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嘴巴上脸上都是鲜血,它用舌头舔着丽玛,丽玛眼睛闭着,浑然不觉。豹子的舌头继续舔着,舔着丽玛的额头、脸颊、嘴巴、脖子、手掌……丽玛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它一寸一寸地舔着。
然后,豹子消失了。
我拼尽全力,爬向丽玛。我们相隔只有几丈远,但是仿佛相隔万水千山,怎么也爬不到她的身边。我每爬出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得不停下来喘息。我像个节肢动物一样,把身体的部位一个一个挪向她。
我爬出了两丈远,却再也爬不动了,我的嘴唇挨着沙子,沙子被我吸到了牙缝里,然而我没有力气吐出嘴里的沙子,也没有力气滚动头颅。我觉得等到体力恢复了,再继续爬向丽玛。
豹子又出现了。
豹子叼来了半块动物,这只动物只有两只后腿,而没有前腿和头颅,显然是它吃剩下的。豹子把半块动物放在了丽玛身边,继续用舌头舔着丽玛。丽玛一动不动。
我攒足了力气,继续爬向丽玛,豹子恶狠狠地盯着我,它黄澄澄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我不得不停下来。
豹子又在舔着丽玛,丽玛仍旧浑然不觉。
后来,豹子似乎失望了,它慢慢离开了。它离开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我继续向着丽玛爬去,终于爬到了丽玛身边,也终于爬到了半块动物身边。我摸着丽玛,丽玛的额头滚烫如火,脸色灰暗,眼睛闭着。
我吐出嘴巴里的沙子,然后用尽全力,吸一口动物血,吐在丽玛的嘴唇上;再吸一口动物血,吐在丽玛的嘴唇上。
那只动物是一只盘羊。
盘羊依靠青草生活。有盘羊的地方,一定就有青草。有青草的地方,一定就有水。青草是盘羊的食物,水是青草的食物。莫非不远处有绿洲?
丽玛体力极度虚弱,她的身上只剩下嶙峋的骨头,我的身上也只剩下骨头。盘羊也是羊,羊肉大补,治愈百病。小时候在我们村庄,有一个人生病了,去看郎中,郎中说她顶多只有活半年,回去后就好好吃点想吃的,然后等死。这个人最想吃羊肉,她买了一只羊,煮熟了,想吃哪一块就吃哪一块,半年后,她居然奇迹地活下来。此后,还活了几十年。在这几十年里,她逢人就说:“羊肉是个好东西,羊肉是个好东西。”
我凑近盘羊,咬住一块羊肉,想要撕下来,可是我没有力气撕下来。我只好咬着那块羊肉,在嘴里咀嚼着,我的脸上、额头上、头发上、睫毛上都是血,黏糊糊的血,像一块块膏药一样糊在我的头颅上。
我的嘴巴里有了一点肉末,我那肉末和羊血一起吐在丽玛的嘴巴里。丽玛的嘴唇下意识地翕动着。
我们一直等到了天黑,丽玛也只吃下了几小口羊肉,我也只吃下了几小口羊肉。
然后,就是这几小口羊肉,让我们的体力恢复了。
羊肉是个好东西,羊血也是个好东西。陕西有一种小吃叫做羊肉泡馍,羊肉泡馍分好多种,有的是纯瘦羊肉泡馍,有的是肥瘦羊肉泡馍,有的是羊杂碎泡馍。羊杂碎泡馍里有羊肝、羊肠、羊尾、羊血等等。羊尾巴是一块大肥肉;羊血凝固后可以切成条状,即使放在开水里煮,也不会融化。
半夜时分,丽玛醒过来了,她用手掌抚摸着我。我把她抱在怀里,脸贴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就是流不下来。我们的眼泪都被蒸干了。
丽玛终于活过来了,世界在我的眼前豁然开朗。
月亮升上来,我看到豹子蹲坐在远处的沙丘上,像一幅剪影画。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仍然行走得异常缓慢,有时候豹子跟着我们一起走,有时候带着我们走,有时候它神秘消失了。而当它再回到我们身边的时候,它的嘴角和髭须上沾着血迹,它显然吃饱了。
它应该找到了更好吃的东西,沙漠中任何动物都比这两个瘦骨嶙峋的人类的生存能力更强,沙漠中任何动物的肉都比这两个瘦骨嶙峋的人类更好吃。
我们走累了,坐在沙漠中,豹子就会跑过来,靠着丽玛。丽玛摸着豹子金黄色的皮毛,依偎着它,豹子眯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神情。
然而,我不能靠近豹子,我一靠近豹子,豹子就瞪圆黄色的眼睛,发出威胁的声音。它是怪罪我当初拿着弯刀试图砍翻它,还是嫉妒我和丽玛在一起?
