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鼎宋 > 第九章 衣冠盛族的分寸

?    马车将刘盛的身影抛在后面,车厢里,何三耳指头敲着膝盖,品着刘盛的抱怨,之前在庄子里向十三太爷禀报事务时,十三太爷告诫他行事谨慎的话似乎又回荡在耳边。“歧公虽然籍在华阳,却已算是舒州王氏一脉,我们华阳王氏,不过是仗着祖辈厚泽和歧公恩荫而已。乡里称呼我们是王相公家,听听就算了,当起真来就要害了自己……”歧公说的就是受封歧国公的王珪,王珪之父王准英年早逝,他随叔父王罕定居舒州,而后开枝散朝北行去。“小赵知县……”林院书房里,王冲正一边与毛笔作斗争,一边听着邓五的回报。邓五不愧是包打听,两三天里就探来了何三耳的近况,还颇有职业精神地作了延伸调查,将最近上任的华阳知县也摸了摸底。“十来年前,小赵知县的父亲老赵知县重修沙坎堰,灌田三万多亩,华阳一县人感恩戴德。前些年老赵知县死了,县里乡老还为老赵知县修了赵侯祠,就在南面十多里处的江湾那,我跟爹娘去拜过,秀才公肯定也带二郎去过。”邓五如邀功一般喋喋不休:“朝廷就是念着老赵知县的善缘,才又把小赵知县派了来。小赵知县年方三十,据说是个方正君子,不过……”邓五盯着笔下正龙飞凤舞的王冲,带着点敬畏地劝解道:“能作到县尊老爷,方正也该是有分寸的。二郎真要跟何三耳对上,闹得大了,王相公家面前,小赵知县还能不能方正,可就难说了。”王冲搁笔,见邓五的目光投过来,不动声色地将已写满的宣纸揉作一团。他虽融合了原主的记忆,但写字的手感还没完全到位,一手毛笔字惨不忍睹,可不好让邓五瞧见。“我哪会跟何三耳对上呢?不过是理清与叔婶的关系而已。既与何三耳无关,这华阳知县,不管是老赵还是小赵,不管是君子还是小人,与我都不相干嘛。”他一边揣摩邓五取来的王何氏画押,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邓五可不是已自带干粮住进家中,正挥着一根哨棒,在林子里跟虎儿比比划划的王十一,对王冲的盘算隐隐有些感觉,苦笑道:“二郎还是信不过我,就不说实诚话,是怕五哥我多嘴漏出去么?”王冲看住邓五,认真地道:“当然不是了,五哥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沉吟片刻,王冲再道:“就算跟何三耳对上,他毕竟是王相公家的人,行事也是有分寸的,毋需多虑。”邓五不知是敬佩还是无奈地叹道:“二郎你啊……真是君子。”君子?真当我会把何三耳看作善人?如果我不是名声在外的王二郎,而是邓五你这样的细民,怕早就被何三耳这种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至于分寸,分寸是斗争出来的,不是求人施舍来的。王冲心中翻滚着来自上一世的感慨,又摊开一张宣纸,举笔提腕。邓五不好再扰他,摄着步子出了书房。“使力得有法子,别看十一哥你力气大,可不会法子,棍子上的力道还不如我呢!看仔细了……”林子里,虎儿正有板有眼地教导着王十一,王家祖辈传下来一些粗浅的武学要则,小子也是有技在身的,正在过教头的瘾。说话间一个马步抢前,旋腰抖臂,小哨棒兜起呜呜风声,啪地拍在碗口粗的青竹上,哗啦啦落下一片竹叶。把虎儿比作幼虎,那么身后的王十一就像是头人立的巨熊,他憨憨一笑,也不动身形,手中那足有虎儿胳膊粗细的哨棒愣愣轮了出去,就听波地一声脆响,青竹应声而裂,上半截喀喇喇倒栽下来。王十一笑吟吟地问:“是这样吗?”虎儿“哇噢”惊呼,嘴巴撑得大大的,好半天都合不拢。回过了神,却高声喊道:“是十一哥干的!不是我!”果然,瓶儿的脆声几乎是同时自灶房里传出来:“三哥你又在捣蛋了!”纤弱的身躯追着声音出现,瓶儿一手叉腰,一手指住一大一小两个汉子,板着小脸道:“你们是要把这片林子刨平呀?有这力气,还不砍柴去!老在这扰二哥!”王十一也挠起了脑袋,跟虎儿相视苦笑,两人乖乖丢下哨棒,取斧头砍柴去了。看着这一幕,邓五忽然有些妒嫉王十一,这小子沾着也姓王的便宜,快跟二郎他们混成一家人了,而自己……瓶儿也瞧见了邓五,甜甜招呼道:“五哥还要忙吗?吃过饭再走吧,二哥教了我作蛋炒饭,很好吃的。”小姑娘的脆声像是熨斗,烫得邓五心头发涨,那点妒嫉顿时没了,他扬声道:“还有事要帮二郎办,下次再尝瓶儿的手艺。”说完向王十一示威般的扬扬下巴,大踏步迈出了院子。一边走一边还翻腾着杂念,真是奇怪了,之前不是不想趟二郎这摊浑水么?现在听二郎那话的意思,跟何三耳杠上的可能性很大,为什么自己一点都不怕,还觉得做事格外有劲呢?回味着心中那股暖流,再想想之前成年累月撅着屁股战黑土的日子,邓五又觉得,就是这样,活着才有意思啊。“再活一遍,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夜色已深,王冲依旧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桌上已堆起了厚厚一叠纸,上面写满了字。若是一张张仔细地看,就能清晰看出,最初的字迹很是不堪,但越到后来越有样子。而此时王冲笔下,一手端正清秀,又显圆劲飞动的小楷如清泉一般,绵绵不绝地铺洒在纸上。“最有意思的是人生能够从头来过,弥补上一世的缺憾。”一篇《尚书-五子之歌》写成,王冲搁笔,欣慰地出了口长气,总算将写字的手感找回来了,不仅是原主的手感,还融入了新的变化。原本的王冲,书法临摹自黄庭坚,书房里还能见黄庭坚的字帖,但一板一眼,很是凝重。现在他写出的字迹,虽还缺些精致谨细,却多了一丝跳脱灵动,再没了宛如雕版匠刻出来的死硬之气。上一世的缺憾在于执迷商场,忽略了人心和亲情,以至于疏远了父母,也总留不住身边人。而这一世的缺憾,又是受累于过目不忘的神通,不知人情冷暖。既已再世为人,两世的缺憾,他都要补回来,要作到这一点,现实的路子只有读书,对读书人来说,一手好字就是立身之基,可马虎不得。当然,此时还想不了那么长远,他连夜练字,还是要应对此时的处境,完成谋划中最重要的一环。而他两世为人,又熬过了灵魂之痛,意志力远强于常人,练字的苦累根本就算不了什么。油灯映亮了书房的窗纸,也将王冲执笔伏案的身影投在窗上,虎儿瓶儿就坐在对面厢房的门口,痴痴地看着。直到眼皮酸涩,哈欠不断,才依依不舍地进屋入睡。“十一哥,要听故事吗?”进屋前,虎儿扯着还手握哨棒,端坐门前的王十一,来了这么一句。“是王三郎娶亲的故事我就听。”

    王十一嘿嘿笑着,举掌握住了虎儿砸来的小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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