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流逝,但期待的变数却并没有发生。
没有人闯进来,没有人打断这个死局。一切似乎都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南衣意识到,谢却山就是要送死,他交代章月回去做的事情,也许只是为了保宋牧川。他没给自己留后路。
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南衣脑中有了一个惊人的念头。
她要在谢却山动手之前,把鹘沙杀了。只要鹘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刺客所杀,那样谢却山和宋牧川就能摘得干干净净。
但她手边现在只有那袖箭。
距离有些远,她想瞄准鹘沙——可准星总在打着晃。加上紧张和急切,她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杀了他。
倘若不能一击必胜,那就会打草惊蛇、满盘皆输,连带着将谢却山动手的机会都葬送了。
她是不是非得动这个手?
这一次,她不在谢却山的计划之内了,只有她自己做决定。从前只关乎她个人安危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是尽人事听天命,豁出去就行了。而此刻她的成败关乎到谢却山的生死……甚至是更大的局面。
必须成功的压力一下子砸到了她的肩上。
忽然有人从后面环住了她,一手托住了她的手臂,一手将一只弩机塞到她手里。
这是岐兵的弩机,弩机发出的箭更锋利,力道更大。
“得用他们的武器,不然容易被发现哦。”调笑的轻语从身后传来。
南衣一惊,回头一看,竟是章月回。章月回像是来玩的,面上很松弛。
他的到来让她胆战心惊了一瞬,随之又凭空生了几分安心。
她只轻轻朝他颔首,不再多语,回过头专心地端起了弩机。
章月回在夜色之中端详着她,她的眉眼熟悉又陌生,什么时候她已经变成了这样杀伐果决的战士?
南衣瞄定了目标,扣动扳弦——咻一声,离弦的箭刺破空气朝着鹘沙而去——噗——金属刺破血肉的声音。
正中咽喉,一箭贯穿。
瞬息之间,局势逆转。
鹘沙睁大了眼睛,还不明白自己到底输在哪里,他分明马上就要赢了——他想破口大骂,可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箭射出的同时,也暴露了南衣和章月回的位置。
谢却山闻声诧异地朝屋顶望去,隐约看见了两个人影。这时院里的伏兵也反应过来。
“有刺客!”
如雨的箭朝屋顶射来。
“跑!”
章月回拉着南衣就往边上跳。
鹘沙的死使得一切都变得混乱了起来。谢却山作为地位最高的人,迅速接手了现场,转被动为主动。
“鹘沙将军被刺,船舶司由我来接管,留一队看守现场,其余人,都跟我来!”
离开之前,他揪起宋牧川,粗暴地将他捆在了柱子上。
“什么都别做。”借着近身的时候,谢却山低声警告了宋牧川。
退了一步,才命守卫上前。
“宋先生是重要人证,看好他。”
说罢,谢却山领人离开。
宋牧川神情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
——
章月回和南衣两人跃过屋顶,在后头岐兵的追逐下,慌不择路地落在一户人家的院落里,无意间打破了一个花盆。
一声动静在院子里炸开,犬吠声四起。
南衣想起身赶紧跑,却发现章月回的行动有点缓慢。目光往下移,他小腹处中了一箭,捂在伤处的手指间渗出骇人的血。
应该是很疼,章月回的五官都挤到了一起,声音却还是那么不着调的轻松,甚至还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你先走,我有办法。”
南衣心中焦急,瞪了章月回一眼:“你废话真多!”
她一把扛起章月回的手臂,让他搭在自己肩上,搀扶着他往前走。
还没走出院门,身后传来咿呀的开门声。
章月回和南衣都僵住了,缓缓地回头看,外头的动静把屋主人吵醒了。
屋主人错愕地看着这两人。
此时街坊外,火光攒动,岐人的队伍朝着这边来了。
声音传过来:“秉烛司的刺客就落在那边!去那边搜!”
章月回脸上登时也肃了几分,一扣扳指,银戒上登时弹出一柄利刃,用只有南衣听得到的声音道:“别让他出声。”
但南衣还有些犹豫,这毕竟只是普通的百姓。
她抬眼一望,发现隔壁几户人家的门窗上都探出了好奇的脑袋。这情况可不妙,这么多人都看到他们了。
那屋主人忽然别过目光,假装没看到两人,高喊起来:“找刺客了!快来帮军爷们找秉烛司的刺客!”
