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到宋锦绣院里的时候,她正捂着手炉,缝补着一件旧衣裳。
衣裳真真是很久了,颜色又被洗的发白,可她依旧认真的缝着,一针一线都格外的仔细。丫鬟打起帘子,让她进去。
一进来,满身的寒气瞬间消融。
“二姐姐。”宋以歌走到了桌边坐下。
宋锦绣闻声抬眼一笑:“七妹怎么这般早就回来了?可是与唐家两位姑娘不太投契?”
不等宋以歌开口,宋锦绣又埋头继续轻笑:“那两位姑娘是唐家的掌上明珠,性子比之一般的姑娘要娇气些,七妹应当多忍让才是。”
听着这些耍小性子的话,宋以歌也只是微微一笑,却并未动怒:“二姐姐这话可是在怨我?”
宋锦绣摇头:“不曾怨过,我明白自己的身份,虽说祖母对我们几人都是一视同仁,可在旁人的眼中,却并非如此。七妹是我侯府的嫡女,而我只是一个庶女,唐家两位姑娘金贵,的确是我等不可高攀的,不过我虽是这般想,却不见得四妹也如我的想法一般,她心性素来高傲,大抵也是因为血脉里流着唐家的血吧。”
一席话,虽说得不算漂亮,可也将自己摘了一个干干净净,然后又拐弯抹角的说着宋横波心性高,瞧不上她们。
宋以歌拉着宋锦绣的手,却在心中叹气,觉得宋老夫人这次大概也看走了眼,宋锦绣可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最起码若是宋横波和宋锦绣对上,恐怕前者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
“四姐姐便是这般性子,今日之事是四姐姐做得不对,还望二姐姐别和四姐姐计较了。”
宋锦绣叹气,将针线放下:“我哪有和四妹计较,这不过就是和七妹你抱怨一下吗?”
“我们是自家姐妹,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日后四妹总归是要嫁人,嫁人之后,又哪里能像如今在府中这般肆意。”宋锦绣握了握她的手,“七妹许是还小,不太懂。”
“府中要没一个男子主事,做主心骨,出嫁后的姑娘,大多要受欺负,偏偏四妹还是这般骄横性子,我着实担忧万分。”
寒气寻着微敞的帘子卷了进来,宋以歌身子稍稍哆嗦了一下,宋锦绣是个心细的,立马就发现,让人添了一些炭火。
屋里的又稍暖了一些,将寒气驱散。
宋以歌没在说这事,倒是和宋锦绣讨教起女红来。
等着她离开的时候,暮色四合,天边更是有乌云压顶,似有一场瓢泼大雨,正要挥洒而下。
绿珠为宋以歌撑了伞:“姑娘不去瞧瞧四姑娘吗?”
宋以歌唇角一翘:“四姐姐心性高,想必如今还在气头上,我又干嘛非要往上头撞,先晾个几日再说吧。”
主子间的事,她们做丫鬟的也不好多嘴,于是便只能轻轻一俯身:“是。”
冬日极少有瓢泼大雨,顶多是在天寒地冻的时候下一些冻雨,雨势不大,却能将人给冻得僵住。
有一日闲来无事,宋以歌便遣人去寻了一些冰块来,全部堆在了院子的角落中,等着傍晚用了晚膳之后,她便拿着刻刀,披着斗篷,独自就往院子角落走去。
角落里零零散散的堆了无数的冰块,她从其中选了几个形态较好的出来,也不顾冰握在手中有多僵人,就裹着斗篷像一只红兔子似的面朝角落蹲下,仔细的一刀一刀的雕着。
她的手巧,雕出来的小玩意也是活灵活现的,而且冰雕又晶莹剔透,在光晕的浸染下,倒是显得更美。
宋以歌对自己的手艺极为满足,她雕好了一个后,便捧着欢天喜地的出了门。
长廊有灯笼高悬。
脚底下的青石板不知为何也透着寒气,有些滑。
宋以歌跑得极快,也没注意到在长廊的转角处站了一个人,长身玉立,似与这夜色融为一体,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和孤寂。
她不曾见,横冲直撞的就跑了过去。
恰时,傅宴山也听见了脚步声,他神色清淡的敛眉,刚要转身避让,便感觉有一阵怡人的清香出来,随后有一个香软的身子,绵软的跌进了自己的怀中。
他下意识的想要将其推开,却被冲过来的人,当成了浮木般,抓的稳稳当当的。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有东西落地的声音。
很是清脆。
接着,他怀中的人,却突然将他一推,整个人就朝那声音发源地给扑了过去,傅宴山被她给推了一个猝不及防,也没站稳,身子就抵在了长廊间的柱子上。
宋以歌欲哭无泪的捧着被摔成几截的冰雕,可怜兮兮的回头,一抬眼就见着一张如冷月皎皎,似珠玉琳琅的一张脸。
她往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的唤道:“傅表哥,你怎么在这儿?”
