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五提着一个陶罐,不时对着罐口猛灌一口。
他牵着两匹马,踽踽独行,虽是雨后晴日,这前往王都的道路上仍空空荡荡的,让他的身影显得尤其孤单和冷清。
“你去哪,我就去哪。”他想起隗烟的带着羞意的说了这句。
只是,隗烟再也不能和他一起共骑一马,给他带来一路欢笑了。
我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
想到这里,计五心中一痛,又大口灌了满嘴的酒。
计五反手摸了摸腰间叫蝉翼的短匕。
那日,隗烟转身抽出短匕,往寒燎腰间刺去,听到寒燎大叫,原本要来绑他的寒望回身、抽刀,朝着隗烟的后背砍去。
计五后悔不该把那柄短匕交给她,若不是短匕在手,隗烟便不会转身刺杀寒燎,便不会有寒望劈向隗烟后背那凌厉的一刀。
他想起那天清晨,他把装在皮鞘中的短匕递给隗烟,对她说:“你给它取个名吧。”
隗烟笑着说:“这是别人送你的,怎么好送给我?”
计五把想法说给隗烟,又说:“蝉恽大哥说,要让这柄短剑得饮仇雠之血——我若弓箭在手,绝用不到它,还是放你身边吧。”
隗烟笑嘻嘻地接了,抽出短匕端详,说:“这剑柄上刻着蝉翼,就叫它‘蝉翼’吧。”
蝉翼终于饮了仇雠之血,但计五却宁愿一切没有发生。
寒望的那一刀所带出的刀风,便如还在耳边。
他不顾自己被三支箭所指,迅疾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握在手中,脚下用力,疾步朝寒望背后冲去。
“只要能和你一起,这些都不紧要的。”隗烟说这话的时候,一次是低着头,带着欢喜,一次是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坚定。
要紧的,要紧的。
计五眼中泪光闪烁,闭上眼,用早已脏污的袖子在脸上一抹,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若是早知道那时候的“在一起”,不过只是一段短短的旅程,再开心他也不要,他宁愿与隗烟一起时的开心畅怀,是涓涓细流,不会涨潮,也不会断流。
让他更后悔的是,明知有追兵尾随,却还带着隗烟一起。
在泞地被寒布跟踪时,他想过一个人逃亡,但杀了寒布后,他却鬼使神差地走回那个小院,在关键时刻救了隗烟一命;
临近大邑商时,他有心把隗烟留在王都,托付给甘盘大哥,想来便是被女乐坊的“大姐”知晓隗烟的所在,也奈何不了她。待他这边事了,便不会拖累她。
但隗烟坚持要和他一起走,而他也贪恋和隗烟一起的时光。
从姚氏一族出来时,他见隗烟和姚氏婆姨们聊得开心,也想过付些货贝,把隗烟寄在族尹家。
只是这些念头都不过一闪即逝。
一切都源于他对隗烟的爱的渴望,一切都该归罪于他对隗烟的贪恋……
他扑到寒望的背后,将他扑倒在地,紧握着的那支箭插入寒望的背心,但仍是太迟。
寒望的刀带着凛冽的风,已经在隗烟的背后拉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血花飞溅。
他清楚地看到隗烟在寒燎的腰间刺了好几下,但仍不能逃脱寒燎紧箍在她脖子上的手臂,而寒望的那一刀却直接割碎了隗烟的所有生机。
“你爱喝酒,我们就开一家酒肆,你便不愁没人陪你喝酒了。”
计五眼睛迷离地看着手中的陶罐,仰脖猛灌。喝酒他从来不愁酒伴,找一间酒肆,舍几粒碎铜,自然有人陪着他。从前他乐此不疲,但结识了真实的隗烟后,他才发现,原来那不是他想要的。
他拎着包袱,笑着对隗烟说:“这些,够我们在王都开一家酒肆了吗?”
隗烟看着他,把包袱接过来绑在马背上,笑着说:“够啦!够啦!够你开三家酒肆了!”
