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峰离开后,陆行舟想起这次给走私车上户的事情是集体作出的决定,特别是钟九歌强制压下来的任务,现在背黑锅的却是他一个人。
省里检查组走了,市纪委还要继续追查,陆行舟心里就有气,于是伸手捞过床头柜上的杯子狠狠往地上砸去,吓得从门外经过的护士小姐慌忙跑进来,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
冷静下来的陆行舟对于这个行动觉得后悔,这是何必呢,自己没问题,难道还怕他们查出问题来?
于是决定就听张东峰的话,到外面去走走,在病房里憋久了,真的没病也会生病。
出了医院大门,陆行舟看了看街上流动的车辆和人群,一时又不知往哪个方向走。平时出入有专车,只要说一下去哪里,专职司机就会很快把他送达,根本用不着自己亲自选择道路和方向。
现在既然是生病住院,是停职反省,当然也就没有了专车和专职司机,要由自己决定何去何从,陆行舟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陆行舟很快意识到此时此刻的他本来就是毫无目的的,并没有什么地方要去。
陆行舟自嘲地笑了笑,信步朝前走去。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一个地方。
龙观煤矿发生重大事故后,理赔和后续治疗工作还在继续进行中。
在那场事故幸存下来的许多人互相安慰着:“人还在就是最好的结果。比起那些没了的人,我们已经很幸运了。”
在那次事故中失去生命的矿工,每个人得到了八十万元的赔偿金。有的人拿到钱显得很高兴,可以改善生活条件了。有的人摇头叹息:“人命有时候真的不值钱。”
凌学民是这场重大安全事故的重伤者之一,也是张东峰需要进行慰问和探望的人。
张东峰看到凌学民的时候,后者正在一家康复医院做复健治疗。
此时的凌学民有些虚胖,头发剃得很短。
他的后脑勺上是一道长约十几公分的半月形疤痕,时间久了,疤痕颜色已经淡下去,但张牙舞爪的缝合痕迹仍是触目惊心。
凌学民左右两条大腿上,这样长长短短的疤痕还有好几处。最长的一道疤痕,差不多有十公分。
按专家最终出具的伤情报告,安全事故发生时,造成凌学民全身多处骨折、多脏器受损以及肺部受损,而最严重的是脊髓神经受损。
脊髓神经受损被称作“不死的癌症”。受伤之后,凌学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站不能坐。
直到现在,凌学民才可以勉强支撑站立一会儿,蹒跚着练习走上一百米左右。
做水疗复健时,护士给坐在轮椅里的凌学民身上绑上绑带,在绑带上勾上钩子,接着仪器启动,将凌学民整个人从轮椅上吊起腾空,再缓缓移动到水疗箱的正上方。
机械手臂停住,然后将凌学民一点一点放下到水疗箱的箱体里。
从地面到水疗箱,常人只需几十秒的时间,凌学民花了整整五分钟,还走得半身都是细细密密的汗水。
这样的流程,凌学民已经非常熟悉,不需要医生的指导,甚至可以娴熟地与医生商量着调节设置水流温度、阻力和步行速度。
水疗的时长是半小时。结束后,凌学民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理疗项目。
水疗、针灸、牵引、悬吊、电疗、磁疗……
每天早上八点到十二点、下午二点到五点半、每周六天,凌学民就泡在复健楼里,一个项目接着一个项目做。
晚上,复健科的医生下班了,他就在病房里自行训练,直到晚上十一点半。
周日复健科休息,别的病人也跟着休息,可凌学民在病房里给自己安排练习。
护士给张东峰介绍情况时说道:“他训练得真是猛。这么年轻,他心里着急。他天天就只想着快点恢复,就可以出院。”
张东峰心里感慨,如果不是钟九歌等人一意孤行,这次事故完全可以避免,或者不会发生如此重大的安全事故,不会死这么多的人、也不会受伤的人如此的多。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督促医院和医生全力救治和康复这些受伤的人。
当时的事故现场全是人。
凌学民的家人和朋友在现场东奔西走,情绪几乎失控,拉着人便问:“看到凌学民了吗?”“知道凌学民在哪里吗?”“能告诉我他在哪个医院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们,所有的人都是急吼吼的,救出的伤员被抬上救护车,随机送往周围的医院,谁也看不清谁,也顾不上看清。
凌学民的妻子江雪最后还是在抖音的短视频里找到了丈夫。
在视频里,救援人员抬出的第一个人就是凌学民,凌学民那时已经血肉模糊,看不分明了,但江雪认得丈夫衣服上的标记。
确认了丈夫已经被救出,江雪提着的那口气才松下来,她的脸上全是灰,被泪水冲得深一道浅一道。