手上却给南衣和章月回指了后门的小路。
章月回还不放心,但南衣直接拖着他便往后门走。
这声高喊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几户人家都心领神会,默契地亮起烛火,纷纷出来制造混乱,一同喊着“找刺客”。
起初只有三两人,很快家家户户都打开了门。
章月回和南衣回头望了一眼,星光在街坊之中点亮,绵延成一条巨龙,手无寸铁的百姓们涌上街头,人潮挡住了追捕的岐兵。
大家都知道,今晚船舶司出事了,事关秉烛司。
大家都知道,被岐人追杀的一定是值得保护的义士。
秉烛司对于百姓们来说并不是一个那么确切的存在,大家都当做茶余饭后的故事在听,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没有人相信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真的有这些人在负重前行。
而被守护着的百姓们,他们无知、无力,他们总是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但他们亦是这片土地之上的城墙。
南衣和章月回背对着众人走上一条越来越暗的路,蹒跚着、一步一顿地前行。
……
花朝阁。
即便回到了自己的地盘,章月回也没有惊动太多的人,只让自己的心腹进来处理伤口。南衣注意到,他莫名变得格外话少。也没了调侃,也不再嬉笑,只皱着眉头闷哼。
取出箭的时候连着血肉,看的人都心里发毛,南衣突然想到章月回以前就是格外不吃痛的那种人,一点点小口子都会疼得愁眉苦脸,而这一箭伤得还挺深,他却没有呼天抢地,似乎还有点忧郁。
她看着章月回的变化,想到了以前,觉得遥远,又好像触手可及。然后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谢却山,这种暂时平静的氛围让她焦灼。
她想问章月回什么,但当着外人的面还是谨慎了一些。
待人包扎完,章月回才吩咐了一句:“你带人去坊外看看,善个后。有人看到我的脸了,让他们守好秘密。”
“是。”
南衣心惊:“你不会想灭口吧?”
章月回无语地看了南衣一眼:“对,把这群愚民都杀了,也不知道凑什么热闹,都嫌命太大。”
南衣听出来章月回说的反话,语气松了松:“若不是那些好心人们帮我们挡了一挡,我们哪能那么顺利脱身。”
“多管闲事。”章月回没什么好气。
章月回莫名觉得很烦,他本来认为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和他的君王一样愚蠢,可偏偏自己被他们救了。他觉得欠了一笔很大的债。
这笔仇恨的账突然算不清了。
南衣扯了扯嘴角,真想臭骂他一顿,不知好歹,可又隐隐觉得他口不由心,他一直就是个别扭鬼。此刻她有求于人,最终没多说什么,只狗腿地递上一杯茶水,才将一直担心的事问了出来:“今晚还是多谢你了……他交代的事,都顺利吗?”
章月回给南衣投了一个哀怨的目光,果然,她还是一心想着谢却山,但他不愿意露出这种争风吃醋的马脚,于是话说出来有点夹枪带棒,神色有种说不出的浮夸。
“都说了让你别乱跑,不然更顺利。”
“怎么说?”南衣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他按计划赴死,宋牧川顺利被保下——”章月回长叹一口气,“这小子命真好,都准备去阎王爷那报道了,硬是被你捞回来了。”
章月回知道谢却山要去送死。时间紧急,他也拦不住,他只能先去完成纸笺上示意的事情。更何况,就算他时间充裕,他为什么要去拦。
他巴不得谢却山死。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船舶司,他没想到,南衣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居然也溜了进来,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想杀鹘沙。真是一个比一个疯,全都要他来擦屁股。
他功夫不高,靠的是身上全是精心打造过的暗器,对付一两个岐兵,抢下弩机问题不大。
他不想她输。好在他们第一次配合,便得到了不错的结果。虽然受益的是谢却山。
已经劫后余生,可听到章月回的话,南衣的胸口仍像是被狠狠锤了一下,闷痛得慌。倘若差一点,他们是不是全都完了?
她后怕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问道:“他说的漏网之鱼,究竟什么意思?”
“炸山的那天晚上,鹘沙的人都死在了地道里,但有一个幸存者——被我找到了。”
南衣琢磨了一下,立刻便皱起了眉头:“所以,鹘沙对禹城军的事起疑,是你一手操纵的?”
“这件事其实……”
章月回有点心虚,想给自己找补一下,但南衣其实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她迅速从千头万绪中抓到了一丝逻辑,打断了他的狡辩。
“谢却山也猜到了?他知道你手里有这个筹码,但一直没有戳穿,是想借着你的手去做些什么?”
“只有让鹘沙抓着这个点折腾起来,才能搞倒完颜骏,”章月回知道现在糊弄不过南衣了,只能诚实地说,“如果非要在鹘沙和完颜骏里选一个对手,谁都会选鹘沙。”
南衣来不及骂章月回,因为宋牧川也是这么计划的。大家各怀心思搅在这局里,促成的结果却是一样的。
可变数就是,谁都没料到鹘沙会被一个天降的馅饼砸中,得到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
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可这漏网之鱼,跟救宋牧川有什么关系?”
“救宋牧川的关键,其实并不在宋牧川,也不在怎么救,而在于——到底谁在怀疑他,谁想杀他。解决掉这个人,这件事就变得容易了。”
“但鹘沙就算死了,他查出的线头却不会消失,我们只能躲过一时,却无法真正的瞒天过海。”
“所以,就得把鹘沙的对手再捞回来,让他来推翻鹘沙所有的发现。”
南衣张了张嘴,有些不确定:“让漏网之鱼……反水?”
章月回点了点头,这又到了他熟悉的领域,他露出老狐狸般的笑容。
“世上万物,都有他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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