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宣和殿宴毕,紫绯官员们步出大内,到了横街。宰执已留对,一紫一绯隐为翘首,所行处人人稍避。
“大兄,童太尉已领六路边事,此时正屯兵兰州。刘法出湟州,刘仲武出会州,三十万大军兵锋所指,其事重倾半国。”
“便是蜀地,正有晏州夷乱,赵遹秘奏请调秦凤、泾原、环庆三路三万兵入蜀征剿,大人正与郑达夫商榷调兵事宜,蜀地文事,确非大造之机啊。”
绯衣官员份外年轻,不过二十来岁,眉头深锁,说起军国重事,条条有理,与其年龄很不相称。
“赵遹秘奏调西军入蜀?不是还在说招抚卜漏吗?我怎的不知?”
紫衣官员不到四十,身形容貌竟酷肖绯衣官员,虽年纪大得多,可眉宇间的气质还不如绯衣官员稳重。听到有他不知的事,脸sè沉下,不悦之意很是明显。
“宗姬被掳,事关天家颜面。官家面上为谋国计,许招抚乱夷,实则龙颜震怒,不穷治此贼绝不罢休,再加之……”
红衣官员左右看看,见无人在侧,低声道:“昔rì泸南开边,也是大人之策,十年前未竞全功,今次再度开边,正当其时。大兄治文典,自不详知。此等政事,自有大人cāo办,大兄安心修文奉君便是。”
听前半段时,紫衣官员依旧不甚了了的表情,听了后半段,眉头挑起,冷声道:“蔡绦,大人年事已高,细厘之务,也须得我们兄弟分忧。我与官家相近,这些事情,由我与官家分说,岂不更好?”
接着他怒声道:“西川提学卢彦达奏说蜀中文事,得许光凝遮荫,元佑激ān党有死灰复燃之迹!官家着宰执议定,可快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议出结果,大人对此事为何这般不上心?”
“大人早拿主意,我便能让官家看重此事,真有必要,请御笔处置,将这班激ān党一扫而尽!你也清楚,朝中那些自命君子,实则激ān党之流,时时与我们唱对台戏,严办蜀党,正能削了他们的羽翼,清清朝堂之风。”
正说到这,一个官员靠了过来,恭谦地拱手招呼道:“蔡宣和……”
紫衣官员敛了怒容,把住绯衣官员的手臂,两人转作亲密无间之状。就听紫衣官员呵呵笑道:“尊驾称呼的是哪位?官家已授我家二哥为宣和殿待制,我与他都是蔡宣和。”
紫衣官员正是宣和殿学士蔡攸,蔡京长子,绯衣官员则是宣和殿待制蔡绦,蔡京次子。年初官家复置宣和殿,太师亲党皆借此殿入两制。蔡太师所得之荣宠,由此可见一斑。
应付了这个攀附示好的官员,两兄弟继续刚才的话题。
蔡绦道:“大兄你也该知,官家刚复了文彦博、韩忠彦官谥,加之早前王珪等人,官家已无意延续元佑之锢。如今已有治世之相,官家志大,内修文德,外整武备,兴学、崇道、拓边,哪一件都是祖宗未曾办到的,此时官家只想群臣一体,助他成就功业,不愿再搅党争之澜。”
蔡攸瞪眼道:“卢彦达奏疏言,那等余孽是洛党蜀党根底,官家虽无意再治党事,也不容这两党复燃!程明道程伊川,伪君子!苏东坡一门,恣纵小人!这两党为大人生平最忌!”
听出蔡攸一心要借卢彦达的奏疏作篇大文章,蔡绦轻叹道:“今rì朝堂,非大人独踞啊。大兄既近官家,难道不知西川走马承受傅尧在上月初进献了一本书?”
蔡攸不解:“一本书?”
