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丙申日。
在跨过四条河流,逃过四次追杀后,子昭看着寒嬉带着血的脸躺在地上,人已经没了呼吸,终于松了一口气。
穿过豕韦国的封林,前路不再是平原,而是大片的丘陵,和生长在丘陵上茂密的树林。
这里有最好的藏身之处,虽然戈武仍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但明显比先前放松了些。最关键的是,戈武认得寒嬉,寒嬉一定是那个一直潜藏在暗处的队伍的头,也是最后一个。
昨天,寒嬉在射杀子昭失手,仅只射杀了他们的一匹马后,被戈武等人死死围住,终于死在向节的石头下。
他们掉头往东,在许国郊外拜了先圣许由,甘盘对子昭说了一番许由隐于箕山和许由洗耳的故事,考校他说:“许由的无天下之累,你怎么看?”
“许由轻天下而重义,可当仁字。然一人负累,若得天下之治,宗庙之安,社稷之血食,正是丈夫所当为!”子昭毅然道。
这正是甘盘需要的答案,许由自有许由的光辉,感召了不少能人异士归隐山林,但他教授子昭的事王霸之术,更希望子昭是有为之君,而不是许由们所倡导的无为而治。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这样的闲散,甘盘偶尔也会心向往之,但他不希望子昭也是这样。听子昭这么说,甘盘点头捋须,满意点头。
拜了许由,他们再折返。子昭问甘盘为何这么走。
“来此地,是我要你拜许由。天下能人隐于市井田原,王者不可不知,不可不察。”师父对他说。“往回走,是因为我需要知道王都的消息。”
再次走进豕韦国正是朝食之时,村落的大小茅屋的茅草顶上都漫出炊烟。一群鸡在房舍间的场坪上低头啄食,两三条黄的黑的狗也在村落中四处窜行,也许是正在等饭吃了后才出工,远远望去,村落中居然没看到几个人。
“这就是豕韦国?”曾利问。
这里和大邑商一样没有城墙,但大邑商的规模宏大,有氤氲王气,更让人肃穆仰望。而这里,不过是一个小小村邑,一条并不宽阔的水流从村邑旁绕过,不会比索氏邑更大。
“对,这里就是豕韦国,是商王封赐的七个男爵之国之一。”甘盘知道曾利的意思,笑着回答。
曾利自曾国来,是南土诸国中规模较大的方国,其父曾侯,已是侯爵之尊,比男爵高了不止一个层级。
“豕韦氏来自北方,以牧养为生,当年豕韦国先祖随成汤征讨,以功勋获封此地,已有数百年了。”子昭笑对曾利言道,“豕韦氏的实力不再邑中,而在山野。”
子昭朝山上一指,划了半个圈:“漫山的马牛羊才是他们的实力所在。”
曾利看向周边的山坡,果然有不少马牛羊在坡底吃草。
甘盘接着说:“在北方,豕韦仍是豕韦,照样衣羽毛、不粒食。这里虽然称豕韦国,国中大族便是失氏、韦氏。韦氏另有方国都邑,这里的以失氏居多。”
谷物多为粒状,以谷物为主食,便称为粒食。粒食与否,是以种植为主的中原,和更为广袤的以肉食为主的草原戎狄最重要的区别。
曾利听说这些,顿时头大三分,道:“甘盘师父说要再次住几日,我且去找族尹讨几间房去。”说罢就要走。
甘盘笑呵呵在身后喊住:“此处乃是方国都邑所在,当称国君。”
有祖先宗庙之所曰都,这里虽小,却是豕韦国都邑所在。
曾利点头应了,又要走,还是被甘盘留下:“当今国君乃是钱氏,莫要错了。”
曾利再次点头答应,甘盘这才放曾利去了。
在邑中吃过朝食,子昭想起索让等人的死状,心中郁郁,想一个人静静,放下竹箸,往外走去。曾利见王子走开,连忙也放了碗,跟了上去。
茅舍的不远处是一条清澈的小溪,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孩儿挽着袖子,赤足在溪畔玩水,岸边一只小黄狗来回跳跃,抓捕着不知道有还是没有的东西。
子昭站在不远处,小女孩没发现身后多了一个人,自顾弯腰在水里摸鱼儿,倒是女孩儿身边的黄狗冲着这不速之客吠了几声。
“阿黄别吵!”小女孩儿像是发现了鱼的所在,人定定的望着水中,双手慢慢的合拢,临近水面的时候,迅速插入水中。
“捉到了!”女孩儿欢呼一声,回头看阿黄,却看到阿黄仰头摇尾看着那个佩剑的男子——这人前额垂发,尚未束发辫,或者应该叫男孩才对,虽然明明已经那么高大了——佩剑男子笑嘻嘻的看着她,女孩儿一愣,没留神手中的鱼挣扎着又跳回水中。
“你是谁!”女孩儿有点气恼,仿佛鱼儿的逃走全是因为这偷偷摸摸站在后面的男子。
男子依旧笑嘻嘻的看着女子,并不在意女孩儿的气恼,微微躬身,说:“我叫子昭。”
…………
…………
郑达陷入了真正的恐慌之中。
送走手下,芷儿送上热腾腾的饭食,郑达想吃却吃不下去。
从泞邑见到阿广,在生死关口走了一遭,郑达就有莫名的慌乱。
慌乱不是因为对于死亡的恐惧,而是阿广说的那些话。
阿广背后的大人物!
