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们一直在黑暗中行走。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翻过了那座山,看到远处有了灯火,灯火是从帐篷里发出来的,还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因为距离太远,我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我对燕子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到前面摸摸情况。”
燕子说:“让我去吧,你在这里等我。”
我说:“我是你男人,让我去吧。”
燕子说:“我比你经验丰富,还是我去吧。”
我拗不过她,只好对她说:“一定要小心。”
燕子从马上跳下来,悄悄地摸到前面去,她的身影淹没在黑暗中。我将两匹马拴在一起,紧紧地盯着远处的灯火。马安静地吃着地上的草,我焦急地等待着燕子。按照牧民的说法,沾了露水和雨水的草,马是不能吃的,否则会涨肚。可是,马奔跑了一天,腹中饥饿,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时间不长,燕子就回来了,她说:“那是一群日本人,说话叽里咕噜听不懂,他们正在吃饭,看来吃过饭就要出发了。”
我们骑着马,远远地兜了一个圈子,绕过了那群日本人的营地,然后沿着道路向前狂奔。天亮后,马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知道是疲劳过度,还是吃了沾着雨水的草。
这下可怎么办?我们正在焦虑不安的时候,远远看到平缓的山坡上有一个牧马人,挥动着长鞭驱赶着一群马。那群马像云朵一样贴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飞行。我们骑着马慢跑到了牧马人的跟前,费了好大的劲,连说带比划,他才弄明白了我们的意思,用马群中的两匹马,换了我们骑着的两匹马。
我告诉他说:“后面来了一群马贼,有枪,你赶快离开这里,到远离大路的山中去放牧。”我用手做着一个开枪的姿势,然后自己仰面倒下去。我不能说日本人,因为他不懂什么是日本人,我只能说马贼,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牧马人赶着马群走向远方,我们骑着两匹新马继续赶路。
黄昏即将来临的时候,我们在暮霭中看到了一座城池,那就是多伦。
多伦城是一座土城,城墙是用黄黑色的粘土,掺上荒草砌成的。我们骑着马一直冲过了城门,来到了城墙里,才看到有两个穿着青布军装的人追在后面,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多伦城防守松懈,如果日军到了城下,一个冲锋,就能够冲进城中。
我说了我们的来意,说日本人距离这里不远了。
那两名哨兵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和燕子,可能看到我们不像探子,就留下一个人关闭城门,另一个人带着我们来到城中。
多伦城中心有一座天主教堂,守城指挥部就驻扎在这里,在指挥部里,我见到了一个长相敦实的中年人,别人都叫他旅长。
我向旅长说了这一路上见到的和听到的情况,旅长让人喊来了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人,问道:“二营送信了吗?”
那个人说:“今天没有送信。”
旅长说:“二营每天都要派人来送信,为什么今天没有消息。”
那个人说:“确实每天都在送信,就是今天没有人来送。我明天派人去问问。”
旅长说:“不用问了,都他娘的去见阎王了。马上布置警戒,今晚轮流睡觉,日本人都到鼻子底下了。”
小胡子出去了,教堂外面传来了枪械相撞的声音。我想,可能这个二营,就是我们在山中看到的那些死尸。他们遭到了日军的偷袭。
连续奔跑了一天一夜,我的困意袭上来,就和燕子从教堂里走出来,去往旅长安排我们居住的一户人家里。一扭头,看到教堂外的墙角下,蹲着两个乞丐,他们神色鬼祟,看起来绝非善类。
乞丐乞讨,只会在白天,夜晚是不会乞讨的。而临近夜半时分,两个乞丐蹲在守军指挥部的墙外,一定是有什么目的。我想给带我们去住宿的军人说这一路上遇到的丐帮的事情,想说丐帮中有人与日本人勾勾搭搭,但是犹豫再三,没有开口,因为丐帮是师祖的丐帮,我担心我说了丐帮的情形,会对师祖不利。
那天晚上,我沉沉睡去,起床就到了第二天中午。我走出房门,看到满大街上都是喜形于色的人群,还有一群人打着旗帜,高呼口号,欢天喜地。我问旁边走过的一个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今天早晨,一群日本人骑着马来到了多伦城外,看到守军没有防备,就冲进城门,奔向天主教堂。没想到,中国队已经在城门通往教堂的道路两边埋伏好了,日本人一来,就遭受了迎头痛击,最后,有一多半的日本人被打死,只有一小半的日本人逃走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赶紧跑进房门,把这个大好消息告诉燕子。燕子也兴奋不已,她说:“这一路上,我们只看到日本人欺负中国人,现在终于看到了中国人痛击日本人,再没有比这更兴奋的消息了。”
我们走到大街上,看到游行的队伍走过去了,我们打听那些日本人的死尸在哪里,有人说,已经被马车拉到城外,刨个大坑埋了。
不知道那些死尸中,有老同和三怪没有?
我们来到了天主教堂,教堂里人山人海,穿着长袍大褂的地方乡绅,梳着背头的商会代表,穿着军装的军官,把天主教堂围得水泄不通,人人笑逐颜开,喜形于色。
我们挤不进天主教堂,就准备离开,突然,听到身边有人说话,那个人说:“旅长亲率义军,击退日军,保多伦全城平安,实乃功高盖世。”另一个人随声附和说:“是也,是也。”
先前说话的那个人声音很熟悉,我和燕子一齐转过头去,突然看到师祖就站在距离我仅有几米远的地方,师祖穿着黑色府绸衣衫衣裤,戴着茶色眼镜,看起来就像个老财主,他的臂弯上还挂着文明拐杖。师祖也看到了我们,然后他被茶色眼镜遮住的半张脸上,看不出有任何惊异的神情。
我们寻找了很多天的师祖,竟然就站在我们的面前;我们费尽周折想要寻找的师祖,距离我们只有几步之遥,我心潮澎湃,跨前一步,忍住几乎就要夺眶而出的热泪,想保住师祖哭几声。燕子在旁边拉住了我,她说:“快点回去,别看热闹了,今儿个还没有放养群呢。”
我听到燕子这样说,突然就恍然大悟。我用手揉着湿漉漉的眼睛说:“眼睛里吹进了沙子。”
“师祖”只看了我们一眼,就又转过头去,和那个人继续交谈。
我们离开天主教堂,走出了很远,燕子说:“这个人不是师祖,可是,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和师祖如此相像的一个人。”
我说:“尽管和师祖分开了很久,但是师祖肯定能够认出我们俩。这个人不是师祖,那他会是谁?”