蔡绦点头:“一本书,官家得之,召梁师成问对,梁师成大赞,语及华阳王冲和集英社。”
蔡攸还在寻思,蔡绦又道:“月末时,许光凝也进献了此书。本月初,宇文粹中、郑居中也都上奏提到了此事。”
见蔡攸依旧茫然,蔡绦解释道:“那书名为《景数集解》,是拾唐时景教算学所成。书中不仅用景数重解各类算经旧题,还专门讲解了土木营建、土方计算等事。孟揆与梁师成正措置万岁山之事,对此书大加赞赏。称其能发一解十,以往营建工事之琐乱,尽可由此书所授之学详解。得此一书,万岁山便能早两年完工。”
蔡攸不以为然地道:“孟揆与梁师成措置万岁山,自是想着尽早开建,拿这书来作幌子,未免太过牵强。”
蔡绦摇头道:“算学诸博士也看了此书,虽指景数那些符号太过怪异,难为今人所用,可对书中所述的天元术却佩服之至,正准备以此为纲目,重整算学经书。”
他压低了声音:“听闻官家已颁谕傅尧,要其详查华阳王冲和集英社,以备授功,至少是个假将仕郎。若是生员,还拟直贡太学。”
蔡攸越听脸sè越坏:“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官家也未曾提过,二哥,你是从何得知的?”
蔡绦微微一笑:“我本也不知,可前几rì梁师成派人来找大人谈过此事,他有意大用写这本书的人,助他办万岁山之事。但也知蜀中有事,想跟大人通个气,看此事有无大碍。”
蔡攸无意识地重复道:“梁师成……”
“其实大人本就要依卢彦达之意,径直发落这帮蜀党,可梁师成一问,大人才知官家心意,也只好止了此心。说起来,大兄……”
蔡绦看向蔡攸,话语里隐有责备:“你与官家相近,此事怎么就没先得些风声呢?”
蔡攸支吾以对,心道我就忙着帮官家舒心解闷,哪清楚这些个政事细节?
他转移话题道:“那卢彦达此事,大人到底作何处置?”
蔡绦摇头:“我也不知,此时官家正留对宰执,想必大人定有计较。”
蔡攸也道:“罢了,也不过小事一桩……”
话是这般说,可嘴角还在微微抽动,似乎还在念叨“梁师成”一名。
垂拱殿内,诸事议毕,听蔡京再以随口一提的语气说起蜀中某事,赵佶语气颇为不耐:“这等小事,何须朕御笔亲治,太师你自处置便了。”
蔡京长拜道:“臣领旨……”
与何执中、郑居中、余深、邓洵武、刘正夫等人恭送赵佶起驾后,这班宰执对视片刻,拱手示别。
出了垂拱殿,余深急急追上蔡京,问道:“太师要怎般处置?”
蔡京抬眼看他,老眼虽浑浊,却蕴着一丝透亮jīng光:“小事而已……”
余深道:“卢彦达又上一疏,言辞急切,他已使尽手腕,拉上蜀中一班官员,与蜀中旧党已成水火之势。”
蔡京重复道:“小事而已,官家的话,方才你未曾耳闻?”
余深愣住,片刻后,重重叹了口气。官家既说是小事,自不允许在蜀中搞出更大的风波,卢彦达这一番作为,眼见就要落空了。
蔡京再摇头道:“本以为傅尧之举是许光凝所为,可宇文粹中和郑居中等人都在谈这本书,看来许光凝也是被人推着上了船。到底是谁出了此策,抢在卢彦达前面,让那王冲和集英社的名字入了官家之耳呢?”
