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却山回到望雪坞中,衣袍上沾着血,周身拢着寒意,像个活阎王,迎面而来的女使们都吓了一跳,个个伏到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他也不想说话,懒得解释,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谢却山!”
然后他被一个利落的女声喝住了。
谢却山麻木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唤了一声:“二姐。”
甘棠夫人走上前,皱着眉头道:“衣冠不洁,像什么样子?”
说着,便掏出帕子,抬手帮他去擦手上的血污。
谢却山十分温顺,任由二姐摆弄。
“出什么事了?”甘棠夫人小声问了一句,但很快又自言自语地接道,“罢了,你的事,也不方便让我知晓。”
“二姐。”谢却山的声音似乎是带了几分哀求,甘棠夫人疑心自己听错了,抬眼望他的脸。
他脸上还是那副没表情的死人模样。
但甘棠夫人能感觉到,自己的弟弟遇到了一件很大的事,他这个模样,就已经是在不自觉展露从不示人的脆弱了。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家人。
“你说。”她的声音也柔和了几分。
“能不能帮我去找几位城里治外伤最好的大夫?”顿了顿,谢却山继续道,“不要被人知晓。”
“谁受伤了?”甘棠夫人眉头一跳,只觉不妙。
谢却山没回答,就这么站着。
“知道了,会帮你去办的。”
得了应允,谢却山才离开。其实他也没有底,做这手准备有用没有。
一路麻木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案前生生坐到黄昏。
若是归来堂退让了,今天之内一定会把人送回来,但是没有一丁点消息传来。谢却山的心跟着落日一起沉到了黑夜里。
他意识到,对面是一个比他还疯,还要敏锐的赌徒,不肯退一步,甚至押了更大的筹码上桌。他没有想到章月回对他的恨意这么深。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个世道最不缺的就是一无所有的疯子。
那他呢?他是局中人,亦是能决定赌局走向的人,是赢是输,全凭他的决定。
……可他未必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时,一股若有若无的焦味随风送了过来,谢却山回神。疑惑地推开窗,却见前头的小院升起浓烟——那是南衣曾经住过的院子。
谢却山一惊,以为是起火了,想也不多想,直接从屋顶掠了过去。
竟是女使们在院中烧东西。
谢却山从屋檐落下,厉声呵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女使们连忙退后行礼,为首的那人道:“家主,前些日子少夫人突生恶疾移去了庄子,陆姨娘说,怕房中的东西也染了疫,叫奴婢们将衣物都拿出来烧了。”
目光扫了一眼,火盆里烧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才说话的工夫,火舌就将衣服吞没了。
谢却山烦躁得很:“人又没死,烧什么!”
女使们被呵斥得不敢出声,一个个都怯怯地低着头,不知道家主忽然发得哪门子脾气。
“都下去。”
女使们转眼就撤了个干干净净,院中只剩谢却山一人。
他望着火盆发了怔,心想她若知道自己的衣服被烧了,该心疼死了。
谢却山别开眼,她的房门大开着,他鬼使神差地就往里面走。房间被人翻了一遍,乱糟糟的,只有微末处的痕迹处还留有主人生活过的痕迹。
桌角的胭脂盒也没来得及盖上盖,木梳缝里藏着几缕长发,一切都寻常得很,仿佛主人今晚就会回来。
谢却山绕到屏风后,书桌上乱糟糟的,文房四宝没规矩地乱放着。毛笔还沾着墨,冻得硬挺,笔搁旁放了两块砚,一块是个寻常砚台,另一块却精致得有些格格不入。
谢却山想起来了,这是春宴那天,宋牧川送她的砚台,但拿起来一看,却见上面刻着一行娟秀的字“愿长嫂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谢却山愣了愣,才意识到这不可能是谢小六的手笔,应该是秋姐儿送给她的,想来是感谢她救了三叔。
但为什么会从宋牧川这里递给南衣?
