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九,甲午日。
甘盘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王子一行从向邑出城,当天就遇到了第二次突袭。
从向邑出来,甘盘对亲卫说:“此处向南数十里便是大河,过河就到了洛师所在,昔日帝喾(kù)曾都于彼处,汤武故都西亳也在彼处。”
虽是秋季,水势仍不小,从未见过大河磅礴的子昭,站在河岸,看江天辽阔,几乎想大喊出声。
而甘盘、戈武却无心眼前盛景,为如何安全渡河很是费了些心神。
渡津处有舟,却小,泊在河湾处有两艘大舟,渡津的人却说,非王命或是洛师军士持符节来,他不敢擅自解缆析舟。
子昭是王子,却是被流放,看着大舟心动,却不好多言。
“包管没事!”一个少壮的渡人在接过索让递过来的一个铜贝之后,仍不肯解大舟缆索,只将胸脯拍得噗噗响:
“将小舟两侧绑一层皮囊,每个人身上再带一个,可保无虞。”
渡人所谓皮囊,是用整张羊皮为囊,吹气吹得鼓鼓胀胀的,就可浮于水面。
甘盘看着翻滚奔涌的河水,心中担忧,却无更好的法子。
渡人见甘盘并无异议,便和另外几人使劲吹胀羊皮囊,用绳索扎了,捆在小舟两侧。
一行人中,偏是倪星和索让不会水,抱着渡人塞过来的羊皮囊,看着泛黄的河水发呆,心中害怕。
“犀牛,我怎么看到你的手像是在抖啊!”倪星脾气暴躁,又一直在右相身边担任亲卫,和其他亲卫并不很亲热,他的玩笑只有竹通敢开。
“我在想,这样的小舟,王子的马如何得过?还有,要是我的斧子无意将皮囊划破怎么办。”倪星当然不会承认是害怕。
甘盘听了心中一动,马匹可以叫渡人送到最近的羁舍养着,但倪星等人的兵器分量不小,随身渡河的话,一旦舟倾,十有八九会弄丢,连忙又叫渡人想法子,最后还是那个皮肤黝黑的青年渡人出主意,把大家的兵器集中,也绑在小舟上。
袭击来得很突然。
在经得渡人同意后,戈武安排薛昌、彭添随渡人上了第一架小舟。竹通在另一架小舟旁,弯腰解缆推舟时,“渡人”暴起,抽刀扬手,竹通不及反应,左臂便齐根和身子分离,人已歪歪地倒进水里。
蔡表当时正站在竹通稍后之处,变故突起,被惊得退了一步,然后拔出短剑和“渡人”对上。
这时节,已经荡在水面的小舟上也出了状况。
船头上的“渡人”身子一沉,小船摇晃起来,渡人在船头扬到最高处时再往下一沉,把小舟打翻,薛昌和彭添双双落水,“渡人”也潜入水中不见。
怕有暗箭射出,周围几人将子昭围在亭子中央。
甘盘见状,心中暗惊,若是此刻子昭在船上,照样落水,几不可免。
子昭却不慌乱,拨开身边的倪星,从背上解下弓箭,瞄着从远处浮出来,正随水沉浮的“渡人”,余光看到曾利也和他一样张弓对着水中的“渡人”,沉声说:“我来,这个给我!”
曾利听了,松开弓弦,在一旁守着。
渡人沉沉浮浮,子昭瞄了很久,在渡人冒头的一霎撒放,箭矢“嗖”的一声,正中“渡人”头颅,一丝血迹飘在翻滚的水面,随即被浪打散,消失不见。
甘盘在茅草亭见到蔡表占了上风,对蔡表大喊:“留活口!”
