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求水
跟着长长的人龙挪了半个时辰,肖南回眯着眼才勉强看见那风沙中的水井,和周围饥渴成群的人潮相比,那水井就好似蚁群中的一粒米,干瘪而渺小。
前来打水的人家都派出的是家中的男丁,有时一个不够,还要拉帮结派,因为打水本身便好似一场恶战,稍有不慎便是打水不成反要遭罪。队伍中还混了些妇人,被排在身后的抢了先都不敢言语,生怕一个不小心将自己搭进去。
肖南回冷眼看了一会,心中多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没有肖准,她便是那些人中的一个。眼睁睁被人欺负,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喂!喂,说你呢。让一让,别在这挡碍!”
一道粗嘎的人声从身后传来,肖南回微微侧身向后看去。
后方挤上来一群人,约莫着有七八个汉子结成帮,一路插队现下挤到她跟前来了。
她身后排着的几个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翁和没什么力气的妇人,瞧见这几个人连忙避让开,显然不是头一次遇上了。
首当其冲的身形看着甚是威猛,见肖南回迟迟不让,一掌拍在她肩头手下暗暗使劲。
这是看她身形瘦了些,不比他们一帮壮汉有力气,在这耍威风呢。
肖南回没得水喝嘴里发干,心情正是糟糕的时候,想也不想抬腿便是跟狠狠一跺,踩在身后那人的脚背上。
她是习武之人,脚下力气不比寻常妇人,这下更是使了七八分的力气,那人当即惨叫一声,捂着脚坐在地上。
“你、你敢踩我?!”
肖南回转过头,脸上一片惊讶,像是刚刚发现地上的人,随即又换上一副胆小怕事的脸来:“这位官人怎的了?难道是我不小心踩到您了?怪我怪我,这些天都没吃过一顿饱饭,腿脚都没力气站不稳,这才退了几步。”
旁边另有几人显然是别伙的,早已听出肖南回话中深意,争相嘲笑起来:“顾三你要是身体不利落就别出来搁这凑热闹了,便是一个妇道人家也能将你踩得哇哇大叫,我看你以后也不必出来混了。”
那叫顾三的壮汉失了脸面,便将怒气撒在肖南回身上,一只腿撑着站起来,挥拳便打了过来。
肖南回假意受到惊吓,矮身一躲,顾三便失去平衡。肖南回暗中抓住他腰带略使了些力气,顾三庞大的身躯便向另一侧倒去,一丝不差地扑在旁边一个妇人身上。
这妇人可不是寻常妇人,这一点从她那裸露在外的茁壮小腿便能知一二。她是一个人来打水的,却没人敢插在她前面,这便又能知三四。
果不其然,妇人一声尖叫,站起身来时,人群中仿佛平地立起了一座铁塔。
“顾三你个瘪三!揩油揩到老娘头上,今日便捆了你回去给你那娘子瞧瞧,生的个人模样,却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顾三也算壮实,但在这妇人面前还是矮了三分,被像个鸡仔一样拎了起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直直扔了出去。人群中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倒是给这苦不堪言的日子添了些乐子。
肖南回拍拍身上的灰,若无其事地走向前去。
宿岩东城的最后一口水井被一圈拒马牢牢围住,周围地上撒着铁蒺藜,以防有人偷偷摸进去。而那被重重保护起来的水井看着也比一般的井要高些,那是因为风沙不断在井口堆积,所以只得年复一年地将井口修高才能避免井口被埋没。
看水井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人手里拎着把斧子,身量并不高,但明显比那顾三一辈要精明许多,不论打水还是歇息,那柄斧子都不离手边。
他那婆子就坐在一旁守着个铁框模样的东西,来打水的人只能带一只盛水的工具,这个器皿会在这个铁框中衡量一番,稍稍超出一点便不可用。至于说这一趟能否将带来的容器装满,便要看那盛水人的心情,若是肯出些铜板便可盛个七七八八,若是一文不出那便是一分都装不满也是有可能的。
