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最近一直在考虑相关的问题。
正如袁权有疑惑一样,他其实也对刘协究竟悟到了什么心存疑问。能让刘协死而无憾,也能让荀彧心悦诚服,总应该是逼格很高的理论吧?可是他想来想去,似乎也没说什么,只不过是一些常识而言,至少在他来说如此。
是高僧只说家常话,还是他和这个时代的精英视角不同,他不清楚。偏偏这样的问题又不好去问别人,只好自己独自摸索。地盘越来越大,实力越来越强,需要的精力也越来越多,以前的管理方式渐渐难以为继,他有必要提升一下自己的管理思路。就像做企业一样,开始是个小作坊,后来是个中型企业,不知不觉成了大型企业,眼看着还要向超大型企业迈进,如果管理思路跟不上,这很可能就是崩溃的开始。
他当然不想崩溃。他不仅要想更进一步,做这个时代独一无二的最大企业,还想将这个做成百年甚至千年老店,不花点心思怎么行。他当然可以和别人商量,但他自己必须先提升自己,维持住光辉形象。
和一群人精共事,保持一定的神秘感还是有必要的。
好在他最大的优势就是有一段长达一千八百年的历史可以参考。历史就是一座宝藏,以史为鉴,只要他肯花时间梳理,总能找到一些可用的东西。
当务之急是要理解历史变迁背后的逻辑。比如说,为什么法家能成为秦统一天下的利器?为什么黄老之道在帮助汉代稳住局面之后,又会被儒术代替?为什么儒生掌握了朝政,却导致了汉朝的崩溃,后来又屡仆屡起,最后演化为扼杀人性,也扼杀王朝活力的理学?
历史书里充满了道德说教,但历史本身不是道德说教,背后有着无法避免的因果关系。他要找出这个因果关系,搞清楚王朝兴替、历史演变的真正原因,然后才能顺势而行,找到长治久安的治道,至少大方向不能错。
这里面有很多哲学上的问题,比如说:要不要主观能动性?
任何事一涉及到哲学就会很麻烦。古往今来,哲学都是让人晕头转向的学问,非绝顶聪明的人难知其中三味,很多问题看起来就像是诡辩或者无理取闹,让人退避三舍或者嗤之以鼻,但真正能体会其中乐趣的人又往往沉迷其中,茶饭不思。甚至有人说,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痛苦的哲学家,一种是快乐的猪。
孙策不是哲学家,虽然他现在也有些苦恼,但远远没有到痛苦的程度。他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而且他也没指望一步到处,只要定下方向即可,至于步子要迈多大,全由他自己做主,没有人对他提出要求。他已经抢跑在先,别人只有跟在后面吃土的份,痛苦的是别人。
孙策和袁权讨论了很久。不出他所料,聪明如袁权,在哲学这种学问面前也露了怯,最后也没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反倒对他增添了几分崇拜。能将同一个道理正说也有理,反说也有理,这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怪不得于吉、严浮调都说服不了你,你这境界早就超过了他们。”
“于吉也好,严浮调也罢,他们都不过是半调子,并不能代表太平道和浮屠道的真正实力。”孙策哈哈一笑,将脸埋在袁权胸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过呢,你这么说,我很得意。”
袁权抿嘴而笑,搂着孙策的脖子,在他额头印了一记。“聪明如你,也需要别人的夸奖么?”
“你是别人吗?”
袁权一声轻叹,挣脱了孙策的手,在车中亭亭而立,整理了一下衣服,曲身施礼。“多谢大王,只是妾不敢专宠,以免非议。妾既不敢做吕雉,也不想做王政君。如果有可能,妾愿做孝武帝王夫人。百年之后,犹能与大王魂魄相见。”
孙策忍俊不禁。“姊姊,你才比我大两岁。况且女子寿长,说不定……”
袁权瞋了孙策一眼,嗔道:“正月还没过完呢,不准说这些不吉利的。”
“行,行,不说。那你跟我说说,伯阳这是怎么了?”