计五哈哈大笑:“那就开三家,我当老板,你就是老板娘!”
包袱还在马背上,他想着要与之一起开酒肆的隗烟,却永远不能当他的老板娘了。
计五扑倒寒望的动作让他躲过了计平致命的第一箭,却没能躲开第二箭。计平的箭射中了他的大腿,计五顾不上疼痛,看着口中咳血的隗烟,努力地向她爬去。
“别动!”计五听到阿大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大喊。
计五不理会阿大的威胁,继续爬向隗烟。
他整个世界里,只有虚弱地喘息着的隗烟,他爬向她,爬过寒望的身子,隗烟将手伸向计五,紧紧的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隗烟在笑,嘴角的血,让她的笑容显得凄艳:“让我看看你打的那只狍子。”
计五用力点头,流着泪看着隗烟。
“那太阳在哪里歇息呢?”计五仿佛又看到隗烟在俏皮的笑,问他。
太阳白得晃眼。
那个无月的星夜下,计五在心里给隗烟许了一个未来,但是他再也无法实现他的承诺。他亲吻着隗烟的泪痕,从不为明天考虑的计五,想着要做一件能养家的营生,和隗烟一起快活地过以后的日子。
太阳挂在天上,累了就会回到家里那棵树上的枝桠歇息,而我,却再不会有家了。
“你要好好的。”隗烟虚弱的只能用气息发声,她的手任凭他紧紧握着,在他的手掌中越来越无力。
隗烟笑着,用涣散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说:“谢谢你,情郎!”
计五紧握着隗烟慢慢屋里松开的手,傻傻地看着伊人闭上双眼,泪眼迷蒙。
从摆放着老族尹棺木的房子里冲出来的那一刻,计五已经算死过一回了。而逃离计地,他从此便是个没家的人,便如无根的浮萍,只能随着水流飘荡。
逃亡中,活着的每一天,他都过着没有明天的日子,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被追上的人逼入死境。
他只能过一天算一天,让日子在悠闲或是迷醉中度过。
直到遇上隗烟,直到他给隗烟许下未来。
然而,寒望的这一刀,割碎了隗烟的生机,也割碎了他所有的期待和希望。
身子下,寒望动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像是要爬起来。
计五艰难伸手,从隗烟的另一只手上接过“蝉翼”,迅速翻身,蝉翼从寒望背心再次刺入,寒望一声闷哼,死命蹬了蹬腿,不动了。
计五回头看向应该指向他的三张弓。
计平的弓箭丢在脚下,两手空空地举着。
在计平丢弃的弓箭旁,寒务倒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支箭从鬓角处射入,血水从寒务右边的眼眶露出的箭镞上流出。
在计平的侧后方,阿大张了满弓,平平地指着计平的脑袋。
看到这个场面,计五有点惊讶,但也松弛了紧绷的弦。
他艰难站起,左边大腿的箭伤传来一阵阵痛,只能右脚用力。
“他们只知我是他们的奴隶,”阿大张着弓,目不转睛地看着计平,对计五说,“却忘了,我还是你的亲哥哥!”
“阿大,放下弓箭!”计平嘴角抽动,大声说:
“寒子已经死了,这里只有我们兄弟三人,放过我,我只当所有的事从没发生过。”
计平与阿大、小五同辈,是小五族兄,所不同者,阿大、小五身在奴藉,而计平则是老族尹的近亲。此时为保全性命,计平抬出平日绝不肯说的兄弟之称,只不过希望能留得一命。
“没发生过?”计五带着不屑反问,看了一眼已无生机的隗烟,拖着伤腿,慢慢走近计平。
“从计地到王都,从王都到泞邑,再从泞邑到此地……这一路来,你何曾放过我?”
