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英真诚讨教,问出的问题终于有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无措。
云皎月翻阅账簿,查看明细账目时眉头蹙了一下。
发现情况确如孩子所说,并没有直接告诉对方该如何处理事情。
“你这孩子很有经商天分。”
感慨道,“可惜……”
“或许是从前身为外室子养成的习惯,因此你现下还没有拐过弯。”
杜英不太明白云皎月的意思。
要说他身为外室子时真养成了什么习惯。
那恐怕就是碍于卑贱身份,不得不养成察言观色处世之余,既惶恐又拿不定主意的个性。
杜英正经八百对着云皎月鞠躬作揖。
他想抓住一切机会,让自己强大!
诚恳出声,“姑姑,请您教我。”
云皎月虚扶起他,柔和目光静静落在对方身上,颇有长辈姿态。
像是起了兴趣问道,“你不怪我开出强盗条件,硬生生吞掉你们各家一半家产?”
杜英明亮双眼闪烁,毫不犹豫摇首。
动作不拖泥带水,甚至没有一丝伪装。
经历过家破人亡后,稚嫩的嗓音别具沉重。
“我本身就是一个不受家族待见的私生子,如果不是因为姑姑你开出的条件,我早就会和家中长辈一样,因为牵连谋逆一道去死。”
杜英想起逝去家人,脸色瞬间阴郁。
他心情沉重,然而所谓的沉重,不是出自对全族砍首的怨恨和伤心。
而是出于怀念无辜牵连而死的生母。
“姑姑,不管是我也好,还是学堂里的那些孩子。”
“倘若我们家族中的长辈,没有牵连谋逆。”
“那我们一辈子都是见不得光的外室子,家中财富即使富得流油,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寻常外室子,若得家中财产十之一二,就算得了上天十分的厚爱。
一码归一码道,“我们心底里都知道……”
“我们这些人家的衰败,自始至终都与姑姑你无关。”
杜英从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好运过。
从一开始,他就不受父亲待见。
对于那个男人来说,他只是可有可无的儿子。
而他的生母,也不过是随意的鱼水之欢。
想到这里,孩子释然一笑,“姑姑,我的名字……”
“之所以取字为英,不是因为父亲希望我日后能光彩美好,而是安置我与生母的院子里,有一棵杜英树罢了。”
闻言,云皎月眉间川字愈加明显。
她浓密眼睫轻颤,眨眼间在白皙下睑打出一片阴影。
刚想开口说话,只听孩子打断自己。
毫不介怀自己的过去:
“姑姑不用计较开出强盗条件,夺取我们各家半数家产的事情。”
“因为在我们看来,正是姑姑您,替我们争到了不属于我们的钱财。”
杜英双眸微微暗沉,提及过往一切,情绪逐渐不再紧绷。
坐到云皎月身旁松了口气。
将对方当成自己的亲人,“平心而论,我并不认为我们的性命,抵不过原来家中半数的财物。”
沉静出声,“更何况……”
“您待我们如自家后辈培养,我们又有什么好怨恨的?”
杜英所说并没有夸大其词,也不含有任何溜须拍马的成分。
只因云皎月教养他们的手段很大胆。
他也能分辨得出谁才是真心待自己好的人。
云皎月不仅不掣肘年幼的他们,反而会聘请儒生武士传授课业,还会拿他们所有人的产业给彼此练手。
好比他家中产业原是制糖。
女人允许他熟悉制糖产业之余,还会让他着手旁人譬如制铁、制药的家业。
云皎月察觉自己在孩子们心中的形象过于美好。
眉心稍稍皱起,认为自己选中的孩子们太过天真。
若有所思道,“杜英,你将我想得太好了。”
严肃道,“我教养你们,是出于承诺和需要。”
“我需要更多的人手,甘愿分布在各州替我办事。”
“而且,我让你们熟悉自家产业,是为了日后不让旁人夺权经营。让你们练手彼此的家业,更是为了形成交错经营的局面,便于你们这辈子都受我控制!”
杜英听不进去云皎月的辩白。
他圆润的眼睛闪着笑意。
双手握住云皎月的手臂,“可是姑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交错经营也好,受你控制也罢。”
“只要我们这些人能同心合力,无论何时何地都拧成一股绳结。那我们不就都能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商人?”
杜英曾经听云皎月说过,她拼命经商,只是为了能不受外力束缚地活在世上。
而他这辈子也是,不想活在一张无形的巨网下。
起码,他和他身边的伙伴们,都是如此作想。
不想再和家中长辈一样,会因上位者的一念之差而丧失所有乃至性命!
