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安定坊。
夜色稀薄,一顶低调的素帷小轿抬进了一座四进四出的宅子。一对夫妻,若干丫鬟小厮都守在院里,轿子一落下,众人立即围上前,一个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快步上前打起轿帘,扶魏士下了轿。他急切道:“叔父,您终于回来了。”
魏士拧眉,沉声道:“孝文还没找到吗?”他刻意压低了声线,可那种太监声音中独有的尖锐与阴柔还是让人无法忽视。
一个穿金戴银的锦衣妇人跪上前,边用手帕拭泪边哭诉道:“叔父,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才敢来找您,孝文那孩子已经失踪三日了,城里城外都寻遍了也不见踪影,这可怎么办啊?敬文天资愚钝不成才,孝文聪明能学明白,孝文这孩子最是孝顺,经常念叨着努力读书考取功名孝敬爷爷您呢……”
被妇人点名的敬文因胎里不足,头脑也笨笨的,此时呆头呆脑地低着头不敢反驳。
魏士道:“起身吧,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孩子能回来吗?近日可有人送信勒索?”
妇人止了泪,丫鬟扶着她站起身。
中年男人道:“没有。”
魏士长叹一声,看着这一家子人。
幼时家贫,他净身做了太监换了银子用作一家人的口粮。他魏士陪王伴驾也曾立下汗马功劳,拼搏半生,从人人可欺的小太监一步一步爬到堂堂从三品内侍监,作为内侍省中说一不二的人物,宫里一众贤子贤孙挣破头抢着做他干儿子亲孙子。又有何用呢?不过是阉人图个安慰罢了。
偏偏母亲临终前闹着要将大哥唯一的儿子按头认他做父,他拒绝了,进宫之事他从未怨怪过母亲。俗话说侄子门前站,不算绝户汉。侄子将自己的一个儿子,也就是最聪慧的孝文认在他膝下做亲孙子。他知足了。
如今亲孙子丢了,魏士自然心急如焚。
然他见惯了大场面,虽着急,心里却明白,这是冲他来的。
他命众人进屋等待。
果然,半柱香的功夫,门房那边收到了信。
信上写着“亥时六刻,西市宝元楼膳福间相见。”
中年男人一看字迹,急道:“叔父,这就是孝文的字迹啊!我们一起前去,瞧瞧那歹人有什么花招可耍!”
魏士摇头,“你们回去等着孩子吧,我一个人过去就行。孩子回家后就不要再提此事了。”
下朝时,裴譞问过他,京中哪家酒楼的菜品上乘?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西市酒楼食肆林立,华灯密布十里不绝。
魏士乘轿到宝元楼,在伙计的带领下来到膳福间。甫一进门,孝文就迎上前来,“爷爷,您来了。”
“嗯。”魏士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脸上的慈爱之色与寻常百姓无异。
他习惯性的卑躬,却在此时直起腰杆,面向座上冷漠的男子拱手道:“裴修撰,可以让孩子先回家休息吗?”
裴譞点头。
魏士让下人将孩子送回府上,合上门,屋里只有他们二人了。
裴譞如老友叙旧一般,斟上两杯清酒,望着满桌佳肴平静道:“魏大人请坐,不知这些菜品可符合您口味?”
魏士与他面对面坐下,“魏某人是苦过来的人,嚼过草根咽过树皮从不敢挑剔。不成想裴修撰风光霁月一般的人行事竟也不择手段,不似君子作风。”
不似君子,那就是小人。
裴譞不恼,推向他一杯酒,笑着反问:“魏大人久伴圣驾,慧眼如炬。不知在魏大人的眼中龙椅上那位可算君子?”
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眼中似冰刀一般清冽凌厉。周身的气势迫人比之圣上也不遑多让,魏士心中一寒,看向敞开的轩窗,生怕这大逆不道的话伴着夜风传出去。他不敢言,起身想走。
裴譞按下他,转了话题,“裴某今日之事的确对不起魏大人,请魏大人受下裴某一杯酒吧。”
魏士一饮而尽,“魏某人可以走了吧?”
裴譞道:“可以,说出当年经过。魏大人可自便。”
魏士用半生汲汲营营爬到这么高的位置,可不是受人威胁的。他缄默不语。
裴譞提起酒壶又斟满了酒杯,自言自语道:“魏大人对侄子一家保护的很好啊,大家都不知道您还有这门亲人。您好像很看重这个侄孙子?他叫什么来着?孝文?学文知礼,孝顺之义。好名字……”
魏士听不下去了,肃声道:“裴譞,你也有孩子,稚子无辜,你该明白的!”
裴譞冷声道:“我还有母亲。”
魏士哑了声。
裴譞无意为难他,提出交换:“魏大人,裴某见您这孙儿四书五经读的熟练。将来若有意踏入仕途,您不便出面,裴某愿做引路人。”
这话正中魏士心病,他官位虽高,也只是阉党,朝臣面上留三分,心中却是不屑的。他不愿与侄子一家捆绑过深,一是为他们安全考虑,二是为侄子将来考虑。良久,他干巴巴地开口:“当年是你母亲太倔强了。”
昌元十七年春,宣帝携后共游苏州体察民情。
淑宸皇后当时身怀六甲,途中有好事官员偷偷为陛下献上一女。
“唉,献上的女子是特意培养出来的扬州瘦马,中间不知怎么回事,出了差错,误打误撞地把你母亲骗去了。当时陛下也饮下不少酒,就……”
“次日天未明,淑宸皇后听到风声便赶来了。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以你母亲当时苏州中县丞之妹的身份,实打实的官家小姐,收进宫里封个才人还是可以的。坏就坏在,你母亲的长相与淑宸皇后有七分相似。淑宸皇后觉得屈辱,拒绝让你母亲入宫,拔剑伤人还误伤了陛下。”
“陛下原本想将你母亲养在宫外,你母亲认为这是屈辱宁死不从。”
“后来祁州乱匪,越州乌孙异动,黄河水患……一桩桩一件件接连不息,陛下忙于朝政就顾不上你母亲了……”
本就一夜风流,哪里有什么责任可言?
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子被家人赶出家门,独立门户。她撑着一口气,让自己的孩子送上仕途,就是为了证明独自一人也可以养好孩子,她不需要依靠无心人的施舍。
魏士言毕,心中无限感叹,谁能想到这个民间女子能硬气到这个地步呢?
可她倾尽一生心血,换取陛下另眼相看。真的值得吗?
裴譞情绪不明,不发一言。
对宣帝来说不过是风流韵事,过后即忘,可对于母亲而言,却是凄凉的一生,临死不忘。
想到母亲的遗言,他薄唇紧抿,神情森寒。
这样的无情无义之人,还念着他做什么?
魏士小心翼翼道:“裴修撰,魏某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魏某可以走了吧?”
在魏士起身的那一刻,又听到裴譞阴郁的声音响起,“魏大人,陛下很爱淑宸皇后吗?”
魏士略一迟疑,淑宸皇后在陛下还是不受宠的皇子时,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举全族之力帮扶他。那些年在陛下的默许下,依皇后之意,崔昭仪的第一子胎死腹中,德妃的儿子肃王被刻意养坏……
很难说陛下不爱吧?
魏士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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