袁权犹豫了一下,伸手撩了撩头发,在对面坐好,倒了一杯水捧在手心里。“大王觉得伯阳是什么样的性子?”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袁权嘴角颤了颤,想笑又没笑出来,忍笑的样子自有一番风韵。“将军过奖了,我袁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男子。”
孙策微怔,随即反应过来,他可能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袁耀是袁术的儿子,他怎么可能是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实际上,袁家就没有这样的基因。从袁安开始算起,绝大部分袁家人——包括眼前的袁权——都极富进攻性,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伯阳之所以不争,是因为他不需要争。他是父亲的独子,父亲的一切迟早都是他的。至于其他的,他想争也争不到,自然也无须去争。只不过人都是不安分的,就像孩子都想吸引父母的注意一样,他也会不时的折腾一下,让人知道他的存在,不要忘了他。母亲去世早,父亲又常不归家,其他人也不敢管,都是妾来管教他,但凡遇到这种事,轻则骂几句,重则打一顿,他也就安份了。”
孙策兴趣盎然。“他惹事,就是想挨一顿打?”
“不敢说每次如此,但大部分时候都没什么大事。当然这次的事有些反常,毕竟他已经成年了,不应该再耍那些小伎俩,可是静极生动,这心思怕是没有太大的区别。谢宪英的性子虽然烈,毕竟有些畏惧,平时一直顺着他,却不知道他是个猴子精,越是顺着他越是会得寸进尺。”
孙策支着腮,手指摩挲着唇上的胡须,面带微笑。“那你打一顿就能解决问题?”
“不管能不能解决问题,先打一顿再说。如果不能解决问题,再想别的办法。”袁权咬牙切齿。“这竖子不知珍惜眼前福,竟想出这等荒唐的主意,不打如何能解气。”
“那你先解气,然后再说。”孙策笑笑。
袁权起身答应,下车去了。孙策独自留在车里,品味着袁权的话外之音,一声轻叹。吴郡人、丹阳人满意了,会稽人还没满意,这是变着法的提醒啊。袁耀静极生动,谢家心怀畏惧,看起来只是袁耀、谢宪英小夫妻之间的事,实际上不可能这么简单。袁耀已经成年了,不能总这么闲着。谢煚的事也过去了那么久,又在长安配合杨修多时,既有苦劳也有功劳,也该有所表示了,只是让谢承做文书是远远不够的。
袁权在里面起什么作用并不重要。人在局中,身不由己,有些事也不是她想推就能推得掉的。
婚姻就是一张网,每个人、每个家族都是网上的一个结,谁也挣脱不掉。
——
袁权回到自己的车上坐定,拉开车窗,骑着马,陪同在一旁的苌奴迎了上来,躬身行礼。
袁权看了一眼远处的袁耀,见袁耀身边并没有人。“看到吕小环了吗?”
苌奴有些疑惑,回头问了一句,这才知道吕小环祭完坟就走了,并没有与袁耀一路。袁权眉头微皱,让苌奴去请袁耀来,然后再去请韩少英或者马云禄来。苌奴应了一声,转身安排人去了。很快,袁耀来到袁权的车前,敲敲车门,刚要说话,里面传出袁权的声音。
“苌奴!”
“在!”苌奴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将这糊涂东西绑了。”
“喏!啊?”
“没听清么?”
听得袁权语音不对,苌奴意识到袁权是真的怒了,二话不说,两步赶到袁耀面前,伸手就将袁耀从马背上拽了下来,厉声喝令绑了。随他保护袁权的都是袁家旧部,看到这一幕,虽然有些惊讶,却又似曾相识,没说一句话,上前就将袁耀捆了起来。
袁耀欲哭无泪,却也知道东窗事发,孙策肯定是将事情转告了大姊,大姊发怒了。也不知道孙策是怎么说的,这件事最后能不能成。他很想问问袁权,但袁权却没有听他说话的意思,只好先忍着。过了一会儿,韩少英带着两个羽林卫飞奔而来,向袁权躬身施礼。
“夫人,有何吩咐?”
“韩督,吕小环现在是什么身份?由谁节制?”
韩少英一下子愣住了,沉吟片刻后,说道:“夫人,羽林卫没有接到移交的命令。按理说,吕小环……是俘虏,归中军节制。”
“这么说,与和夫人无关?”
“无关。”
“拿我的手令,立刻缉押吕小环,除非有大王或者王后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与之接触。”
韩少英偷眼看了看袁权的脸色,再看看被绑在一旁的袁耀,不管多问,拱手应喏,转身去了。袁耀顿时急了,用肩膀撞车,凑到车窗前,大声说道:“姊姊,姊姊,这事与小环无关……”
刚喊了两句,不妨袁权拉开车窗,抬手就是两个耳光。袁权杏眼圆睁,粉脸生煞,厉声喝道:“糊涂东西,你要我姊弟三人都因为这个贱人而死吗?来人,拖下去,杖责三十,让他清醒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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