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
咸湿的海风不分昼夜的从海面涌上来,连带着呼吸也沾染上了一股海腥味。
傅宴山半撑着身子从临时搭建好的床榻上坐起来,他上半身露在冰冷刺骨的风中,上面裹满了白布,还有些血水从里面渗透出来。
风覃刚抱着一叠军报进来,就瞧见他半分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他将军报随意堆在书案上后,便疾步走到床榻边,将他扶住,又往后塞了一个枕头,好让他坐的更加舒适。
“主子,你身上的伤口还未好,怎么就不知多爱惜些。”风覃难得说这么一长串的话。傅宴山听着,冷戾的眉眼间浮出了几分温煦来。
他摆手:“不过是小伤罢了,当年那么严重的伤,都让我死里逃生了,何况这儿?”
风覃不太赞同的拧眉,可顾及着傅宴山却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对了,金陵可有书信传来?”傅宴山缓了一阵后,又问。
风覃道:“主子,您现在还是多担心自个吧,宋七姑娘那好着了,可不用您来操心。”
傅宴山闻言,笑了笑:“我现在除了操心她,还真想不出我还想做什么事。”末了,他声音一顿,又说起了另外的事,“如今建宁的局势快稳,想必等我打了胜仗,陛下看着我身受重伤的份上,会将我调回金陵吧。”
“圣心难测。”风覃淡淡道。
傅宴山抿了抿嘴角,隔了半日之后,才又道:“不管如何,我在这儿呆着,心中总是有些不安。”
“主子是不安十一皇子,还是不放心宋七姑娘?”风覃沉默半响之后,鼓起了勇气问道。
傅宴山倒也没有瞒着他,直言不讳:“两者皆有。”
“你瞧瞧这丫头,我来建宁这般久,她竟然一封信都没有给我寄过来,倒是我眼巴巴的一封接着一封的给送回去。”他说着,心中既觉得宽慰,又有几分委屈。
他想,他都在她的面前晃悠了这般多的时日,她怎么还是没有认出他来了?
第二日出府时,金陵又落了雨。
青石板上全都是细细密密的水雾,湿滑又从地面上泛起一阵冷意。
夜一撑了一柄青竹伞垂首站在宋以歌的身上,他站得笔直,整个人都透出一种冷肃,就算雨雾打在了他的眉眼处,也不过越发凸显出他的淡漠来。
谢景初从远处而来,他今儿还是一身朝服,鲜艳的颜色,与四周景物格格不入。
他不曾撑伞,雨水极快的就濡湿了他的衣裳和头发,贴在脸颊上,有几分凌乱,却也显出几分不羁潇洒来。
待他走近,宋以歌便递了手帕上去:“擦擦吧,别着凉了。”
谢景初没接:“我身体好着了,这些雨,冻不了人,倒是你还是多穿些吧。”
宋以歌被他拒绝,倒也没什么,只平静的将手帕收回,塞入了袖中:“你遣人让我在这儿等你,是有什么事吗?”
谢景初倒是没有立马答她的话,而是指了指一处墙角处,瓦檐上正有水不断地滴落,恍若形成了一道雨幕。他道:“过去。”
宋以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眼,没有回话,正要离开时,谢景初却伸出手按住她的肩,又从夜一的手中将伞接过来后,手下才用了些力道,推着她往那走去。
墙面有些阴寒,可却不似先前站在风口。
风一吹,便冷的她浑身一个颤栗。
“究竟是有什么事?这般神神秘秘的。”宋以歌问道,因为不太习惯同男子挨得这般近,她身子不由得往另一边侧了侧,顿时就有些雨水淋在了肩头。
这个时节的雨水冰凉,落在肩头,那寒意便由此向四肢蔓延。
她本就是身子弱的,哪里禁得起这般寒意,当即便冷得她转身打了一个喷嚏。
宋以歌揉了揉通红的笔尖,似真似假的抱怨:“谢小侯爷,我知您身强体健,可我身子差比不得您,您有什么事,能尽快说说吗?”
听她提及,谢景初这才想起她身子差。
娇娇弱弱的,一看就觉得像个娘们。谢景初拧眉想着,刚想完,却又幡然醒悟过来,她本来就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
一时之间,谢景初便觉得有些束手束脚的,他沉默着将伞又往宋以歌那边偏移了些,干巴巴的说道:“莫要着凉了。”
“多谢。”宋以歌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羞。
谢景初一直都盯着她的瞧,见她这般反应,倒也觉得有趣得紧,随即便弯下身,凑近了去,可他的呼吸声刚洒在她的面上的时候,宋以歌下意识的便又往后退了一步,将身子结结实实的抵在了湿冷的青石墙上。
她仓惶的抬眼看他,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兔子。
谢景初眨眼,突然间想起自己幼时曾养过一只兔子,每次被吓到的时候,好像就和宋以歌一般无二。
让他,更想欺负一下。
鬼使神差般,谢景初抬了手,还未靠近,就被宋以歌一把挥开,她面色极冷,已然不悦:“谢小侯爷这是在做什么?是想昭告天下您有龙阳之好吗?”