我很知趣地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突然有一天夜里,空中电闪雷鸣,电光像长长的树枝,抽打着天空,天空被打疼了,就发出了沉闷的哀嚎。空气中有了一种潮湿的气味。
我像干旱了太久的禾苗,渴望着会有一场甘霖。我张开了嘴巴,朝向天空,等待着第一滴雨丝落下来。我平躺在地上,恨不得浑身都长满嘴巴。
可是,我等候了很久很久,也没有等到一丝雨滴。我翻过身来,沮丧到了极点。
我望着丽玛,看到丽玛毫无沮丧的神情,她的脸上带着喜悦。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在沙漠边缘生活了很久很久,而我对沙漠一无所知,她肯定发现了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我想要问她,可是她又听不懂我的话,直到现在,很多天过去了,我们只能说一些简单的话,比如太阳、月亮、我、你……
豹子好像很通灵性,有月亮的夜晚,它有时候会过来,和我们在一起,准确地说,是和丽玛在一起。它仍然对我心存排斥。
月亮照着海面一样的沙漠,层层叠叠的沙丘一直铺到极远的地方,近处的沙丘影影绰绰,远处的沙丘淹没在黑暗中。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会响起沙粒摩擦的声音,那是不知名的昆虫从身边爬过。
只要心惊宁静,就能够听到自然界的声响。
丽玛依偎着豹子,豹子也依偎着丽玛,丽玛有时候会摩挲豹子的额头,豹子会伸出舌头舔舔豹子的手掌,他们相濡以沫,感情笃深,倒好像我是多余的。
丽玛唱起了歌曲,歌声哀怨婉转,千折百回,我虽然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是我能够感受到歌声中巨大的忧伤。我看着丽玛,一滴清亮的泪水挂在她的脸颊上。
我睡在沙子上,望着月亮,传说中月亮里有嫦娥和桂花树,还有一直在捣药的小白兔,我能够看到它们,它们能看到我吗?
丽玛依然在动情地唱着,她声音沙哑,然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豹子也在静静地听着,间或眨眨眼睛,或者动动耳朵,它能听懂吗?
丽玛的歌声把我带到了过去的岁月,一种巨大的忧伤随着歌声飘然而至,覆盖了我。我的双眼模糊了。
丽玛的歌声依然在继续,每一句都像冰冷的雨点落在我的心中,让我的心涌起一阵阵柔软的疼痛。我想起了很多人,他们都生活得艰难而凄苦,他们像一株株小草,一粒粒沙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人世,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忍受种种无法预知的挫折和失败,痛苦和迷惘,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
我们来过了,我们离开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一趟,我们来这一趟的意义在哪里?
我们生如蝼蚁,死如落叶。
我们来到世界上,就是为了受苦受难的。每个人的命运都一样。从我们开始降生的那一刻起,苦难就在等待着我们。无论你是达官贵人,还是贫寒子弟,你都无法挣脱命运的束缚。
更为可怕的是,你完全不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命运,是什么苦难。没有人能够知道。
我们向西走着,感到空气越来越湿润,地上的昆虫也渐渐多了起来,空中也有了飞翔的鸟雀。在沙漠中行走的很多天里,我们只见到过一棵梭梭树,而现在,我们不时会见到低矮的,披着一层风沙的灌木丛。
有一次,我们继续向西走,我们走在前面,豹子走在后面。豹子突然停住了脚步,它站立在风中,鼻孔一张一翕,然后,它折而向南走去。
豹子和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我想,豹子可能要回家了,它可能是追赶猎物,在沙漠中迷路;也可能是寻找同伴,而在沙漠中走失。豹子和我们相伴了很多天,现在它突然离开了,我说不出是悲是喜。
豹子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后,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们。丽玛踩着豹子的花瓣蹄印追上去,我情不自禁地喊道:“你干什么?”
丽玛说了一堆话,她的脸上带着期盼的喜悦。我在她的话中只听懂了一句: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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