余深慨叹道:“这是曹阿瞒之智啊……”
《三国志》曹瞒传云,曹cāo少时飞鹰走犬,游荡无度,其叔父言于曹嵩,曹cāo忌惧。一次遇到了叔父,便面目扭曲,假作中风。叔父告之曹嵩,曹嵩叫来曹cāo,却见其好端端的。曹嵩愕然相问,曹cāo便说是叔父妄言。自此曹嵩便不信其叔父的话,而曹cāo更恣意肆为了。
华阳县学公试里出了谤讪朝政的题卷,这些生员都是集英社的成员。而集英社这个名字跟皇宫殿名相合,其社首王冲还在晒书会这样的公开场合,与包括府学成员、本地儒生乃至朝廷官员在内的诸sè人等议论元佑禁术。
靠着这样的关联,卢彦达企图造就一场文案,将成都本地的旧党余孽扫荡一番。尽管整治不到许光凝、邵伯温以及华阳知县赵梓等蜀中旧党官员,但以此震慑朝堂中正再度复起的旧党势力,也是蔡京所愿。
却不曾想,对方有高人,以景数这样的算学之术,借走马承受的路子直通官家。王冲和集英社这个名字先于卢彦达入了官家之耳,让官家先有了印象。卢彦达虽连连上本,却终究晚了一步。
为入罪等人出谋划策之人不仅熟悉朝堂,还知官家所好,更知时政大势。这样的人物,连蔡京也起了好奇心。
余深寻思片刻,不得要领,无奈地道:“蜀中多奇人啊……”
蔡京心有戚戚地点头,区区西陲边地,竟能孕出华阳王氏、眉州苏氏等巨宦名士,就连蔡京深忌的张商英,也是蜀人。元佑更化时,蜀党更差点左右天下,蜀中当然多奇人。
从头到尾,蔡京和余深,乃至其他人,都没想到牵起这一案的王冲,就是出谋划策之人。不过十五六岁,少有博闻强记之名,这景数也是从古书里看来的,这光辉已经足够亮了。再这般通晓时势人心,那已不是人,而是妖孽了。
况且,就连王冲本人,都没想过靠这本书完全摆脱困境,他的真正用心,不过是让许光凝这样的人以为这本书有这样的效力。而要办到这一点,成都府路走马承受傅尧的态度至为关键,只要傅尧积极一动,许光凝就不得不动了。
就这点来说,说动傅尧的宇文柏和鲜于萌居功至伟,光靠一本书可打动不了傅尧,还得有宇文柏这样的天才神童为傅尧作生动形象的展示。不过这事也是为他们自己出力,卢彦达为了平息成都人的怨气,不敢将此事变作贵贱之争,不得不将宇文柏鲜于萌等人也拉进案子里,集英社在净众寺里再度团聚。
“卢提学,退一步海阔天空。”
当卢彦达又一次录问王冲时,王冲已是一副“你到底还要闹哪样”的模样。
“大胆!尔等所犯是朝廷大罪!岂能当作市侩之事,与本官逞口舌之能!”
卢彦达拍着桌子,面上强厉,心中也如这桌子般蓬蓬打鼓。
就在同时,汴梁皇城横街上,蔡京一语定了卢彦达的前途:“卢彦达作事,就头不就尾,连傅尧作什么都没盯住,此人难当大用!”
余深争取道:“可他一颗心还是诚的,而且也肯下力。”
蔡京点头:“既是如此,就别让他作学官了,文党之事很深,不是他那种人能料理得来的。”
余深再无话说,这个话题到此结束,这事对主掌亿万之民的一国宰执来说,毕竟太小。
四月大游江也错过了,不仅王冲很是遗憾,再度探望他的金莲玉莲也满脸委屈,潘家竞花魁又输了,毕竟争不过彭州花户,彭州的天彭牡丹可是洛阳嫡传。
从二月到四月,王冲等人历了两个多月牢狱之灾,但这番经历却远远谈不上苦难。好吃好喝好住,还有宋钧、顾丰以及父亲王彦中等儒士手把手的传授,对儒家经文的理解又上了一个台阶。
不仅王冲大有收获,包括张浚在内的府学县学生员,也都收益良多,甚至这些儒生自己也因充分交流而多有感悟。在这两个多月里,王彦中在本地儒士中的声名也节节拔高。他通洛学经旨,又jīng于程门易学,对苏门之学也不陌生,原本不熟悉他的宋钧等人对其大加赞赏,继而引为知己。
政和五年的这个chūn天,就在成都府的净众寺里,一墙之隔就是印刷钱引的作坊,一帮老少士子因文祸相聚一处,结下的情谊如chūnrì种下的苗芽,有待来时。
“所谓死党,是说一起同过窗,扛过枪,piáo过娼,蹲过班房,分过赃。算起来,你我也只差其中一两桩,便是死党大圆满了。”
已至四月中,这一rì,王冲正跟张浚打趣。
张浚鄙夷道:“这话从何而来,怎的这般俚俗?”