计五手一挥,“蝉翼”带着死亡气息,从计平的脖子上划过。
计平睁大眼睛直挺挺向后倒了下去,计五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也委顿着蹲坐在地,昏了过去。
计五醒来时,阿大已经拔掉了他腿上的箭,用布包扎了腿上的伤。
“谢谢。”计五道。
“在匡林,我欠你的。”阿大说得平淡。
他和阿大把计平埋了,又拾了些柴,把隗烟架在上面烧了。
隗烟说过,她记忆中的族人,死后并不留下什么,都是一把火给烧了,那样才能了无牵挂地去另一个世界。
计五看着隗烟在烈火中化为一缕青烟,心想,隗烟若是能和她说的一样,和天上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聚首,总强过在这世间受苦。
“小五!”阿大把寒燎等人的尸身拖到路边灌木林后面藏了,扯一把道旁枯草擦净了手,对计五说:“你今后如何打算?”
计五看着他的兄长,他的亲哥哥,交往少到甚至连计平都忘了他们是亲兄弟,在关键时刻却救了他一命。
若非阿哥射杀寒务、阻吓计平,他今日绝对性命不保,与隗烟死在一起。
“不知道。计春死了,计信死了,连最可能当上族尹的计平也死了,计氏下一任族尹不知道该是谁。”阿大扔掉手中带血的枯草,摇摇头道,“管他是谁,我既然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去过那种日子。”
奴隶的日子,活得不如牲畜一般的日子。
“我上次去大邑商,已投在右相大人门下,给王子当伴学。却是个好出身。不如大也随我一起去吧!”计五说,“到大邑商登籍了,便是自由身,再不是奴藉。”
阿大想了想,说:“若真是这般,我回去接了妻儿同来。”停了下,又说:“若是能够找到我的一双儿女,就一起来。”
奴隶不配有自己的儿子,过了哺乳期后,不到一岁,就会送到另外一户奴隶家中去。
计五想问阿大,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但最终没有问出口。他不肯定自己知道父母是谁后会怎样。
阿大却像是清楚他在想什么一样,对他说:“小五,他们都不在了……”
计五“嗯”了一声,不知怎么,计五并没有更加悲伤。
他所熟知的父亲,是教他打猎、教他射术的那个,而他的生身父母,却从没进入过他的生活,他的所有欢笑悲哀,都是在他成长的那个家中。
分手的时候,他给阿大几朋货贝,告诉他,用这些钱,他不用逃,他可以赎回自己,赎回他的家人。
阿大说不用,一来计氏已经没了族尹,二来他在寒燎等人身上翻找出不少值钱的物件。“
“尤其是那张弓,象弭!”阿大说,言语间透着兴奋。
阿大回计地去,此去山高路远,却是他的家人所在。而计五在计地已经没有家,他要去大邑商,去右相府找甘盘大哥。
此间事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找他了,但他还是准备把面具交给甘盘大哥,他不知道这个面具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寒燎如此看重。
计五觉得这物件放在手里终究是个祸害,不如献给右相大人,也许,这东西在贵族大人们的手中才会有用。
回王都的路上,大多数时间里计五没有骑马,拖着伤腿一路跛行,一路灌酒。
他不在乎时间,他需要酒来掩盖他的哀伤和无助,更需要左腿箭伤的痛来转移他的心痛。
计五牵着马,提着酒壶,一瘸一拐地走,天已经早早的暗了下来,山行蜿蜒,被血红残阳映得更显暗淡。
前面不远处应该会有一所羁舍,那是他今宵的宿头。
他踩在路边的石头上,爬上马背,口中呢喃地哼着不知从哪里听到的小曲,哼了几遍,忽然醒觉,脑子里又还原出那一副画面,像是梦里:
在去往泞邑的路上,隗烟在林子里采了一朵菊花,斜斜地插在发鬓,口里哼着小曲:
“季秋之月,菊又黄华。”
夕阳映照出他落寞的剪影,计五口中哼着小曲,想象着那是隗烟在轻快地歌唱,只是他略带呜咽的哼唱,怎么也无法复原想象中的曼妙愉悦。
计五趴在马背上无声的哭泣,半醉的他清醒地知道,他再也无法见到那样的心醉景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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