二个解决办法,便是李华宇方面的意见,如果吴三桂不肯同意全军和家眷徒手退往山东,那就将吴三桂所部的处理权,交给大顺朝廷了。
换句话说,这个便宜外甥,本少爷用完了,可以不要了。你们看着办吧!
这样的条件,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关宁军答应的!
其实,这就是吴三桂这个关宁军眼下实际上的统帅为难之处了!吴三桂这个人,表面上看威风八面,勇武过人,十三岁就闯阵救父扬名天下。其实内心是个蛮胆小怕事的人,历史上,康熙要削藩,他也没敢反抗,如果不是手下几员大将马宝夏国相胡国柱和方光琛等人逼他造反,他就真的回辽东养老去了。
他倒是很想带着队伍,哪怕是赤手空拳的带着这几十万人(包括关宁军的妻儿老小在内)到山东去,他有信心,这支部队的战斗力之强悍,绝对是能够入李华宇的法眼的。有了李华宇的支持,重新武装起来,那不就排队领个甲胄刀枪的手续问题吗?
但是,他手下的将领却是各有各的想法。
除了有方光琛方大少爷这个坚定的反顺派之外,其实吴三桂内部问题比大顺还严重。大顺军虽然也是闯营吞并、火并了罗汝才、贺一龙之后而形成,但是毕竟是闯营实力雄厚,占据了控股地位,别的山头便是有想法,却也不敢造次。
可是,吴三桂的部队却是不同。
吴军之中,眼下可以大致分为三派。吴三桂自己的家丁、嫡系兵马这是他的基本盘,塔山大战时拨给他的近万屯田兵所形成的山东屯田兵派,算是他的准嫡系,靠着这支人马,他吞并、兼并了不少营头。而另外一派,就是山海军和蓟镇、玉田镇、前屯卫等部被他以武力、粮饷强取豪夺吞并来的一派。
屯田兵是坚决主张回山东的。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也是很朴素。咱们就是从山东出来的,是主公和大小姐派到吴大帅这里助阵的。当初咱们到大帅麾下,那就是因为有主公和大小姐的军令。怎么说大帅也是主公的亲人,说到底大家都是一家人,咱们在宁远军中和在南粤军之中没有什么两样。如今咱们回山东,也就是顺理成章的归还建制。
他们是坚决不同意归降李自成的。因为,一旦归降了大顺,他们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而山海军被吴三桂吞并收买的那些人,更是坚决拒绝投降!道理说得都是各种冠冕堂皇,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戳穿了却是一文不值。
点验!大顺要点验了兵马实力之后,才能授予官职爵位,发给粮饷。这如何使得?
吃空额,是从万历初年,卫所制度败坏,开始营兵制之后便是军官、将领们发财的不二法门。明末的这些军头们,他们不管头顶上有没有辫子,肩膀上扛的是谁家的旗号,你只要按照咱们报的实力给咱们官职,给咱们关军饷,那么,咱们就给你卖力打仗。
南明时期,在江南一手悍然制造了嘉定三屠的李成栋,为何又反正了?不是什么民族大义感召,而是清军要对他的军队进行点验,根据实力发军饷。这个家伙见从此无法再通过这个渠道来发财了,那便换个东家吧!
既然两派的核心利益都被触动了,就算是吴三桂这个主帅也是控制不住会场上的秩序了。
“够了!吵什么!”吴三桂的几个亲军将领,各自将两群争吵的面红耳赤的军官们分开,免得他们一会当真在吴三桂面前拔刀相向。
但是在一旁,方光琛和几个京城来的官儿们,心中却是笑开了花。
吴军之中两派势力都不同意这样子归降李自成,那么,除了南下之外,便没有别的法子好想了。可是,如果真的南下山东,宁远军,吴三桂的基本盘却又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意的。
把武器留给大顺军,无异于自己便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这么多年来,关宁军和流贼在关内打了十多年的仗,互相之间什么缺德事没干过?万一哪个大顺将领翻脸学了白起和项羽呢?咱们可不能不防!这是其一。
大家几代人在宁远一带,都积攒了不少田地房屋,祖宗坟墓也是在这里。特别是这几年,大伙儿用铁制的农具让那些佃户们耕作,收成不错,也是很赚了些银子,南下到山东去,咱们的这些田地房屋怎么办?留给那些流贼吗?这是其二。
不行!坚决不能南下!(什么都可以当,没了地盘的军阀,还叫军阀吗?那不就是任人宰割了?那样的话,部队再多,战斗力再强,也是别人眼里任凭宰割的一群猪羊而已!啪,一个嘴巴打在了作者脸上,“马拉巴子的!你骂老子是吗?”一个英俊的少年将军狠狠的抽了作者一个满脸开花。)
不能降,又不想走,那就只有打了!
