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契非真,我逼人有……”
刘盛还没完全看明白,低声将那八个被圈起来的字念了出来。
“是有人逼我!这是藏头回文,前四句从第一字到第四字顺着念,后四句从最后一字倒着念!”
八个圈排成两列斜雁,将八个字圈得像是真的大雁一般,在何三耳何刘盛眼前扇着翅膀,清晰形象。
“只要认得字的,稍稍留心就能看明白,何干当,这事你可办得差了……”
老书手摇头叹气,也不知在感慨文字,还是感慨此事。这八个字一出,何三耳在此事背后使了什么坏,老书手几十年历练,哪里还不明白。
“可、可官府的规矩是认契书,不是认什么藏头回文啊!”
何三耳黑着脸沉默不语,刘盛急得嚷了起来。
老书手鄙夷地道:“官府是认契书,可谁是官府?还不是官人?谁又是官人?读书人!这藏头回文,用的是读书人的规矩。”
他看向正脸色变幻不定的何三耳:“这份契书既有藏头回文,时间也该是刻意写错的,若是强要过契,县衙也能办了。可等王二郎闹了起来,不认这契,事情摆到了公堂上,没有哪位官人敢把此契认作真契。依照《宋刑统》事例,都会以‘契要不明’为由,不予过契。认真的还得另开一案,追查这个逼人立契的‘有人’,到底是何人。”
何三耳终于有了反应,嘿嘿冷笑道:“王二郎……是真好了啊,好得竟有了这般心机……”
对见多识广的何三耳来说,王二郎在契书里留下这样的机关,用心再明白不过。分明是看透了王麻子夫妇背后有他何三耳站着,备着日后公堂鼓噪,讹诈于他!这种事他可见得多了。
老书手沉吟片刻,再摇头道:“我看未必,才学可以天授,人情世故却只能靠时日累积。王二郎不经世事,不该有这般心机,怕是背后隐有他人。”
何三耳眼瞳紧缩,声音也有些干涩了:“先生是说……有人指使王二郎,拐着弯地给我们华阳王氏身上泼污!?”
老书手悠悠道:“大观末,政和初,蔡太师失势在外,大老爷借机上奏,再有郑枢密相助,官家才复了相公太爷的故官赐谥,但还是没脱出元佑党籍。”
“政和二年,蔡太师复相,总治三省,郑枢密与之相恶,大老爷致仕也是怕蔡太师再削相公太爷的名声,乃至借此整治郑枢密。如今蔡太师权势滔天,趋炎附势的小人之辈正借各色事由讨取太师欢心,谁知道王二郎背后是不是有这样的人?”
老书手这番话显然是自十三太爷那搬来的,何三耳背心再度出汗,十三太爷真是一语成谶!小小一桩置产之事,竟然真有可能接上朝堂之争的风眼!
老书手再语重心长地道:“干当,咱们共事一主,利害攸关,我也把话说透了。王二郎这藏头回文阴指干当,他又名声在外,若是闹上公堂,许大府都未必能遮掩下来。咱们这成都府,不止有知县和大府,提点刑狱和转运使都是能接状子的。此事还得妥当办好,不要牵扯到咱们华阳王氏。”
何三耳恭敬地拱手谢过,再道:“区区一处林院,不过小事而已,谈不上麻烦。十三太爷那,就烦先生缓些时间再提。”
说话间递来一卷钱引,老书手眯着眼睛,以近在咫尺的刘盛都难察觉的动作接了过来,笑道:“大老爷月内就要回来,到时十三太爷肯定要清点待办诸事,还有十来天的时间……”
何三耳了然点头,亲自送老书手出门,回来时,恶狠狠看住刘盛。盯了老半天,猛然扬臂狠狠抽下,啪地一声脆响,划破了夜空。
刘盛一个趔趄差点扑到地上,没等立稳就捂着脸颊抢了回来,跪地叩头,嘴里模糊嚷着:“侄儿该死,王二郎该死……”
“你是笨得该死!竟让那王二郎……不,该是王麻子那对贼男女蒙住了!今日不是杨先生看破,就要被那对贼男女讹到头上!”
何三耳怒骂着,送走老书手后,他也冷静下来,想了个通透。
老书手把这事扯到朝局上,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但终究有些悬乎,可王二郎背后有人该是没错,因此另一个可能性更大,那就是奔着他何三耳来的!
眼下来看,王二郎背后还能是谁?不就是王麻子夫妇?分明是那对贼男女起了贪心,要借王二郎讹他!那贼男女起了这般心思,怕还跟刘盛太贪有关。
“我给你改过的机会,去狠狠整治那对贼男女!还有王二郎……”
他阴森森说着,裂作两半的耳轮映着月光,让他看上去带着一股非人的狰狞之气。
“让那等刁民知道,欺到我何三耳头上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将近晌午,炊烟自王家林院处冉冉上天,一股香气则向四下散去。路过的村人猛抽着鼻子,就觉肠胃都被这股香味刮了一通,满口生津,喉间咕嘟,肚皮咕噜。
饭桌前,邓五捧着热腾腾的炒饭,这炒饭已不止金、白、翠三色,还多了腊肉,香气更刮得人魂魄都飘了起来。王十一和虎儿的脑袋几乎都埋进了碗里,可邓五的食欲却被忧虑重重压着,怎么也振作不起来。
“二郎,那两份假的契书……会把何三耳引出来吧?”