傅宴山冷淡的目光,从她惊惶不已的脸上,慢慢的移到了被她如获珍宝捧在手中,已经断成了几截的冰雕。
冰雕……傅宴山神色乍然变得恍惚,就连垂在身侧的手,都紧紧地攥着,握成了一团,手背上有青筋凸起,十分骇人。
宋以歌自然也瞧见了,不知为何,从第一天瞧着傅宴山,她便觉得这人有些可怕,特别是当他那双薄凉的没有任何的色彩的眸子看着你的时候,也是她心弦绷的最紧的时候。
宋以歌往后退了一步,战战兢兢的将身子靠在还滴着水的柱子上:“刚才不小心撞到了傅表哥,对不起。”
说完,宋以歌扭头,飞快的就往回跑,时不时地还转头看了看他,有没有跟上来。
傅宴山眉眼微垂,可那目光却是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她手上的冰雕半分。
半个时辰后,宋以歌缩在屋子里,等来了傅宴山身旁侍卫的传话。
他说:“很抱歉惊扰到了姑娘,只是子瑕瞧着姑娘手上的冰雕,一时之间想起了故人,若是因此让姑娘受到了惊吓,是子瑕之过。”
在奶娘和绿珠两人如狼似虎的眼中,宋以歌不得不硬着头皮,给傅宴山回了一纸书信。
虽然书信宋以歌写了许久,可当傅宴山展开,那张素笺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未曾惊扰,与君无关。
宋以歌怀着忐忑的心情,将这封信交给那侍卫的时候,她是无比的庆幸,还好她的奶娘和丫鬟都不识字,要不然她们绝对会逼着自己坐到书案之上,声情俱下在长篇大论的写上一封,由着这个侍卫转呈给傅宴山。
再然后,许是这个侯府就要在添上一对怨偶。
夜色渐浓。
风声也渐渐地止住,屋内是一如既往的暖和如春。
奶娘重新拿了一个汤婆子过来,塞到了宋以歌的手中,笑着拢住了她的手:“这几日事忙,老奴都还不得空问一句,姑娘,您觉得表公子如何?”
“表哥。”宋以歌想起原先她还在待字闺中的时候,有一日她兄长来寻她,也是这般问了句——妹妹,你觉得秦王如何?
那时候,他们是襄王有意,神女有心,她便笑着低头,羞怯的回了句:“挺好的。”
而今,宋以歌弯着唇角,微微一笑:“傅表哥挺好的,和二姐姐站在一起,更是相得益彰,倒是教我想起了何谓金童玉女。”
听着前半句,奶娘觉得此事还是挺有希望的,但是后半句的时候,奶娘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寡淡了下去:“姑娘,老奴……”
不等奶娘说完,宋以歌便打着呵欠,重新钻入了被子中:“奶娘,我困了,有什么事我们明儿再说吧。”
说着,宋以歌裹着被子,直接蒙过了头。
奶娘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拗不过她,叹气转身出了屋,没一会儿绿珠又进来,将烛火都吹了,整个屋子在刹那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宋以歌小心翼翼的将被子从脸上扯了下来,黑暗侵袭,她闭着眼沉沉睡去。
许是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倒是又梦见了以前的旧事。
梦中光影明灭,红绸更是铺天盖地在瞬间入了眼,接着便是层层白雪,铺在屋檐红墙上,一棵梅树傲然在墙角绽放。
她拢着沈檀的狐裘,蹲在墙角用小刀雕刻着冰块,想着等沈檀下朝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那时候,她们才成婚不过一月有余,府中红绸布还未扯下,与这满院的白雪倒是相映成趣。
她蹲在墙角差不多雕了一日,沈檀才回来。
也幸好如今正是冬日,那些冰雕并不会就此化掉,他披着狐裘过来,将她从身后抱起:“你在做什么?”
她兴致勃勃的指着一墙角的冰雕:“你喜欢吗?我给你雕的!”
沈檀将她抱在怀中,有些冰凉的唇贴在了她的额间:“只要是你送的,本王都喜欢,而且还喜欢得不得了。”
宋以歌笑着抬首,就见沈檀的面容倏然一变,褪去了几分如水的妖冶,从而多了几分如月华皎皎的清冷,两者的面容奇异的相重合起来。
吓得她将人拼命往外一推后,大雪漫天,北风怒卷。
再回首时,面前已绝了那个人的踪迹。
就连府中铺天盖地的红绸,也染上了几分灰尘,雾蒙蒙的,四周景色破败凋落,像极了无人出入的旧府。
也不知是封缄了多久。
宋以歌神色恍惚的睁眼,外头天光倾洒,还有丫鬟婆子扫雪的声音。
明明身处尘世,可她却觉得自己已然入了无人的地狱。
这个冬日,真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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