关键时刻,方光琛给大家指明了方向。
“各位将军,眼下,大行皇帝以身殉国,我关宁军将士便是孤悬贼后的一支孤军。放眼现在的大明天下,我们能够依靠的,也就是此刻在南京的梁国公他老人家了!”
“论公,他老人家是大明朝的精忠股肱之臣,理当挑起扶大明江山于风雨即倒的危局之中。论私,他老人家是我关宁军的外祖父,我等便是一群孤儿!”
“这份文约,到底是真是假,眼下也是在两说之中。但是,即使是真的,大帅要服从舅舅的命令,那么,舅舅的话要听,那外公的话要不要听?舅舅和外公谁大?现在只是舅舅说要让大家听李自成的,外公还没说话呢!何况,这份东西是不是闯贼伪造的,抑或是大少帅被人蛊惑蒙蔽了的,也是两说之间!”
“所以,我们要兵谏!不是说我们关宁军要向大少帅兵谏,而是我们要打出剿闯复国的旗号来,狠狠的同流贼大打一场!”
“兵谏!”方光琛这话立刻得到了应和,有人跳出来,从腰间拔出雪亮的马刀边挥舞边吼道:“立刻兵谏!”
“兵谏!立刻兵谏!”事关自身利益,又有方大少爷为大家出头,关宁军将领自然是齐声发出了正义的怒吼声,挥舞着马刀有节奏的整齐大吼大叫:“兵谏!剿闯复国!兵谏!剿闯复国!兵谏!剿闯复国!”
于是,吴三桂半推半就的就任了剿贼总统官这一角色,统一调动山海关地区明军各部人马。
他上任之后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将永平府驻军撤回,快速收缩到山海关方向,准备在这一带,给东征先锋罗虎一个惊喜。
姜镶、王嘉胤、尤世威三部兵马所组成的前锋大约有两万四五千人上下,其中骑兵约有四千五百左右,另有顺军老营精骑千余人。他们的装备,多用冷兵器,如马槊、镗钯,骑枪,刀棍等物。火铳很少,便是有些,也只是骑兵用的三眼铳。
这些三眼铳。都在铳身外加铁钉尖刺,有若三眼狼牙棒,面对身披重甲的敌军,有时比刀棍还好用。
骑兵之外,另有两个车营,人数二千人到三千不等,共战车二百辆,每车二十人,分奇正二队。都是二轮轻车样式,前有遮牌,车前牌下有长枪数根。可拒战马,车上安排了火箭、佛郎机等武器。
在轻松收复永平府之后,吴三桂兵马的不战自退,让他们的自信心瞬间爆棚。认为号称关宁铁骑的吴三桂所部不过如此,也只是一群纸老虎罢了!
于是,三人积极向罗虎请战,要求立刻发起对山海关的攻击,最起码,要在圣驾道路之前,拿下西罗城,打开山海关的门户!
为了保险,罗虎令王四儿领四千步骑兵紧随他们行军,为这三人压住阵脚。
“四儿,俄总是心里不踏实。这三个家伙都是没有同咱打什么硬仗就投降了的哈怂货,他们打仗是个啥成色咱们还不清楚?那吴三桂怎么地也比他们强些吧?怎么就一仗不打就跑了?!”
但是,姜镶等人却不这么想。他们只看到在自己马前,吴三桂的军旗不断的向东退去。而且是一城接一城的退去!
吴军如此不堪一击,顿时让三位总兵麾下将士士气大振,他们不停地狂叫着:“打开山海关,活捉吴三桂!”
“明贼想逃,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郎们,跟随本帅追击!杀明贼!”