燕子说:“他会不会就是麦帮主?”
我说:“他穿着府绸衣裤,不像丐帮的。”
燕子说:“他越穿得不像丐帮,越说明有问题。我们盯紧他,看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们在天主教堂外等候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人群陆陆续续从天主教堂走出来。那个穿着府绸衣裤,貌似师祖的人瘸着一条腿,他的走路姿势都和师祖一样。他离开天主教堂后,向着南关走去,十字路口有几个拿着破碗乞讨的乞丐,一看到他走过来,立即恭敬地低垂着头,让开路面。
他真的就是丐帮麦帮主,可是,他不是我的师祖。
那天,我们一直不远不近地跟踪着这个瘸腿麦帮主,大街上庆祝胜利的人很多,所以,他没有发现我们。
他走到了南街,走进了一座院子里。我们徘徊在院门口,想要进去,里面冲出了一只气焰嚣张的大狗,齿牙咧嘴,向着我们扑过来,我蹲下身,从地上随便抓了几块石头砸过去,大狗呜呜叫着,夹着尾巴溜了回去。
狗走了,人来了。院子里出来了几个恶丐,他们对着我们横眉冷对,骂骂咧咧,我想还口,燕子拉住了我,她说:“师祖都不知道在哪里,你还有心情和别人骂仗?”
我不服气地梗着脖子说:“一帮臭叫花子,也敢在爷的头上撒野。”
燕子说:“我们和丐帮接触了这么久,难道还看不出来?丐帮是世界上最邪恶的一个帮派,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都敢做。人们都认为他们可怜,其实那种可怜都是装出来的。”
我说:“那丐帮也有师祖和黑白乞丐这样的好人。”
燕子说:“丐帮中当然也有好人,但是好人少,我总觉得这个帮派很邪很坏,既有欺骗,又有残忍。江湖上哪个帮派是这样?江相派是这样吗?偷窃帮是这样吗?哪个帮派还能做出采生折割这种极端邪恶的事情?”
我仔细一想,还真是这样,丐帮确实是世界上最邪恶最具有欺骗性的一个帮派。别的帮派,骗取的是你的信任,而丐帮骗取的是你的同情心。
认准了麦帮主家的大院,当天夜晚,我们就准备去他家一探虚实。
他家喂养着一头气焰嚣张的大狗,我事先把一块肉骨头在酒中浸泡了好几个时辰,然后藏在怀中,来到了麦帮主家的院墙外。
麦帮主家大门紧闭,院墙高耸,然而,再高的院墙也挡不住吃老荣这碗饭的。老荣整天练习的,就是怎么翻墙入院。
我捡起一块石头,隔墙丢进去,我听见院子里传来了爪子拍打地面的声音,和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息声。我知道此刻,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那只大狗正在狐疑地闻着我丢过墙去的石头,我趁机从怀里取出散发着酒香的肉骨头,隔墙丢了进去。
院墙内传来了那只狗吞吃东西的声音,它吃得很囫囵,我能够听见狗舌头伸进吐出的畅快的声音。然后,我听见那只狗发出了一串奇形怪状的声音,然后就没有了声息。
我从腰间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软竿,三两下就爬上了墙头,然后把绳索的一头丢下去,燕子也爬了上来。
爬在院墙上,我们看到麦帮主家的院子很大,比我很多天前看到的赤峰最有钱的财东家的院子还要大。有的房屋很陈旧,屋顶上长满了荒草和苔藓;有的房屋是崭新的,能够闻到青砖那种湿漉漉的呛人的气味。
西北角有一线灯光,忽明忽暗,有一个人的影子映在窗口,能够看出来他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他的影子映在窗口,墙角就一片黑暗;他的影子离开窗口,就有了一线灯光。
我们顺着院墙溜下来,悄悄地摸到了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下。那时候的窗户都是用纸糊住的,窗格外刷一层浆糊,把绷紧的白纸糊上去,这样的窗户纸可以使用好几年,最后变得又黄又脆,直到裂开一条缝隙,才需要更换。
我倾听着里面的谈话。我听见是麦帮主和一个说话不利索的人在交谈,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是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话。那天晚上,在赤峰城外的草地上,我和原木藏在旷野的小木屋后,曾经听见有几个人说着这样的话。这种话的语速很快,每句话都像碎石滚落山坡,响亮而紧密。
我学着江湖人的做法,把右手的小拇指在舌头上舔湿,然后在窗户纸上划出了一个小洞。我把一只眼睛凑上去,看到一个矮胖的家伙坐在屋子中间的太师椅上,伸长双腿,看起来很慵懒,而麦帮主则在不停地走来走去,他的额头上亮光闪闪,不停地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我想继续听他们说什么,幻想着他们说一说那堆叽里咕噜的话,说累了,会不会说上几句我能够听懂的话。我看到房间里不见了麦帮主,就伸长脖子继续寻找,突然,燕子一把拉倒了我,我和她都摔倒在地,与此同时,一支利箭带着风声射在了窗棂上,箭杆颤动着,发出呜呜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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