那个让阿广敢于杀掉王后媵臣的人,那个让阿广去刺杀右相长子的人,那个事事料得先机让郑达束手无策的人,那个试图在泞邑刺杀子见来嫁祸弼人府的人……
虽然早有猜测,但昨日手下转述了卫易的几句话,仍然让郑达无比胆寒。
才入夜,郑达的两名手下看到邓综出门,正准备跟上,发现有人已经先缀了上去,那人紧跟在邓综身后,邓综却恍若未觉。
那人一只袖子扎进腰带,王都中一只手的,最有名的自然是右相府的首卫易青。
自北地而来,身手拔群,在战场上曾救过右相的命,战后流落在王都宫人差遣跑腿,只因右相一眼得见,从此入了相府,成为右相最倚重的亲卫。虽只单手,武功却依旧了得,几次于危难险境中展露拳脚,竟是不比手脚健全的人差,丝毫没有弱了相府首卫的名头。
这样的传奇,在王都为人津津乐道,易青的名气,在市井之中比不少王都贵氏更让人称羡。
毕竟出身这个事没法改变,但命途却似乎是可以由人掌控的。
二人这时还不敢就认定是易青,从背后悄悄跟了上去。
一对巡夜的军士走过,邓综躲进巷子,身后的易青也悄悄跟上,二人相互对望一眼,一人跟在后面,另一人则绕道巷子的另一头,免得巡夜军士走远,前面二人也走远了。
巡夜军士脚步声远去,卫易杀了邓综,然后躲在拐角处,等身后跟踪的人探身而出,一剑刺入心脏。
“你看到这些,为何不救?”
“小的看到时,邓综躺在地上,阿远中剑,叫都没叫出声就倒下。小的自知不是卫易的对手,如果贸然露面,也许再无人知道他二人死于何人之手了。”这名叫阿水的手下惶恐叩头。
“你接着说。”
卫易探头向后看了看,以为身后只有一人,转头要走,听到邓综的呻吟。
卫易听到响动,停步,看着倒地不起的邓综说:“大人说过,你再与主母见面,定不饶你。”“你与主母的事,常人不能忍,但大人惜才,舍不得杀你,你就该离开王都永不回来的。”
“我过几天就要离开王都,这次去,是向……”
“向大人辞行吗?”卫易诘问。向右相辞行当然不可能是晚上,卫易不是逼问,反倒是讥讽居多。
“大人还是王子之时,你便是亲卫兼伴读,大人念旧,顾念当年情分,出了那样的事也忍了,十三年前,大人知道此事,只将你赶出相府,你当日也应承大人,从此与主母再不相见,为何今日遣人传话,要与主母夜会?”
邓综从血泊中爬起,气息紊乱,良久才在呻唤中夹缠不清说:“我今晚要对微荷说一句话,我此去便再不回王都了。可惜,不能亲口说给她听。”
卫易冷笑:“主母的私名也是你能叫的?”
卫易在邓综背后补了一剑,邓综终于死透,扑倒在自己流出的一滩血迹中。
“然后呢?”郑达问。
“卫易听到有脚步声传来,飞奔遁走,小的怕被卫易察觉,也远远的跟了上去。”
郑达回想了一下,从地上的脚印来看,卫易听到的脚步声就是自己的,他跟在三人的身后,其实并不远,但差一步就是差一步,他终究没能赶上。
“卫易去了何处?”
“右相府。”
“看着进门的?”
“是,西侧的小门。”
遣走阿水,郑达拿起筷箸,勉强塞了几口下去,便痴坐发呆。
一切都能够解释了。
不需要更多证据,真相已经呈现,威胁戴镰动手的是右相的人,刺杀子成的也是右相的人。
走过一定会留下痕迹,当时凶人没有时间,不可能抹去所有印记,而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所以,那一天的凶手不是别人,是右相本人。
不,那天没有凶人,一切都出自右相的操弄。
郑达终于明白,为什么右相遇刺时,他怎么也找不到除右相和戴镰以外的脚印,相府里的防卫也并没有更紧张,更没有大规模搜求威胁戴镰的凶人。
只因为一点,背后操控一切的,就是右相本人。
不是妇息,不是子见!
妇息和子见所做的,只是无意识地“配合”右相,成为右相一系列动作之下的牺牲。
大王也是!
让郑达手脚发凉的是,接下来他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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