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春花的丧事办得隆重，她在京城虽无亲戚，但她出殡这日，几乎在京城内的所有官员都携带家眷来送她一程了。
原因无他，只因当今陛下当日亲自相送，敖安都来了，那些官员哪里敢不管不顾？
城中亦有百姓自发在那日自发来到出殡的必经之路上，为其送行，虽无十里相送这种隆重场面，但来送行的百姓，亦有百十人，这些都是曾受过左春花恩惠之人。
晏适亲自送左春花入土。
从嘉陵关知道她死讯的那一刻起，到现在入土，已经有半月时间，半月时间，饶是有天大的悲痛，也该能从容面对了。
他平静地看着一坯黄土接着一坯黄土，把棺木掩埋，渐渐地，黄土堆成一个小尖，家里的嬷嬷用柴火点燃纸元宝，等到火势渐渐旺起来，再把纸扎的奴仆、房屋等物，一样接一样丢进火里，边丢边嘴里嘟囔不止，和亡者说话。
所说之话，无异于让死者在黄泉底下，吃好喝好，不必挂念上头的人一类的。
等到最后一个纸元宝烧成灰烬，送殡的人们渐渐散去，晏适仍然站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看着这座新堆的，连碑都没立的坟。
跟他并肩而立的，还有敖安。
俩人皆着庄重的黑衣，不约而同地盯着这座坟，良久，等到人散去七八，刘公公忍不住上前规劝：
“陛下，咱回吧。”
敖安看一眼没有丝毫去意的晏适，摆摆手：“我陪晏大人再待一会儿，你们先回去吧。”
闻言，刘公公没有再劝，而是识趣地领着禁军退出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妨碍到敖安和晏适，如果有人偷袭或刺杀，又能第一时间保护。
“你说，春花她一个人在地底下，会不会觉得冷？会不会孤独？”待四周无人，晏适忽然说道，“她那么爱热闹，一刻的冷清都受不了，现在让她一个人带待着，她一定很难受吧。”
敖安扭头看他，他仍痴痴看着坟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但敖安清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咱们不是给她烧了奴仆下去吗，有奴仆陪着，她不会寂寞的。”
“都是不会动的纸人，又有什么用呢？”晏适轻笑一声，笑声中满是苦楚，“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回到我们还在青牟县的时候，让我再选择一次，我早知结局，一定不会来京城。”
敖安也不由想起当初在青牟县的时光。
那时候他们虽然没有现在尊贵的身份，但胜在生活简单、快乐。
他想起左春花给他们做的第一顿饭、喝得第一口乌鸡汤、第一只椒麻鸡、第一顿火锅……
那么多第一次。
而晏适也在回忆他和左春花的曾经。
想起他当初被左春花“强嫁”时的不情不愿，想起她性情转变之后，俩人从相看两厌到互相偎依。
想起那时候的她是那么的鲜活，一个又一个的鬼点子，旁人眼中一文不值的东西，只要到她手里，就会变成宝贝。
在那个茅草屋搭成的简陋小院里，他们的日子虽然过得清寒，被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最琐碎的小事充斥着，但爱的人在身边。
他想起在养殖场赚到钱后，俩人一起绘制后来的新家的设计图纸时的场景，想起自己被地痞流氓欺负后，她为自己挺身而出……
那么多的事情，琐碎到家里今天少了盐、明日你上街时，要记得打瓶酱油回来……诸如此类，种种种种，晏适以为那些记忆已经斑驳了，可现在回忆起来，却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哪怕是她生气后，挥舞着拳头要打自己的样子，晏适再回想起来，也觉得分外地可爱、甜蜜。
回忆越是美好，就越是遗憾、伤感。
他拼命苦读，考取状元，为的并非荣华富贵、也并非成为人中龙凤，令人膜拜瞻仰；他求的，不过是进入朝野，好伺机为被冤死的一家老小洗清罪名。
正因为他自幼便经历了满门被抄的人间惨剧，所以没有人比他更加明白，和亲人、爱人分离，是怎样的折磨。
若早知如此，即便父亲的冤屈不洗刷又如何？他宁可和左春花在青牟县那样的穷乡僻壤相守一生，做一个碌碌无为的穷酸秀才，为她描眉眼、贴花黄。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敖安幽幽道。
“是啊，没有如果。”晏适苦笑，“陛下，以我现在的状态，只怕无法再为您出谋划策了，我想完成春花的遗愿，安安稳稳地把嬛嬛抚养成人，我想回青牟县，回到那个充满我们回忆的家中去。”
敖安哪里听不出来，他这是要辞官还乡，他又如何舍得让晏适走？
只见他轻轻地把手搭到晏适的肩膀上，道：“我明白，哥，你既然暂时不想理会朝堂上的事，那我便准许你暂做休假，威远侯的爵位，我永远为你保留，等到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了，礼部侍郎的位置，还是你的。”
“多谢陛下。”闻言，晏适便要拜下去，被敖安连忙拦住：
“不可，此时咱们是兄弟，不是君臣！”
“兄弟”这两个字虽轻，落在晏适的心上，却重得很，他一抬头，眼眶微微泛红，他想说些感激的话，但诸多话到了嘴边，都觉得生分了这份兄弟情谊，索性一言不发，把敖安的情，默默记在心中。
俩人最后朝坟墓拜了一拜，然后肩并着肩，踩着慢慢落下的夕阳，往来时的路走。
这一刻，也正向敖安所说，没有君臣，只有兄弟。
俩人絮絮说着家常话，无非是问晏适打算何时动身，是否要带卢氏回去，嘱咐他，一定要记得勤给自己写信，莫忘了京中还有自己在等着他云云。
刘公公则带着禁军们，始终不远不近地在他们后头跟着，敖安不提要乘车辇，他便识趣地绝不主动上前询问。
他们一行人，踩着落日，只凭借两条腿，走了半个时辰，一直到把晏适送回威远侯府，刘公公才让轿夫快把车辇抬来，万般恭敬地把敖安送上车辇回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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