有一些久远的,没留意过的事悄悄在他脑海里连成了线。他之前好奇宋牧川和南衣的渊源,就派人去查过,得知在宋牧川进入秉烛司的前一天,他跳过河,正好被南衣所救。
也许就是那一天南衣出门的时候,身上带了这块砚,然后落在了宋牧川那里?后来那次,她去虎跪山是为了跟踪二姐,身上不可能带着砚。
她寻常出个门,为什么要带着这东西?而且那天,她还偷了陆姨娘的东西。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为了筹到现钱。
原来在那个时候,她就铁了心想走了,却被他的话留了下来。因为他承诺她,会放她离开,让她安稳度过余生。
他也知道她未必有多相信他,但她是个没有去处的人,她只能相信他。
可他却没给她带来过什么好事。
谢却山翻开桌上堆着的宣纸,歪歪扭扭都是她练的字。他都能想象她练字时坐得七倒八歪的模样,耷拉着嘴,墨水沾到脸上,不情不愿但还是很刻苦。
底下压着书册,他随手翻开,却发现里头夹了几张叠好的宣纸。
展开来,他的目光一震。
竟是他的名字——谢朝恩。
她在悄悄地练着他的原来的名字,写得比其他字都要端正,小心翼翼地藏在书里。
他忽然想起来,她曾开玩笑说,要学写他的名字诅咒他。
那些记忆又变得生动起来,他能清晰地想起那日的夕阳打在她的脸上,照得她皮肤上的绒毛都熠熠生辉。
她的眼里盛着金灿灿的阳光,即便在回忆里,都能灼烧他的眼。
一想到她正在吃的苦,他的心就被揪了起来,那正在愈合的伤口又开始痛,比她亲手扎在他身上还要疼。
如她所愿,他被诅咒到了。
承认了吧,他就是爱着她。
爱她的坚韧,爱她的柔软,爱她未被归训过的原始,爱她所刺痛到他的一切。爱就是不讲道理,来势汹汹。
他是个这个世上最不适合享有爱的人,偏偏爱上了一个人。他还一直以为,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爱,都在他的控制之内。他太自大了。
他的脚步穿过望雪坞的亭台楼阁,末了竟站到了后山的佛堂前。
紧闭的朱门,密不透风的守卫。
谢却山久久地站着,脚下犹如灌了铅,再也挪不开。
他很想问问他的君父,他该怎么做。
他是一把为帝王准备的刀,经过了千锤百炼,要在最有价值的那一刻出鞘,绝非现在。
但从庞遇死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身体里就出现了一道裂缝。直至此刻,那条裂缝犹如咆哮的深渊,几乎要将他吞没。
为什么他保护的人,一个护不住?他立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誓言,到底都立了什么?
救一人还是救天下,从来都不是一个孤立矛盾的问题,它的答案随着情境时时刻刻在变化。
他知道那艘王朝的大船已经牺牲了很多人,从一个俯视者的角度来看,再多一个不算多,但人的局限却在于他只能和芸芸众生一起沉浮,偶尔高于众人,却不能永远正确,永远睿智。
有些愚蠢亦是生而为人的可贵之处。
肉体凡胎,爱恨情仇,此消彼长,而这才是生命的星星之火。也许他的决定是错的,但他并不后悔。
他总是想尽办法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救下他能救的人。倘若此刻他任由她死去,他从一开始就无法成为那个救天下的人。
而章月回拿捏的,正是谢却山的本性。这是一场注定就要输的赌局。
天幕渐渐深沉,吹过来的春风又变得冷冽起来。黑夜降临了。
谢却山缓缓地在朱门前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是个罪人,此刻他要舍弃他的君王。但请君王原谅他,他终究只是个凡人而已。
从幽都府投降那一日开始,他便不属于自己。但这个夜晚,就让他自私卑劣一回,让他再做一次恣意的谢朝恩。
……
花朝阁里,那个为谢却山精心设计的天罗地网已经布下。
好戏即将开锣,完颜骏已经在雅间中等待。既然是章月回亲自请他设伏,想来兹事体大,他得来一趟。自然,他也很好奇,今天会来哪个秉烛司的大人物,好叫他瞧瞧都是些什么人在沥都府作祟。
地牢里,章月回刚检查完机关准备上去,目光忽然瞥见外头案上的翠色一角,被一块洁白的手帕包裹着,还有女子的荷包、香囊,几张银票,无序地堆在角落。
守卫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东家,这些是从秦氏身上搜出来的东西。”
终于,章月回有了某种奇怪的感知。他的目光没有办法从那抹翠色上挪开,因为那玉里,隐约有一道裂。
他掀开那方手帕,里头是几截碎了的玉镯。
那道他亲手选择的裂,他自以为是划开的距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错过。
章月回浑身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他是越飞越高的风筝,但始终有一根隐隐的线拽着他,不想让他离开人间。那根线牵动他的皮肉,勒得遍体鳞伤,终于在此刻,让他狠狠地坠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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