轮到肖南回的时候,那井边的婆子照例将身前的竹篓子向前推了推,薄唇抿得紧紧的,一双蟹目死死盯着肖南回的腰间,寻思着这里面能装着几个铜板。
不得不说,同是“做生意”,姚易在这方面实在高明太多。
便是眼下,要买的是那救命的水,只要看见眼前这两人的嘴脸,肖南回便是一个铜子都不愿意掏。
她冲那婆子傻笑一声,示意自己“两袖清风”,那人看她一眼冷笑着将竹篓子收了回去,顺带给她那守在井边的男人使了个眼色。
男人慢条斯理地走到井边上,在那一地破桶中挑了最破的一只,挑衅似的看一眼肖南回,系在缆绳上往下一扔。
等了许久,打水的缆绳仍在一圈圈地转着,伸下去许久都碰不到井底,肖南回知道:这口井也撑不了多久了。
等到绳子拉上来,肖南回的心也沉了下去。
水桶里只有浅浅一底子的水,说是水不如说是泥汤,浑浊不堪不说,还隐隐散发着一股不太对劲的味道。肖南回犹豫了一下,没将水装进水袋中。她刚入此地难免水土不服,而且这种水质一看便知有些凶险,她接下来还有事要做,不能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她的犹豫被身后的人看在眼里,有个老妇迟疑着开口道:“姑娘不打水吗?”
肖南回看了她一眼,将桶递给她。
那妇人先是不敢置信,接着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将那桶中的水倒进自己的罐子中,生怕别人抢了去。
肖南回本想开口提醒,后来还是未做声。
如果能有办法找到更干净的水,谁又会在这里受这个苦呢?
肖南回将木桶从老妇手里接过,轻巧一扔,木桶狠狠落地激起一阵尘土,呛得井边的两人咳嗽连连。等这股烟尘散去低头一瞧,好家伙,木桶碎了三个。待到男人拎着斧子气冲冲地抬头去找刚刚那打水人,一群枯黄干瘦的人形中,哪里还有肖南回的影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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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城最大的几户人家如今七七八八都搬去了西城,只有一户姓田的人家还据守老窝,不过看样子也挨不过几个月了。
大户人家都会在自家院子中打私井,每口私井每年要向官府上交不少银两。从前官府还能发挥些作用时,未登记造册的私井是决不允许的,可大约从一年前开始,就连坐镇的县长都举家奔逃了,这城中便渐渐开始乱了套,有钱人家请得起护院的尚且没遭殃,那些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人家便相继被没水喝的暴民攻陷,几户有井的人家一开始还拼死反抗过,后来便死的死、伤的伤,便是活下来的也沦为城中难民,从此过得四处讨水喝的日子。恐慌在宿岩东城中蔓延开来,城中原本的五口水井相继被淘干,新挖的井难以打出水来,逢数月滴雨未下的时候,城中死去的难民尸骨便堆积成山,若非天气干燥恐怕早就爆发了疟疾。
肖南回脑中飞快思索着,手臂已经伸出拦下了一名妇人。
这妇人刚刚排在她后面,正是分了她一点水的那位,如今见肖南回去而复返,还在这拦下她,脸上不由自主带上几分恐惧,连带着抱紧了怀里的水罐子,嗫嚅着说不出话。
肖南回知道她心中想什么,低声开口道:“我不要你的水。”
老妇愣了愣,实在不知眼前这三番五次行径古怪的人究竟要做什么,仍是不敢出气。
“你在这东城生活多久了?”
老妇沉吟片刻,沙哑着嗓子回道:“生来便在了。”肖南回点点头:“我想向你打听些事。城中说是有户姓田的大家,你可知道在哪处?”
老妇抬起呆滞的眼,像是不知对方为何问起,只木讷答道:“以前的大家子都落在城西北,许是宽街与妙巷交叉处。”
肖南回点点头,转身欲走,看到那妇人手里的水罐子,没忍住多念了一嘴:“这水要煮沸才能喝。”
老妇人没动弹,仍呆呆看着她。肖南回走出去很远回头看去,她仍站在原地。
肖南回暗自叹息一声,转身向城中西北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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