邓五嘀咕着,上午的事又在心中掠过。
一早王冲就让他去找王麻子,还特意交代编个借口,不要让王何氏生疑。去时王何氏恰好也被谁叫了出去,就直接把王麻子带了过来。
见到王麻子,王冲依旧是一副迂腐酸气,拿出一张纸,满脸歉意地道:“听乡邻说,昨日二叔和婶婶吵得厉害,不知是为何事?侄儿虽然答应了婶婶,绝不说起此事,可想到也许是侄儿害得叔婶不合,与心难安,不得不道出实情。”
王冲盯着王麻子,沉痛地道:“昨日那份契书,其实是假的……”
邓五看得清清楚楚,王麻子一下就懵了,像是魂魄从他体内挤了出来,近六尺高的魁梧身躯像是成了一张纸般,吹口气就能飘走。
许久之后,王麻子才呆呆接过王冲递来的纸,低头看时,王冲还道:“前日婶婶就与侄儿立了质契,这处林院已经死当给了婶婶,价钱是一百贯。婶婶还说,这份质契不能让外人知道,再假作转给二叔,又让侄儿照着她交代的话写下过让事由。”
王冲露出腼腆而羞愧的笑容道:“侄儿终究不是圣人,这处林院白白转给二叔,实在作不到,一百贯虽然少了些,可瞧着叔婶的面,也还够了,只是……”
表情转为渴切,王冲道:“婶婶说,这一百贯得分几次给,就不知什么时候可以给第一笔?”
王麻子的目光从那张纸上拔出来,那张僵硬如中了风疾的脸,让邓五都颇为不忍。就听王麻子呆呆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冲极为自然地伸手将那张纸拈了回来,微微笑道:“侄儿以为,这是婶婶先办了此事,然后让二叔你高兴一下。”
接着眉头再皱起来:“就不知二叔和婶婶为何会吵起来呢?”
王麻子再呆了片刻,猛然一跺脚,转身就冲出了院子,王冲在背后还喊着:“二叔,我的钱呢!?”
回想着王冲人前人后一张脸的变化,以及绕着契书所作的文章,邓五虽还没完全看透,却已能感觉到,从何三耳到王麻子夫妇,王冲已在他们脚下各挖了一个坑。
王冲变得如此精于算计,转脸比他那开质库的三叔还快,这发现让邓五很有些忐忑。他不知道,在这事上跟着王冲继续走下去,前方到底是坦途还是深渊,更不清楚,王冲像是有些刻意招惹何三耳的举动,到底会带来多大的祸害。
此时邓五就觉得手里的炒饭,就像是心头的一块大石,他已有些犹豫,到底是把这块大石放下,还是继续抱着,跟王冲一路走到黑。
邓五的忧虑和犹豫清晰摆在脸上,王冲放下饭碗,也不避着王十一和虎儿瓶儿,径直道:“不是我要跟何三耳对上,而是从一开始,何三耳就已欺定我了。”
“我已经好了,王麻子夫妇为何还要算计我?之前你也探查出来,王何氏去了禹泽庄,见了刘盛,还找了中人书手,不知立了什么契,然后再来找我。他们夫妇为何贪心不止?不就是何三耳看中我家的林院吗?推着他们夫妇作恶的,不正是何三耳?”
王十一的粗嗓门吼开了:“没错!光对付王麻子那对贼男女没用,何三耳才是真正的恶人!”
邓五的疑惧稍稍缓解,转而为王冲盘算起来:“二郎你也说过,何三耳是王相公家的人,行事也是有分寸的,如果直接去找何三耳理论,就没这么多麻烦了。就算何三耳霸道,再找王相公家理论,总能压住他们,何苦……”
王冲摇头道:“有王麻子夫妇在,何三耳不仅能拿到这处林院,还能少花钱,何乐而不为?至于找他、找王相公家理论,有用吗?”
相公家看中的东西,岂是理论就能护住的?而王冲不过束发年纪,即便沾着读书人的边,对相公家乃至何三耳来说,也比蝼蚁小民强不了多少。找去理论?怕更可能是送肉上门。
将自己换作何三耳,邓五明白,通过王麻子夫妇逼压王冲拿到林院这事,既得利,又不沾腥,这桩好买卖,他邓五扪心自问,也不会因王冲跑来理论就罢手了。
邓五重重一叹:“可对上何三耳,终究是……难啊!”
“就因为难,才不得不百般算计。”
王冲起身,郑重地向王十一和邓五作揖,让两人讶异不已。
“十一哥,五哥,早前王冲对你们也有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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