蔡表听到甘盘说要活口,手下便留了几分,却被那“渡人”觑个空子,跳水逃了。蔡表想追,见竹通半个身子浸在水中,不知死活,泊舟的水湾已被血水染得通红。
蔡表反手插了短剑,将竹通拖上岸。竹通脸色惨白,左臂断处,仍在汩汩冒血。倪星早备了已经捣烂的药草,撕开竹通的衣服,在伤口上厚厚地敷了一层,用布条紧紧包扎起来。
落水的薛昌在下游很远处上岸,往上游走,走到渡津对面,扬手。
“彭添呢?”戈武隔河大喊。
薛昌摇手,河面太宽,他听不到。
“你在那边等着,我们就过来。”戈武看这边还有一架小舟,对着薛昌喊道。
薛昌依旧听不到对岸喊话,上下看了看不见彭添,刚刚游水尽了全力,脚下发软,自语道:
“我坐一下,再去找吧。”
薛昌在岸边坐下,才坐下,觉得后颈一痛,一股大力冲得他几乎摔倒,薛昌低头看,一镞带血箭矢从嘴里插了出来。
薛昌“呃”了半声,后面的半声被一股黏滑的血堵住,向前扑倒……
从渡津遇袭,到全部渡河时,已日过正午。
向节见一个渡人躲在一旁瑟瑟发抖,抽出短匕准备上前杀了,被子昭制止:“他刚刚一直在我身旁左近,若要刺杀我,那时候他就动手了。”
甘盘示意向节搜身,渡人身上除了一柄石刀,并无其他兵器。
刺杀王子不可能只佩石刀,甘盘看到石刀反而放心,要渡人解开大舟缆索,将众人渡过河。
渡人瑟瑟发抖,说他的师傅被凶人杀死,他一人驾不了大舟。甘盘冷道:“我帮你。”
渡人不敢违抗,牵过子昭等人的马匹上了大舟。
过了河,四处搜寻,收拢人手,薛昌死于背后暗箭,竹通重伤,终于没捱到过河,死在大舟上。而与薛昌一道最先渡河的彭添不知所终,遍寻不得。
不算彭添,他们才出都第五日,已二次遇袭,折损三人。
甘盘不知前路还会遇到什么凶险,这一趟他极力争取得来的游历,究竟有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
戈武生火烘衣,索让挖坑埋人,一切停当,已近夕食时分。
戈武觉得追杀他们的人,不可能是大王派出来的,幕后主使者应该是妇息或子画。
弄清大王不是幕后主使这件事,对于他现在的情形下唯一有帮助的就是,子昭能够确定他们不会受到大规模的袭击。
甘盘对戈武的猜测不置可否,也没有要子昭就此展开分析:眼下最紧要的是应对突袭,而不是猜背后的人。
派出去的人最终没能找到彭添,而作为斥候的倪星回来禀报,往前十里并无异常。
甘盘决定不再等。
他们除了几张弓和随身的短匕,其余的兵器都已沉入水中,天一黑,难说会有更大的凶险在等着他们。
向节提拎着渡人来到甘盘身前。面对甘盘递过来的铜贝,渡人坚辞不受,对甘盘说:“前面不远便有羁舍,因王都和洛师平日里来往不少,那里的羁舍还不错。”
渡人见这一行人虽高低矮胖瘦不一,在津渡遭遇暗杀,渡河时又都全身湿透,身形狼狈,却衣着华贵,举止从容,知道不是平常人家,临走时特意交待了一句。
两天内,失去了四名同袍,走在路上,大家低头走路,全然没有刚出王都时的兴奋开怀。
甘盘皱眉,这不是他要的状态。他走近戈武道:“此行我的唯一目标是历练子昭,只要子昭没有出问题,所有的艰难困苦都游历过程中最值得珍惜的纪念。”
戈武不明白甘盘何以忽然说起这个,默默点头。
甘盘接着说:“包括死亡,除了子昭之外所有人的牺牲。”甘盘看向戈武,言语郑重,“包括你我的生命。”
甘盘忽然说出一番如此狠绝的话,戈武心中惊诧,看向甘盘,不明所以。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死亡的恐惧。因为同伴的死,你们——包括王子在内,都有些消沉,我对你说这些,就是要让你知道,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不如从容面对。”
走出津渡前的缓坡,甘盘不再理会众人的消沉,指着远近的山林平原对子昭说:“这里十分地,四分山,四分丘,剩下的两分是平原。一旦洪水暴涨,人们便可以到山上去。帝喾都于亳,使得人民免于洪水侵扰。在这里,帝喾南驱共工氏、西退犬戎,致有今日中央之国的雏形。”
翻过一个小山坡,两侧虽还是山坡林地,但远远望去,已是一坦平阳,甘盘远远地指着四处的山形地貌,又说:“现在的洛师,在汤武时叫亳,乃是我大商开国建都之所,自汤武而至仲丁,有十王在此登位理政。”
甘盘叹息一声,对子昭道:“期间盛衰,足可让人感叹,有圣王汤武,有贤相伊尹,但其中太甲大王的故事,你却不可不知,不可不慎。”
子昭知道师父又要以物比兴,郑重点头。
太甲大王的故事太过传奇,很小的时候阿婆便说给他听过,后来师父也再三提点。
太甲执政时,伊尹任相辅政,太甲大王忘乎所以,任意欺凌征敛,弄得怨声载道。伊尹多次劝谏无效后,伊尹便将把太甲放逐到桐宫,自己摄政理朝。三年后,伊尹觉得太甲大王能思己过,又带领大臣迎太甲回亳,交还政权。太甲重登王位后,事事从法度,尊民意,也有贤王之称。
甘盘每到一地,一定会先说风土人情,顺带讲授本朝和前朝与当地有关的故事,让子昭能体会为政者如何能成为真正的王者。
第二次突袭就在此时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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