大家又分头到龙观市里的医院,一家家打听“有没有一个叫凌学民的病人”。
有位医生听错了名字,一脸严肃而沉重地说道:“你们节哀,他已经不在了。”
凌学民的手机一直打得通,给家人多多少少留存了一点希望,但一直是响到忙音还没人接。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终于有人接通了这个电话,说是医生告诉他们,凌学民还活着,目前正在重症病房进行抢救。
家人和亲戚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医生接下来的话吓呆住了:“情况非常不好,救过来可能也是植物人。”
情况确实不好,尽管命悬一线,凌学民却迟迟做不了手术。
他颅内水肿得厉害,血压也高,从全国赶来增援的专家和本地医生一起组成了三个医疗专家组,但对于凌学民,专家们的治疗意见争论得厉害,始终无法统一。讨论了整整三天,最后是一位京城来增援的专家冒险拍了板,才给凌学民动了手术。
昏迷到第四天,凌学民的眼睛才终于微微有了颤动。守护在旁边的家属喊来医生。苏醒过来的凌学民才发现自己浑身绕满了管子——胃管、气管、导尿管、引流管。
刚苏醒时,凌学民长时间处于意识不清醒的状态,每天只能清醒十几分钟。
他张不开嘴、吃不了东西,所有的营养液和流食靠插在鼻子上的鼻饲管送进胃里。肺部受损让他没办法开口说话,与外界所有的沟通与交流全部依赖于家人买来厚厚的A4纸,他得一笔一画地写,“要喝金银花露”“想喝可乐”等等。
最难过的还是不能动弹,凌学民身上没有力气,想要翻个身,需要起码4个护士通力合作才能帮他翻过去。
好在凌学民毕竟年轻,加上平时喜欢运动,身体素质不错,还是硬生生地活了过来,当然也与张东峰下令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抢救有关。
龙观市对这些人用上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物、最好的护理手段、最多的护理人员。
医生感慨:“这是一个奇迹,我们原本以为就算救活了他也只能是植物人。”
凌学民转回普通病房后,绕满全身的管子一根根被拆下。
在医院住了二个月后,凌学民被转到康复医院。
凌学民身边的人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却没有人注意到,此时凌学民的内心已经接近崩溃。
脊髓神经受损让凌学民的下半身完全不能动弹。他躺在床上,盯着自己的腿,明明用尽了力气,却没有一丝能抬起的样子,连脚指头都一动不动。
不知道重复试了多少次,凌学民才终于确认了自己的下肢不能动弹这个事实。
但确认不代表接受,那曾是一双每周都要去打篮球的腿,如今因为长久不动,已经有了肌肉萎缩的迹象。
医院派来心理医生给凌学民做疏导,聊了一两次,就被凌学民赶走了。
“讲的都是一些空洞的大道理,没有一点用。”凌学民觉得那几位心理医生只是例行公事地走流程,任务完成得很一般,让他很排斥。
他觉得这些心理医生甚至还不如那些见多了生死的护士们偶尔说的一句劝慰话有用。
之后,他再也没有做过心理治疗。
凌学民想到了死。他想了很多办法,可惜即使是自杀,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最开始,他尝试的是咬舌,像电视剧里演的那种,可是终究还是不敢,放弃了。之后又实验了许多种,都以失败告终。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凌学民跟医生说自己失眠。
医院对于安眠药管得很严,护士要看着病人当场服用,否则的话,必须马上回收。
凌学民留着心眼,每次都把那半片药压在舌头底下,等护士一走开,再吐出来藏到枕头下面。
攒到6颗药的时候,凌学民突然发现藏在枕头里的药不见了。
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不问,也没有人来问过他,对方只是执着而沉默地和他玩着这个一点都不好玩的游戏。
凌学民一次次、一点点地藏,对方一次次、一点点地找。凌学民把自己能藏药片的地方都藏了个遍,然后突然沮丧地意识到——自己连动都动不了,那安眠药还能藏到哪里?
凌学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执着于自杀这件事,到底还是被妻子觉察到了。
妻子的反应让凌学民惊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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