云皎月垂眸,修长手指轻轻摩挲青玉色茶盏。
她想要的,就是这些孩子可以同心勠力,成为各自最锋利的刀。
因杜英的话欣慰,温和捋着孩子被风吹乱的碎发,“既然你喊我一声姑姑,将我视为你的亲人。”
“那我就告诉你几句话,也谈不上什么教不教。”
云皎月早就看上杜英的聪慧,有意往后让他接手香料生意。
不只是杜英,还有其他孩子。
打算等这些孩子年纪再大些,就让他们去各地经营黑白产业。
拐回话题,“你先前问我,该如何处理高老揣着明白装糊涂,漏了一成分润的事情。”
“我只想告诉你,凡事只要看其理如何,不要去看其人如何。”
云皎月清冽声音漫着笑意,指腹抵着蓝底簿面。
“高老少了一成分润,你提醒他就是。”
“要是以后我让你接手香料生意,难道你遇到类似的事情,也憋着气对外一声不吭吗?”
杜英咬着嘴巴,眉头紧紧拧着。
他一个九岁的孩子,别说他的提醒,高老不会放在心上。
怕是连荣宝斋的下人,也不会当回事。
云皎月语重心长,“你是我云家的人,你若把自己当作制香坊未来的东家,摆出你的款儿。他们看在你已能插手账簿的份上,也会高看你两眼。”
杜英仍旧有顾虑,“那要是他们无视我的提醒呢?”
云皎月闻言,来了兴致,亲自拿起茶壶给孩子沏茶。
笑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可以说,却不可以做。”
“有些事情呢,是可以做,却不可以说。”
杜英听得仔细。
云皎月继续道,“你先提醒他漏了分润,是你占了理。”
“在你提醒他之前,你不可以因为不满,而断他的香料供给。”
“但在你提醒后,如果他继续厚颜无耻不给分润。那你大可以不必再提醒他,往后尽管去断人供应,给对方和以后的合作伙伴一些颜色瞧瞧。”
杜英脸上的愁云已散,不解明晰大半。
很快,他豁然开朗,云皎月不留余地地教养他们。
其实就是想让他们能尽快独当一面,以各产业未来少东家的身份自居经商。
他若提醒高家,那就代表云皎月在提醒高家。
高家若不给他颜面,则云皎月颜面受损,他自然可以自己拿主意断人货源。
杜英情绪澎湃,体内血液被云皎月给予的信心激得沸腾。
他双拳紧握,“姑姑,有时候我真觉得,要是自己能再大几岁就好了。”
“就可以和其他兄长一样,直接去各地帮您守着产业。”
云皎月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将沏好的茶移了几寸。
推到杜英手旁,“现在也不晚。”
“多学些东西,你会比其他人守成更稳。”
杜英端起茶盏,指腹感受杏黄色茶水从杯盏传递出的温度。
低头品鉴白茶茶香,喝了一口茶后。
余光正巧看见不少下人两两端着方箱,从库房方向出来。
犹豫过后童言无忌,“姑姑,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云皎月抬首凝视渐渐西斜的暮光。
星河般深邃的杏眼眸光黯了黯,并不想听杜英接下来的话。
杜英眼神却异常坚定,话说得极快。
急切道,“姑姑,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不愿意去祝贺新婚。”
“可你不是教导我,凡事只要看其理,不要看其人吗?”
也不知从哪里鼓足的勇气。
攥住云皎月衣角郑重道,“祝贺新婚,本就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你可以因为任何原因不去道贺,但唯独不该,因逃避二字不去。”
杜英深吸一口气,幽怨声音似在沉寂无澜的湖泊扔下一块碎石。
“王大哥接走我的那一日,父亲同那些参与谋逆案的商户一样,都选择了去母留子。”
“他忧心我年幼,生母会仗着生养之恩夺走家产。”
眸光肆虐出熊熊火光,“来到岛上的每一日,我都十分后悔当时没做些什么!”
咬字清晰恨极了,“我后悔自己没有和父亲拼命。”
“哪怕是和他同归于尽也好!以至于现在他死了,我还在懊恼!”
眼底浮起一团浓烈的希望,不愿意云皎月抱憾。
声音低哑且坚定,“所以姑姑……”
“若你对新婚之人抱有万分诚挚的祝福,若新婚之人对你的意义非凡。”
“那青州的婚宴,你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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