王冲刚开口,宇文柏就抢道:“古书上看来的。”
鲜于萌意味深长地道:“待出去了,咱们一并大圆满去!”
范小石在一旁冷哼道:“此生我与你们是圆满不得了……”
就听得陈子文的尖嗓门在院子里回荡:“结案了!结案了!咱们解脱了!”
唐玮更是轰地一声撞开屋门,大喊道:“朝廷下文了!”
片刻后,净众寺被如cháo的欢呼声席卷。
“成都府路提点刑狱司、提举学事司所言文案造事扰政,两司官、成都府通判及相关人等,皆由知成都府事劾状以闻。所管诸人及生员即释,凡言集英社谋逆案及元佑禁术案之文字,尽数追毁。”
由许光凝派来的司法参军宣读了朝堂处置,净众寺前再度响起欢呼声。
“回家!”
王彦中与王冲长舒了一口气,跟其他人一样,都恨不得两肋生翼,瞬间飞回家中。
“卢彦达?落官一阶,转任成都府路转运司判官……”
有人恨得牙痒痒地问起卢彦达的下场,却听到这样的消息。
还能当官?
王冲的第一反应就是如此,诬陷一大群人,企图生造出一桩文案,当作升官阶梯。事情不成,仅仅只是降一级,而且还转到了油水丰厚的转运司!听司法参军这话的语气,好像处罚还挺重的,还有没有天理!?
接着又无奈地苦笑,当然有天理,这是宋朝啊,官人就是不一般,不是谋逆大罪,基本没可能丢了官,即便是党争,失败者也依旧能套着一层官皮。
罢了,反正也打赢了这一仗,以后他再也没办法在学事上找麻烦了。
王冲这般想着,正要跟宋钧、顾丰等人打招呼,想着约请诸位师长去海棠楼搓一顿,好好庆贺一番,却见司法参军手一招,几个节级将顾丰围住。
“华阳县学添差教授顾丰,私授元佑禁术,致县学生员公试谤毁朝政,即令编管广南西路朱崖州!”
司法参军宣读的诏令将众人脸上刚升起的喜sè一扫而空,只有顾丰顾八尺依旧淡淡笑着,竟是早知有这一rì。
“谋逆案和文案不立,公试谤讪案还是在的。顾教授早前已上书朝堂,自呈有罪,请免生员之过,朝堂也已允了……”
司法参军语带怜悯地道,这话震得包括王冲在内,众人都一时呆住。
“年轻人做事,总是不顾首尾,还得老儿来收拾局面……”
顾丰温和地说着,投向王冲的目光里却蕴着两团炽热的火芒。
“老儿我只能作到如此,你们也别这般作派,老儿不过是还十年前的债。十年前,老儿便该落罪了,今rì还能减了你们的罪,老儿已心满意足。”
顾丰再只留下了这句话,便被带走了。
而后司法参军再一一宣读生员的处置,包括范小石、唐玮等公试里大骂朝堂的学生,被处以或三年或五年不得入学,不得受辟为官的责罚,可众人丝毫不在意,就紧紧盯住顾丰远去的方向,不觉间,泪流满面。
“读书……读个屁的书……”
王冲虽未流泪,眼角却已酸热无比,心中就翻腾着这样的念头。尽管他清楚这样的念头只是情感所致,于现实无益,但他就是忍不住咒骂。至于是骂这个朝廷,骂这个国家,乃至骂这个世道,他自己都不太清楚。
“回家吧……”
王彦中的平静话语里也蕴着深沉悲悯,在这一刻,父子俩的两颗心,在某些零落丁点处,不觉已悄然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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