连番得胜的三位总兵麾下,狂呼乱叫着向吴军退走的方向猛追下去,准备一口气追到山海关,在大顺皇帝面前立下大功。
尤世威身为老将,本打算持重些,以骑兵先追,步兵依托车营展开,缓缓压迫过去。但是,见姜镶与王嘉胤二人一路追杀的兴高采烈,缴获丰厚,不停的有斩获首级马匹军械的捷报传来。便也是红了眼,不停的督促部下,奋力猛追。
三部兵马,便在这大平原上你追我赶的展开了友军之间的追逐赛、耐力赛。渐渐的哦,队形、建制,都不复存在,只是乱糟糟的在大地上一道道向东翻滚而去的烟尘。
“轰隆!”一声号炮响亮,打碎了三位总兵大人的升官发财美梦。却见远处的丘陵之上,一道白烟翻滚而起。一面纛旗在十数个壮汉的扶持下在初春海风的吹拂之下横舒就卷。
“剿闯复国!”四个血红的大字在白绸子旗面上张牙舞爪。
丘陵上,密密麻麻的布列着一辆又一辆的大小红夷炮车,炮口一色向西指着,正是三位总兵队伍当中人马最为密集的所在!。
而这三位总兵的营兵队列,正是处于这些火炮的最佳射程之内,双方的距离不到一里。
“不好,中埋伏了!”
尤世威脑子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霹雳连连,雷声阵阵,丘陵上炮声响起便是不停,厚重的灰白色烟雾在空中升腾凝结,一颗颗大小炮子呼啸而来。
在火炮轰击的威力下,再坚固的甲胄,再坚固的战车,却也是不堪一击。呼啸而来的炮弹,不断冲撞在战车之上,轻易的将这些木制车辆打成了碎片,冒起青烟,燃烧起来。
沉重的炮子落入战车后面的步兵队伍当中,沉重的铁球横扫过去,至少十余人,都被铁球撞得骨折断肢,血雾纷飞。
一枚十二磅的炮弹,将战车的车辕打断,驾辕的挽马被炮弹砸断了前腿,倒在地上哀嚎不止。翻倒在地的战车,将七八个兵丁压在车厢下,呻吟惨叫不断。炮弹砸起的木片碎刺,在队伍当中到处乱飞,将无数人刺得血流不止。
不等姜镶等人将队伍整顿好,从丘陵侧后方,默不作声的涌出了将近两万人马的军队,沿着丘陵上方与前方,布满了一个又一个小方阵,从北到南,黑压压的都是盔甲兵器旗帜。丘陵下的平川上,则是一个个步兵方阵,略成弧形的围着丘陵,放眼一望,尽数是吴军的火铳手。
丘陵的背后,闷雷也似的阵阵马蹄声由小变大,两股狂奔的骑兵洪流,如山洪暴发般从丘陵背后冲出,往姜镶、尤世威等人的侧后方冲去!如钱塘江天文大潮一般,近万精骑,蹄声如雷,旗帜如云,整个大地,似乎都在他们的铁蹄下剧烈颤抖!
“坏了!吴三桂这厮要抄咱们的后路!”王嘉胤不住的在马镫里狠命跺脚,惊得胯下战马不住的嘶鸣吼叫,令身边的亲兵用尽了力气才勉强将马儿控制住。
对于吴三桂的骑兵,最好的战术,就是以骑兵对骑兵,用骑兵同对方准备切断顺军与后路部队联络的那些骑兵绞杀在一起,既可以保留通道,又可以让后续部队得知这里所发生的情况,以便迅速前来救援。
但是,此时的三位总兵,说破大天也不敢将麾下的骑兵派出去。自己家的情形自己知道,那些羸弱的马匹,怎么能够同号称是关宁铁骑的吴三桂所部对抗?而且,己方骑兵数量少,就算是勉强派出一千、两千的骑兵,也只能是给吴三桂这厮送去一道可口的开胃小菜。
稍微犹豫间,两道骑兵洪流已经会合成为一道坚实的堤坝,将姜镶、尤世威、王嘉胤的这二万多人马,同王四儿的后路兵马切割开来。
“杀流贼!”
关宁军骑兵齐声怒吼。
鼓角生寒,烟尘滚滚。骑兵铁蹄,沉重地叩击在伤亡完全解冻的地面上,发出令人心寒的沉闷声响。
两翼首先接战,关宁军的第一排骑士,首先与大顺兵马接战,率先变阵。他们一总二百骑,只在中间留五十骑,余者一百五十骑,包抄两翼。
当战马冲进距离姜镶大同镇兵马不到五十步的距离时,关宁军的骑手们各执弓箭在手,向不远处的姜镶兵马一阵漫射。
弓弦响处,天空为之一黑。
马上的骑手们却也不管射击效果如何,只管收起弓箭,向前用力投出他们的标枪,铁骨朵等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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