当她的手指碰着他的时候,上面多了几分密密麻麻的温度。
宛若什么炙热的东西,一下子就从他冰寒的手指上燃烧到他的心里。
谢景初扬眉一笑:“这不是瞧你冷吗?”说完,他站直身子,大大方方的伸手将她拉了一把,让她同那湿冷的墙壁离远了些:“你外袍都湿透了,要不我送你回府换身衣裳?”
“不必。”宋以歌道,“马车上有备用的外袍,我一会儿回去换一件便可。”
谢景初点头,可心中却还是怕她着凉,正想要将自个的斗篷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的时候,突然想起自个是淋着雨来着,只怕给她披上去,寒气更重。
是以,他不得不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半响,也没见着谢景初说上一句正事,宋以歌没什么耐心的开了口:“谢小侯爷,你可有什么事?若是没有,那我便先走了。”
“等等。”谢景初隔着衣袖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是真的细,隔着那么厚的衣裳,他依旧可以一只手全部握住。
也是平生第一次,谢景初将目光,冷淡而克制的放在了宋以歌的腰上。
他想,若是能抱上一抱,想必也是不盈一握,刚刚好。
宋以歌眼眉微微挑着,看他,不厌其烦的又问了一遍:“谢小侯爷是有什么事吗?”
谢景初顿然回神,他目光清明的盯着她,没了平日的张扬与冷峭,平和温煦的刚刚好:“最近金陵城发生了许些事,你府中如今可还安全?”
“你指的是余府被灭门一案?”宋以歌问道。
谢景初颔首:“这件事前儿晚发生,凶徒还在金陵城中流窜,近日你再府中呆着务必要小心为上,落日之后,不要再外出。”
“我知道,多谢小侯爷提醒。”宋以歌拱手答谢。
谢景初依旧不太放心:“若是如今你们淮阳候府护卫不足,我可从我府中的护卫抽几人过去,守着你院子,必定能保你平安。”
“用不着。”宋以歌拒绝道,“此事夜一他们早就安排好了,你就别费心思了,我倒是听说,陛下让你缉拿凶徒归案,如今可有什么头绪?”
提及这事,谢景初烦闷的摇头:“还不曾有什么头绪,这惨案来得莫名,余大人平日乐善好施,何曾与人结怨。”
“算了,这等烦心事,我就不说与你听了。”谢景初又说道,“我先送你过去吧。”
宋以歌拧眉:“你找我出来,便是为了这么一件事吗?”
“嗯。”谢景初点头,“近日金陵不太太平,你务必要小心些,若是出府必定要将夜一他们带上,免得若是真遇上什么凶徒,你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多谢。”
谢景初摇头,桀骜的眉眼间闪过几分郁色,心中似正憋着一团气,可又说不上来。
雨声阵阵。
一点一点的将眼前的马车模糊。
空旷的长街上,很快就剩下一人一伞。
许是受了灭门案的影响,翰林院中要比往常更加沉默。
她一路走过去,各个尽皆神色匆匆,就连问好也带了一种心不在焉的敷衍。
回到屋子时,热气一下子就从脚跟攀爬而上,苍白的面上从而也晕染出了几分红晕。
与她共事的同僚,见着她来,便命人送了一个手炉过去:“近来金陵城中这雨就没有断过,天寒地冻的,哪比得上在府中舒服。”
“章大人。”宋以歌拱手,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客气疏离,“今儿你来得还挺早。”
章浔叹气:“城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哪还有心思睡觉,如今城中各府是人人自危。”
“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宋以歌惊讶,她将大氅脱下,递到了夜一的手中后,这才走到书案前坐下。
许是昨儿休沐的缘故,案上堆积了许多东西,瞧着十分杂乱,宋以歌拧了拧眉,便手炉搁在一旁后,便动手理了起来。
“是啊。”章浔说道,“我今早来时,还听见何明他们几人外面说,金陵这几日这般频繁落雨,全是因余大人的缘故,因为余大人死的冤啊!”
末了,章浔眼睛一眯,又将声音压得极低,“就像去年冬时,林府灭门,金陵也是接连着好几日落了雪。”
宋以歌整理书卷的动作一顿,她侧目望着章浔,眉眼弥漫上几分冷意,就在章浔有些受不住的时候,只见她弯着嘴角一笑:“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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